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夫世之愚學,皆不知亂之情,讘讠夾多誦先古之書,以亂當世之治;智慮不足以避阱井之陷,又妄非有術之士。聽其言者危,用其計者亂,此亦愚之至大而患之至甚者也。俱與有術之士,有談說之名,而實相去千萬也。此夫名同而實有異者也。夫世愚學之人比有術之士也,猶蟻垤之比大陵也,其相去遠矣。而圣人者,審于是非之實,察于治亂之情也。故其治國也,正明法,陳嚴刑,將以救群生之亂,去天下之禍,使強不陵弱,眾不暴寡,耆老得遂,幼孤得長,邊境不侵,群臣相關,父子相保,而無死亡系虜之患,此亦功之至厚者也。愚人不知,顧以為暴。愚者固欲治而惡其所以治,皆惡危而喜其所以危者。何以知之?夫嚴刑重罰者,民之所惡也,而國之所以治也;哀憐百姓輕刑罰者,民之所喜,而國之所以危也。圣人為法國者,必逆于世,而順于道德。知之者同于義而異于俗;弗知這者,異于義而同于俗。天下知之者少,則義非矣。
再說當代那些愚蠢的學者,都不懂得治和亂的實情,只會諜諜不休地引用古書,來擾亂當代的國家治理;他們的智謀不足以避開陷阱,卻又胡亂攻擊堅持法術的人。聽信他們的言論就危險,采用他們的計謀就混亂,他們是愚蠢透頂?shù)娜,又是危害最大的人。他們和堅持法術的人一樣都有善于談說的名聲,其實卻差得很遠,這就是名同而實質(zhì)不同的例子。當代愚蠢學者和法術之士相比,就如同小土堆和大山陵相比一樣,二者相差實在太元了。作為圣人,能夠了解是非的實情,明察治亂的真相。所以他治理國家時,明正法令,設置嚴刑,用來解救百姓的禍亂,消除天下的災難,使強不欺弱,眾不侵寡,老年人們得享天年,幼子孤兒得以成長,邊境不受侵犯,君臣親密相處,父子互相護養(yǎng),沒有死亡和被俘的憂患,這也是最重大的功績!愚蠢的人不懂這些,反而看作殘暴。他們固然希望安治,卻反對達到安治的方法;都厭惡危險,卻又喜歡造成危險的原因。怎么知道這些?嚴刑重罰,是百姓所厭惡的,但又是國家得以治理的方法;憐惜百姓減輕刑罰,是百姓所喜歡的,但又是國家陷入危險的途徑。圣人以法治國,必定違反世俗而順應真理。懂得的人,就會贊同原則而違背世俗;不懂的人,就會違背原則而贊同世俗。天下懂得的人少,這個原則就成為錯誤的了。
處非道之位,被眾口之譖,溺于當世之言,而欲當嚴天子而求安,幾不亦難哉!此夫智士所以至死而不顯于世者也。楚莊王之弟春申君,有愛妾曰余,春申君之正妻子曰甲。余欲君之棄其妻也,因自傷其身以視君而泣,曰:"得為君之妾,甚幸。雖然,適夫人非所以事君也,適君非所以事夫人也。身故不肖,力不足以適二主,其勢不俱適,與其死夫人所者,不若賜死君前。妾以賜死,若復幸于左右,愿君必察之,無為人笑。"君因信妾余之詐,為棄正妻。余又欲殺甲而以其子為后,因自裂其呆衣之里,以示君而泣,曰:"余之得幸君之日久矣,甲非弗知也,今乃欲強戲余。余與爭之,至裂余之衣,而此子之不孝,莫大于此矣!"君怒,而殺甲也。故妻以妾余之詐棄,而子以之死。從是觀之,父子愛子也,猶可以毀而害也;君臣之相與也,非有父子之親也,而群臣之毀言,非特一妾之口也,何怪夫賢圣之戮死哉!此商君之所以車裂于秦,而吳起之所以枝解于楚者也。凡人臣者,有罪固不欲誅,無功者皆欲尊顯。而圣人之治國也,賞不加于無功,而誅必行于有罪者也。然則有術數(shù)者之為人也,固左右奸臣之所害,非明主弗能聽也。
處在不合理的地位,遭受著眾人的誣陷,淹沒在世俗的輿論中,卻想在嚴厲的君主面前求得平安,不也是非常困難的嗎!這就是法術之士到死都不能在社會上享有聲望的原因。楚莊王的弟弟春申君有個愛妄名叫余,春申君的正妻的兒子名叫甲。余想讓春申君拋棄他的正妻,便自己毀傷身體來讓春申君看,并哭著說;“能做您的侍妄,我感到很幸運。然而順從夫人就無法侍侯好您,順從您又無法侍侯好夫人。我實在不賢,沒有能力使你們二位都稱心,情形擺著不能都服侍好,與其死在夫人那里,還不如死在您面前。我死以后,假如您身邊再有得寵的人,希望您一定要明察這種情形,不要被人笑話。”春申君因而相信了余的謊言,為她拋棄了正妻。余又想殺甲而讓自己兒子做繼承人,就自己撕破襯衣里子,讓春申君看并哭著說:“我受寵于您的時間很長了,甲不是不知道,現(xiàn)在競想強迫調(diào)戲我。我和他爭執(zhí),竟至撕破了我的衣服。孩子不孝順,沒有比這更嚴重的了。”春申君大怒,就殺了甲。所以正妻因余的謊言而被拋棄,兒子也因此而死。由此看來,父親愛子,尚且會因誹謗而加害,君臣之間沒有父子關系那樣親密,而群臣的毀謗更不只是一個妄的搬弄是非所可比的。無怪乎賢人圣人要遭到殺害了!這就是商鞅在秦被車裂、吳起在楚被肢解的原因。大凡做臣子的,有罪本不想受到懲罰,無功卻都想顯貴。而圣人治理國家,賞賜不給沒有功勞的人,刑罰必須施加給犯罪的人。既然如此,那么法術之士的為人,本就會遭到君主近侍奸臣的陷害,不是英明的君主是不會采納他的主張的。
世之學者說人主,不曰:"乘威嚴之勢以困奸邪之臣",而皆曰:"仁義惠愛而已矣!"世主美仁義之名而不察其實,是以大者國亡身死,小者地削主卑。何以明之?夫施與貧困者,此世之所謂仁義;哀憐百姓,不忍誅罰者,此世之所謂惠愛也。夫有施與貧困,則無功者得賞;不忍誅罰,則暴亂者不止。國有無功得賞者,則民不外務當敵斬首,內(nèi)不急力田疾作,皆欲行貨財,事富貴,為私善,立名譽,以取尊官厚俸。故奸私之臣愈眾,而暴亂之徒愈勝,不亡何時!夫嚴刑者,民之所畏也;重罰者,民之所惡也。故圣人陳其所畏以禁其邪,設其所惡以防其奸,是以國安而暴亂不起。吾以是明仁義愛惠之不足用,而嚴刑重罰之可以治國也。無棰策之威,銜橛之備,雖造父不能以服馬;無規(guī)矩之法,繩墨之端,雖王爾不能以成方圓;無威嚴之勢,賞罰之法,雖舜不能以為治。今世主皆輕釋重罰嚴誅,行愛惠,而欲霸王之功,亦不可幾也。故善為主者,明賞設利以勸之,使民以功賞而不以仁義賜;嚴刑重罰以禁之,使民以罪誅而不以愛惠免。是以無功者不望,而有罪者不幸矣。讬于犀車良馬之上,則可以陸犯阪阻之患;乘舟之安,持楫之利,則可以水絕江河之難;操法術之數(shù),行重罰嚴誅,則可以致霸王之功。治國之有法術賞罰,猶若陸行之有犀車良馬也,水行之有輕舟便楫也,乘之者遂得其成。伊尹得之,湯以王;管仲得之,齊以霸;商君得之,秦以強。此三人者,皆明于霸王之術,察于治強之數(shù),而不以牽于世俗之言;適當世明主之意,則有直任布衣之士,立為卿相之處;處位治國,則有尊主廣地之實:此之謂足貴之臣。湯得伊尹,以百里之地立為天子;桓公得管仲,立為五霸主,九合諸候,一匡天下;孝公得商君,地以廣,兵以強。故有忠臣者,外無敵國之患,內(nèi)無亂臣之憂,長安于天下,而名垂后世,所謂忠臣也。若夫豫讓為智伯臣也,上不能說人主使之明法術度數(shù)之理以避禍難之患,下不能領御其眾以安其國;及襄子之殺智伯也,豫讓乃自黔劓,敗其形容,以為智伯報襄子之仇。是雖有殘刑殺身以為人主之名,而實無益于智伯若秋毫之末。此吾之所下也,而世主以為忠而高之。古有伯夷叔齊者,武王讓以天下而弗受,二人餓死首陽之陵。若此臣,不畏重誅,不利重賞,不可以罰禁也,不可以賞使也,此之謂無益之臣也。吾所少而去也,而世主之所多而求也。
當代學者進說君主,不說“憑借威嚴的權(quán)勢去抑制奸邪的臣子,”卻都說“仁義惠愛就夠了”。君主欣賞仁義的名聲而不去考察它的實質(zhì),因此,嚴重的國家滅亡,君主身死,輕一點的土地喪失,君位卑下。怎么得知這些呢?把財物施舍給貧困的人,這是世人所謂的仁義;可憐百姓,不忍心懲罰,這是世人所謂的惠愛。既然要施舍給貧困的人,那么無功的人就會得賞;既然不忍心懲罰,那么暴亂就不能制止。國家有了無功得賞的人,民眾對外就不致力于作戰(zhàn)殺敵,對內(nèi)就不努力從事耕作,都一心想著行賄巴結(jié)權(quán)貴,用私人的善行樹立名譽,以便獲取高官厚祿。所以奸私的臣子越來越多,暴亂分子越來越猖狂,國家不亡還待什么呢?嚴刑是百姓畏懼的,重罰是百姓厭惡的。所以圣人設置嚴刑來禁止奸邪,設置重罰來防止奸邪,因此,國家安定而暴亂不會發(fā)生。我據(jù)此知道仁義惠愛不足實行,而嚴刑重罰可以治國。沒有馬鞭的威力、馬嚼子的配置,即使是善于駕車的造父也不能馴服馬匹;沒有規(guī)矩作為準則、墨線用來校正。即使是巧匠王爾也不能畫好方圓;沒有威嚴的權(quán)勢、賞罰的法令,即使是堯舜也不能治理好國家。當代君主都輕易放棄重罰嚴刑,實行愛惠,卻想建立霸王功業(yè),也是沒食指望的。所以,善做君土的人。明確設置獎賞、利祿來鼓勵人們,使民眾靠建功立業(yè)得賞,而不靠君主行仁義來賜予;推行嚴刑重罰來限制人們,使民眾因罪受罰而不靠君主講愛惠來赦免。因此,無功的人不會幻想得賞,犯罪的人不會僥幸免罰。依靠堅車好馬,就可以在陸地上沖破陡坡險阻的危險;憑借船的安穩(wěn),依仗槳的作用,就可以在水上克服橫渡江河的困難;掌握法術之道,實行嚴刑重罰,就可以成就霸王的功業(yè)。治理國家有法術賞罰,就好比陸路有堅車良馬,水路有輕舟便槳‘樣,憑借它們的人因此獲得成功。伊尹掌握了法術,實行賞罰,商場因此稱王;管仲掌握了法術,實行賞罰,齊桓公因此稱霸;商鞅掌握廣法術,實行賞罰,秦國因此強大。這三個人,都精通成就霸王的法術,熟悉治國強兵的方法,而不拘泥于世俗的說教;他們符合當代君主的心意,就會由布衣之士直接得到任用;他們處在卿相的位置上治理國家,就能收到使君主尊顯、領土擴大的實績:這種人才稱得上值得尊敬的大臣。商湯得到伊尹,憑借百里之地成為天子;齊桓公得到管仲,成為五霸之首,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秦孝公得到商靶,領土因而擴大,兵力因而強盛。所以有了忠臣,君主對外沒有鄰國入侵的憂患,對內(nèi)沒有奸臣作亂的擔憂,天下長治久安,名聲流芳后世,這就是所說的真有了忠臣。至于豫讓作為智伯的臣子,上不能勸說君主,使智伯懂得法術制度的道理,躲避災難禍患,下不能率領部下來讓國家安定。等到趙襄子殺了智伯,豫讓才自己涂黑皮膚,割去鼻子,毀壞面容,以圖替智伯向趙襄子報仇。這雖有毀身冒死來忠于君主的名聲,實際上卻對智伯沒有絲毫的好處。這是我所貶低的,但當君主卻認為他忠誠而加以尊敬。古代曾有伯夷、叔齊兩個人,周武王把天下讓給他們,他們卻不接受,最后餓死在首陽山上。像豫讓和伯夷、叔齊這樣的臣子,不畏重刑,不圖厚賞,不能夠用刑罰來限制他們,不能夠用賞賜來支使他們,這就叫做無用的臣子。這是我所鄙視厭棄的人,卻是當代君主所稱贊訪求的人。
諺曰:"厲憐王。"此不恭之言也。雖然,古無虛諺,不可不察也。此謂劫殺死亡之主言也。人主無法術以御其臣,雖長年而美材,大臣猶將得勢,擅事主斷,而各為其私急。而恐父兄毫杰之士,借人主之力,以禁誅于己也,故殺賢長而立幼弱,廢正的而立不義。故《春秋》記之曰:"楚王子圍將聘于鄭,未出境,聞王病而反。因入問病,以其冠纓絞王而殺之,遂自立也。齊崔杼,其妻美,而莊公通之,數(shù)如崔氏之室。及公往,崔子之徒賈舉率崔子之徒而攻公。公入室,請與之分國,崔子不許;公請自刃于廟,崔子又不聽;公乃走,逾于北墻。賈舉射公,中其股,公墜,崔子之徒以戈斫公而死之,而立其弟景公。"近之所見:李兌之用趙也,餓主父百日而死,卓齒之用齊也,擢湣王之筋,懸之廟梁,宿昔而死。故厲雖癕腫疕瘍,上比于《春秋》,未至于絞頸射股也;下比于近世,未至餓死擢筋也。故劫殺死亡之君,此其心之憂懼,形之苦痛也,必甚于厲矣。由此觀之,雖"厲憐王"可也。
古話說:“麻瘋病患者憐憫君主。”這是對君主不尊敬的話。然而古代沒有虛妄的諺語,不能不詳察。這句話是針對被劫殺死亡的君主說的。君主不用法術來駕馭他的臣下,即使年齡高而資質(zhì)好,大臣也還要得勢擅自處理和決斷事情,而各為各的私人要事忙碌,害怕君主親戚和豪杰之士借助于君主的力量來約束和誅罰自己,所以殺掉賢良成年的君主而擁立幼小懦弱的君主,廢掉正宗嫡子而立不該繼位的人。所以《左傳》記載說:“楚王的兒子圍將訪問鄭國,還沒出境,聽說楚王病重就返回朝廷。借著進去探病,用他系帽的帶子勒死了楚王,于是自立為楚王。齊國崔杼的妻子長得美麗,齊莊王她通奸。多次進入崔抒的屋里。等到莊公又一次到來時,崔杼的家臣賈舉就率領崔杼的手下人攻打莊公。莊公逃到屋內(nèi),請求和崔抒平分國家,崔杼不答應;莊公請求在宗廟里自殺,崔杼仍不答應;于是莊公就逃跑,翻過北墻。賈舉射擊莊公,射中了大腿,莊公掉下墻來,崔杼的手下人用戈把莊公砍死了,然后崔杼擁立莊公的弟弟景公做君主!苯谒姡豪顑对谮w國掌權(quán),趙武靈王被困百天而餓死;卓齒在齊國掌權(quán),抽了齊湣王的筋,吊在宗廟的梁上,過了一夜死去。所以,雖然麻瘋病癰腫瘡爛,上比于春秋時代,還不至于勒頸射腿;下比于近世,還不至于餓死抽筋。所以被劫殺而死亡的君主,他們內(nèi)心的憂懼,肉體的痛苦,一定超過了麻瘋病患者。由此看來,即使是說“麻瘋病患者哀憐君主”,也未嘗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