紀昀《泥古不化》 原文、注釋及翻譯

【原文】：

泥古②不化

紀昀①

劉羽沖，佚其名③，滄州人。先高祖厚齋公④，多與唱和。性孤僻，好講古制，實迂闊⑤不可行。嘗倩⑥董天士⑦作畫，倩厚齋公題。內《秋林讀書》一幅云：

兀坐秋樹根，塊然無與伍⑧。

不知讀何書，但見須眉古⑨。

只愁手所持，或是井田譜⑩。

蓋規(guī)(11)之也。

偶得古兵書，伏讀經(jīng)年，自謂可將十萬。會有土寇，自練鄉(xiāng)兵與之角12，全隊潰覆，幾為所擒。又得古水利書，伏讀經(jīng)年，自謂可使千里成沃壤。繪圖列說于13州官，州官亦好事14，使試于一村。溝洫15甫成，水大至，順渠灌入，人幾為魚16。

由是抑郁不自得，恒獨步庭階，搖首自語曰：“古人豈欺我哉！”如是日千百遍，惟此六字。不久，發(fā)病死。后風清月白之夕，每見其魂在墓前松柏下，搖首獨步。側耳聽之，所誦仍此六字也�；蛐χ�，則歘17隱。次日伺之，復然。泥古者愚，何愚乃至是歟！

阿文勤公18嘗教昀曰：“滿腹皆書能害事，腹中竟無一卷書，亦能害事。國弈不廢舊譜19，而不執(zhí)20舊譜；國醫(yī)不泥古方，而不離古方。故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21。”又曰：“能與人規(guī)矩，不能使人巧22�！�

【注釋】

①紀昀（1724—1805），字曉嵐，直隸獻縣人。學問淵博，長于考證訓詁，乾隆年間修《四庫全書》，任總纂官，并主持寫定了《四庫全書總目》200卷。該文題目是編者加得。本文摘自《閱微草堂筆記》

《閱微草堂筆記》為清朝短篇志怪小說，于清朝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至嘉慶三年(1798年)年間翰林院庶吉士出身的紀昀以筆記型式所編寫成的。在時間上，主要搜輯當時代前后的各種狐鬼神仙、因果報應、勸善懲惡等之流傳的鄉(xiāng)野怪譚，或則親身所聽聞的奇情軼事；在空間地域上，范圍則遍及全中國遠至烏魯木齊、伊寧，南至滇黔等地。

②泥（nì）古：拘泥于古代的成規(guī)或古人的說法。③佚其名：其名字遺失了，不可知。羽沖是他的字。④齋公：對道士的尊稱。⑤迂闊：迂腐不合時宜。⑥倩：請人代勞。⑦董天士：清初民間畫家。⑧塊然無與伍：孤獨寂寥，沒有人愿望與他為伍。⑨但見須眉古：只見他的面目很像古人。須眉，面目。10.井田譜：即《周禮井田譜》，宋代夏休著。研究周代所實行的井田制度。11.規(guī)：規(guī)勸。12.角：較量。13.好事：喜歡多事。14.干：謀求15.洫（xù）：田間的水道。16.人幾為魚：人幾乎被淹死了。17.歘（xū）：忽然。18.阿文勤公：清滿洲正白旗人阿克敦，文勤是他的謚號。19.國弈不廢舊譜：國手不會廢棄舊的棋譜。20.不執(zhí)：不偏執(zhí)。21.“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二句：語出《周易》。意思是，具有最高的智慧而能洞察事物，這樣的修養(yǎng)的才能只能存在于某些人的身上。 22.“能與”二句：語出《孟子》。意思是說，木工能把制作的準則傳授給別人，但不一定能使別人技巧高超，那需要自己尋求的。

【翻譯一】：

劉羽沖，他的正名到現(xiàn)在已沒人記得了，是滄洲人。我家先太祖父厚齋公當年經(jīng)常與他詩詞唱和。他的性格孤僻，喜歡講究古制，但實際上都是迂腐而行不通的那些理論。他曾經(jīng)請董天士替他畫畫，讓厚齋公在畫上題詩，其中有一幅秋林讀書圖，題的詩是：“兀坐秋樹根，塊然無與伍，不知讀何書，但見須眉古。只愁手所持，或是井田譜�！边@是厚齋公用詩句給予他的規(guī)勸。

他偶然得過一部古兵書，伏案熟讀，自己感覺可以統(tǒng)領十萬軍兵沖鋒陷陣了。正巧當時鄉(xiāng)里出現(xiàn)土匪，劉羽沖就自己訓練鄉(xiāng)兵與土匪們打仗，然而全隊潰敗，自己也差點被土匪捉去；又偶然得到一部古代水利書，伏案熟讀數(shù)年，自己認為可以有能力使千里荒地成為肥沃之地，繪畫了地圖去州官那里游說進言，州官也是個好事者，就讓他用一個村落來嘗試改造，水渠剛造好，洪水來了，順著水渠灌進來，全村的人幾乎全被淹死變成了魚。于是他從此抑郁不樂，總是獨自在庭階前散步，一邊走一邊搖著頭自言自語說：“古人豈欺我哉�。ü湃嗽趺纯赡軙�欺騙我呢！）”就這樣每天喃喃自語千百遍，就是說這六個字。不久劉羽沖就病死了。

后來每逢風清月白的夜晚，經(jīng)常會有人看到他的魂魄在墓前的松柏樹下，一邊搖頭一邊漫步，側耳細聽，鬼魂說的仍然是這六個字。有時候聽到的人笑他，鬼魂就會馬上隱沒，第二天再去那里看，還是看到鬼魂那樣獨步著喃喃自語。拘泥于古籍的人都有點呆氣，但怎么會呆到這個地步呢？

阿文勤大人曾經(jīng)教導我說：“滿腹都是經(jīng)書會對事情的判斷造成危害，但是一本書也不看，也會對事情的判斷造成危害。下棋的大國手不會廢棄古代流傳下來的棋譜，但是不會很執(zhí)著于舊譜；高明的醫(yī)生不會拘泥于古代流傳下來的藥方，但是經(jīng)驗里也不會偏離古方。所以說：‘能夠把什么事做得出神入化，主要是看做事的人罷了’�！庇终f：“能夠教會人做任何事的規(guī)范步驟，但不可能教得會人巧妙。

【翻譯二】：

劉羽沖，其名遺失了，滄州人。已故的高祖厚待道士，常常和道士互相用詩詞酬答。劉羽沖的性格孤僻，喜歡講古代制度，實在是迂腐不合時宜。他曾經(jīng)請董天士作畫，請高祖厚待地道士題詩。其中一幅《秋林讀書》上題詩：兀坐秋樹根，塊然無與伍。不知讀何書，但見須眉古。只愁手所持，或是井田譜。（茫然無知地坐在樹底下，孤獨寂寥沒有人希望與他為伍。不知道他平時都讀什么書，只見他的面目很像古人。不知道他手里拿的什么書，可能是《周禮井田譜》）大概是規(guī)勸他的。

偶然得到古代的兵書，埋頭讀了一年，自己說可以統(tǒng)領十萬軍隊。恰好這時有人聚眾造反，劉羽沖便訓練了一隊鄉(xiāng)兵前往鎮(zhèn)壓，結果全隊潰敗，他本人也差點兒被俘。后來他又得到一部古代水利著作，讀了一年，又聲稱可以把千里瘠土改造成良田。州官讓他在一個村子里試驗，結果溝渠剛挖成，天降大雨，洪水順著渠道灌入村莊，村里人險些全被淹死。從此劉羽沖悶悶不樂，每天總是獨自漫步在庭院里，千百遍地搖頭自語道：“古人豈欺騙我哉？”不久便在抑郁中病死。后來清風吹拂月光皎潔的晚上，經(jīng)�？匆娝�的魂在墓前的松柏樹下，搖著頭獨自走來走去。側耳聽他說，所說的仍然是這六個字。有人笑他，他就忽然消失。第二天等著他，還是這樣。拘泥于古代的成規(guī)或古人的說法的人是愚蠢的，多么愚蠢啊竟然到了這種地步。

阿公文勤曾經(jīng)教導紀昀：“滿肚子書本知識妨害做事，肚子中沒有一點書本知識，也能妨害做事。國手不會廢棄舊的棋譜，卻不偏執(zhí)與舊的棋譜；國醫(yī)不拘泥于古代的藥方，卻離不開古代的藥方。所以說：‘具有最高的智慧而能洞察事物，這樣修養(yǎng)的才能只能存在于某些人的身上’。又說‘木工能把制作的準則傳授給別人，但不一定能使別人技巧高超，那需要自己尋求的�！�”

【簡評】

《泥古不化》寫了一個不能學以致用、拘泥古書的讀書人。文中寫了他照搬古書鬧出亂子的兩個事例，又寫他死后仍執(zhí)迷不悟，讓人覺得他可笑又可憐。文末的議論對于我們今天的讀書學習仍具有警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