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子·顯學原文與翻譯
世之顯學,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張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顏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孫氏之儒,有樂正樂之儒。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鄧陵氏之墨。故孔、墨之后,儒分為八,墨離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謂真孔、墨,孔、墨不可復生,將誰使定世之學乎?孔子、墨子俱道堯、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謂真堯、舜,堯、舜不復生,將誰使定儒、墨之誠乎?殷、周七百余歲,虞、夏二千余歲,而不能定儒、墨之真;今乃欲審堯、舜之道于三千歲之前,意者其不可必乎!無參驗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據(jù)之者,誣也。故明據(jù)先王,必定堯、舜者,非愚則誣也。愚誣之學,雜反之行,明主弗受也。
世上最出名的學派是儒家和墨家。儒家的代表人物是孔丘,墨家的代表人物是墨翟。自從孔子死后,有子張儒學,有子思儒學,有顏氏儒學,有孟氏儒學,有漆雕氏儒學,有仲良氏儒學,有孫氏儒學,有樂正氏儒學。自從墨子死后,有相里氏墨學,有相夫氏墨學,有鄧陵氏墨學。所以孔子、墨子死后,儒家分為八派,墨家分為三派,他們對孔、墨學說的取舍相互矛盾,各有不同,卻都稱是得了孔、墨的真?zhèn),孔、墨兩人不能復活,叫誰來判斷社會上這些學派的真假呢?孔子、墨子全都稱道堯、舜,但他們的取舍又大不相同,卻都自稱得到了真正的堯舜之道。堯和舜不能復活,該叫誰來判定儒、墨兩家的真假呢?自儒家所稱道的殷周之際到現(xiàn)在七百多年,自墨家所推祟的虞夏之際到現(xiàn)在兩干多年,就已經(jīng)不能判斷儒、墨所講的是否真實了;現(xiàn)在還要去考察三千多年前堯舜的思想,想來更是無法確定的吧!不用事實加以檢驗就對事物作出判斷,那就是愚蠢;不能正確判斷就引為根據(jù),那就是欺騙。所以,公開宣稱依據(jù)先王之道,武斷地肯定堯舜的一切,不是愚蠢,就是欺騙。對于這種愚蠢欺騙的學說,雜亂矛盾的行為,明君是不能接受的。
墨者之葬也,冬日冬服,夏日夏服,桐棺三寸,服喪三月,世以為儉而禮之。儒者破家而葬,服喪三年,大毀扶杖,世主以為孝而禮之。夫是墨子之儉,將非孔子之侈也;是孔子之孝,將非墨子之戾也。今孝、戾、侈、儉俱在儒、墨,而上兼禮之。漆雕之議,不色撓,不目逃,行曲則違于臧獲,行直則怒于諸侯,世主以為廉而禮之。宋榮子之議,設不斗爭,取不隨仇,不羞囹圄,見侮不辱,世主以為寬而禮之。夫是漆雕之廉,將非宋榮之恕也;是宋榮之寬,將非漆雕之暴也。今寬、廉、恕、暴俱在二子,人主兼而禮之。自愚誣之學、雜反之辭爭,而人主俱聽之,故海內(nèi)之士,言無定術(shù),行無常議。夫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時而至,雜反之學不兩立而治。今兼聽雜學繆行同異之辭,安得無亂乎?聽行如此,其于治人又必然矣。
墨家的葬禮主張,冬天死就穿冬天的衣服,夏天死就穿夏天的衣服;只要三寸厚的桐木棺材,守喪三個月就行了,當今君主認為這是節(jié)儉,很尊崇他們。儒家主張傾家蕩產(chǎn)地大辦葬禮,守喪需經(jīng)三年,要悲痛到身體受損傷、扶杖而行的程度,當今君主認為這是盡孝,很尊崇他們。要是贊成墨子的節(jié)儉,那就應該反對孔子的奢侈;要是贊成孔子的盡孝,那就應該反對墨子的暴戾,F(xiàn)在是盡孝和暴戾、奢侈和節(jié)儉同時存在于儒、墨兩家的學說之中,而君主卻都要加以尊禮。漆雕氏的主張是臉上不露出屈服順從的表情,眼里不顯出怯懦逃避的神色;自己錯了,即使對奴仆也要避讓;自己做得對,即使對于諸侯也敢于抗爭。當今君主認為這是為人耿直而加以尊禮。宋榮子的主張則是完全不要斗爭,絕對不要報仇,坐進監(jiān)獄不感羞愧,被人欺侮不覺恥辱。當今君主認為這是為人能寬恕而加以尊崇。要是贊成漆雕氏的為人耿直,那就應該反對宋榮子的為人隨和;要是贊成宋榮子的寬容,那就應該反對漆雕氏的兇暴,F(xiàn)在是寬容與耿直、隨和與兇暴同時存在于這兩個人的主張中,而君主對他們都要加以尊禮。顯然屬于愚蠢騙人的學說、雜亂相反的論爭,而君主卻都要聽信不疑;結(jié)果世上的人,說話沒有一定標準,辦事沒有固定主張。要知道,冰和炭是不能長久放在同一個器皿中,寒冷和暑熱不能同時到來,雜亂相反的學說不能兼收并蓄而治理好國家,F(xiàn)在君主對于那種雜亂、荒謬和矛盾百出的言行全都聽信,怎么能不造成混亂呢?聽話、行事這個樣子,君主在治理民眾方面也就必然如此了。
今世之學士語治者,多曰:“與貧窮地以實無資!苯穹蚺c人相善也,無豐年旁入之利而獨以完給者,非力則儉也。與人相善也,無饑饉、疾疚、禍罪之殃獨以貧窮者,非侈則墮也。侈而墮者貧,而力而儉者富。今上征斂于富人以布施于貧家,是奪力儉而與侈墮也,而欲索民之疾作而節(jié)用,不可得也。
如今的學者一談起國家治理問題?偸钦f:“給貧窮的人一些土地,以充實他們匱乏的資財!爆F(xiàn)在情況是,和別人的條件差不多,沒有碰上豐年,沒有額外收入的利益,但有的人獨能做到自給自足;這不是由于勤勞,就是由于節(jié)儉的緣故。和別人的條件差不多,不存在荒年、大病、橫禍、犯罪等問題,卻獨有他陷入貧窮;這不是由于奢侈,就是由于懶惰的緣故。奢侈和懶惰的人會貧窮,而勤勞和節(jié)儉的人能富足,F(xiàn)在君主向富足的人家征收財物去散給貧窮的人家,這是奪來勤儉節(jié)約者的財物而送給奢侈懶惰的人;這樣還想督促民眾努力耕作,省吃儉用,就根本辦不到了。
今有人于此,義不入危城,不處軍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脛一毛,世主必從而禮之,貴其智而高其行,以為輕物重生之士也。夫上所以陳良田大宅,設爵祿,所以易民死命也。今上尊貴輕物重生之士,而索民之出死而重殉上事,不可得也。藏書策,習談論,聚徒役,服文學而議說,世主必從而禮之,曰:“敬賢士,先王之道也!狈蚶糁,耕者也;而上之所養(yǎng),學士也。耕者則重稅,學士則多賞,而索民之疾作而少言談,不可得也。立節(jié)參明,執(zhí)操不侵,怨言過于耳,必隨之以劍,世主必從而禮之,以為自好之士。夫斬首之勞不賞,而家斗之勇尊顯,而索民之疾戰(zhàn)距敵而無私斗,不可得也。國平則養(yǎng)儒俠,難至則用介士。所養(yǎng)者非所用,所用者非所養(yǎng),此所以亂也。且夫人主于聽學也,若是其言,宜布之官而用其身;若非其言,宜去其身而息其端。今以為是也,而弗布于官;以為非也,而不息其端。是而不用,非而不息,亂亡之道也。
假定這里有個人,堅決不進入危險地區(qū),不參軍打仗,不愿拿天下的大利來換自己小腿上的一根毫毛;當代君主一定會進而優(yōu)待他,看重他的見識,贊揚他的行為,認為是輕視財物愛惜生命的人。君主所以把良田和寬大的住宅拿出來作為賞賜,設置官爵和俸祿,為的就是換取民眾去拼死效命;現(xiàn)在君主既然尊重那些輕視財物愛惜生命的人,再想要求民眾出生入死為國事作出犧牲,就根本不可能了。收藏書冊,講究辯說,聚徒講學,從事文章學術(shù)事業(yè)來高談闊論進行游說;對于這些人,當代君主一定會進而優(yōu)待他。說什么“尊敬賢士是先王的制度”。官吏們征稅的對象是種田的人,而君主供養(yǎng)的卻是那些著書立說的學士。對于種田的人征收重稅,對于學士卻給予厚賞,這樣,再想督責民眾努力耕作而少說空話,是根本不可能的。講求氣節(jié),標榜高明,堅持操守而不容侵犯,聽到怨恨自己的話,馬上拔劍而起;對于這樣的人。當代君主一定會禮遇他,以為這是愛惜自我的人。對戰(zhàn)場廣殺敵意功的人不予獎賞,對那些逞勇報私仇的人反要使之尊貴,這樣要想求得民眾奮勇殺敵而不去私斗,是根本不可能的。國家太平時供養(yǎng)儒生和俠客,危難到來時用戰(zhàn)士打仗。所供養(yǎng)的人不是所要用的人,所要用的人不是所供養(yǎng)的人,這就是發(fā)生禍亂的原因。再說,君主在聽取一種學說的時候,如果認為是對的,就應該正式向官府公布,并任用倡導的人。如果認為是錯誤的,就應該驅(qū)逐他們,并制止他們的言論。現(xiàn)在是。認為正確的,卻不在官府予以公布;認為錯誤的,又不從根本上加以禁止。對的不采納,錯的不禁止,這是導致國家混亂和滅亡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