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地壇》有關(guān)資料
一、《我與地壇》在史鐵生創(chuàng)作歷程上的意義
……到了《我與地壇》(1991),作者決心來一次自我解構(gòu),即對過去十年寫作在內(nèi)容、思想、形式和寫作行為本身進行解剖,為寫下去(活下去)尋找理由。這篇自傳散文體小說,首先將他在幾篇小說中用來凝造荒原氣氛的那座廢棄古園,還原為北京市他家附近的地壇公園。從他對公園的景色和人物的描寫中都能找到那些小說的影子。這是解構(gòu)迷宮的第一步。此外,他試圖顛覆自己的思想:“誰又能把這個世界想個明白?”這種顛覆使他找到一個肯定“差別”的解構(gòu)主義答案:“一個失去差別的世界將是一條死水,是一塊沒有感覺沒有肥力的沙漠?磥聿顒e永遠是要有的!边@個發(fā)現(xiàn)為創(chuàng)作帶來生機。在寫作行為方面,他用自我對話的方式解開對寫作的潛在欲望,以“你”和“我”的答問過程剝開作者靈魂的外殼,露出一直藏在內(nèi)里的核心:寫作作為生存方式同時是罪孽和福祉。
二、生存的感悟史鐵生《我與地壇》讀解
史鐵生是一位有相當成就的青年小說家,但我們這里介紹的《我與地壇》卻是他的散文,毫無疑問,史鐵生的這次“客串”相當成功,散文界甚至公認它是近年不可多得的優(yōu)秀作品。
作品近一萬三千言,這在散文中是不多見的。小說有長、中、短之分,散文似無此分法,但以它這樣的篇幅,實在可以算作“中篇散文”了。讀過之后,我們分明可以感到這篇作品的分量非同一般,可以體會出它對于史鐵生的特殊意義,作家顯然十分珍視這次機會,他試圖通過這次寫作去回顧自己以往的生活尤其是自己殘疾以后的心路歷程,它是回憶,是自省,彌漫著沉郁的人生況味,閃爍著澄明的智慧之光。
從內(nèi)容上看,《我與地壇》有兩條線,其一是作家與地壇的那種非同尋常的親情關(guān)系;另一條則是作家對地壇生活場景中的幾個人物的觀察、描寫和思索。前一條可稱為“人與景觀”,第二條則不妨稱為“人與人”。
地壇是北京的一處古跡,和天壇、日壇、月壇等曾經(jīng)同是清王室祭祀的處所,然而隨著時代的變遷,當天壇等幾經(jīng)增繕成為人們游覽的熱鬧所在時,地壇卻于風(fēng)吹雨打中頹圮荒涼趨于沉寂,因而一般來說,寫地壇似不大容易出文章。事實上,《我與地壇》也不是一篇通常意義上的寫景狀物、模山范水的紀游作品,地壇對作家來說,已不是一般的人文景觀,他已進入到作家生活之中,或者也可以反過來說,作家進入了地壇,地壇成為作家棲居的精神家園,他在其中感悟到賴以支撐自己生命的人生哲理和情思。作者寫地壇,突出的便是這種物我交融同呼共吸的隱秘的精神默契。因此,作家雖然寫了地壇的外觀,但他沒有對地壇的古今沿革進行考索和記敘,也沒有對地壇的面貌作什么總體的細致的描繪和刻畫,作家情所獨鐘,抓住的是地壇那種對他心靈具有啟發(fā)的味道,那就是他所理解的地壇的精髓,地壇的魂。把文章前前后后反復(fù)讀過來,概括地說,令作者感動的便是地壇在看似沉寂、荒涼、蕭瑟、幽深之中的那種醇厚沉重超然博大的歷史滄桑感和喧囂不已生生不息的生命意識。因此,在作家的眼里筆下,一方面,地壇是那么荒蕪、古舊,是“剝蝕了古殿檐頭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門壁上炫耀的朱紅,坍圮了一段段高墻又散落了玉砌雕欄”;另一方面,生命依然頑強,它們是愈見蒼幽的老柏樹,是茂盛得自在坦蕩的野草荒藤,是如一朵小霧穩(wěn)穩(wěn)地停在半空的蜜蜂,是搖頭晃腦、展須疾行的螞蟻,是忽飛忽走、時隱時見的瓢蟲,還有把蒼涼的歌聲灑滿天地間的雨燕,讓人浮想聯(lián)翩滿是稚氣地留在雪地上蹣跚歪斜深深淺淺的孩子們的腳印……處處、時時,都洋溢著生命的律動。正是這種難以言說的包孕著永恒與瞬間、古老與新鮮、沉靜與涌動、博大與纖細的雙重境界給了作家的心靈以強烈的震動。
大家都知道,史鐵生在二十歲時下肢不幸癱瘓,青春韶華,其苦自不待言,他在一段時間里精神幾乎崩潰。正是在這不尋常的心境中史鐵生來到地壇,走入了上述雙重境界里。夕陽映照下的殘垣斷壁所顯現(xiàn)出的歷史滄桑,讓作家充分感受到時間永恒的偉力,感受到歲月流逝的無情;宇宙的浩渺和歷史的凝重襯托出個人的微不足道,襯托出個人遭際的無主故常和偶然,它使得一切痛苦都失去了分量而又從反面讓一個不幸的人獲得了解脫,得到了靈魂的皈依。同時,作家從這一雙重境界中又分明感受到在無情之中卻是生命的有情,花木鳥蟲,各自向作者展現(xiàn)出繽紛的生命世界,無言地訴說著生活的蘊藉和愛意。地壇之于作者,饋贈是如此的豐厚,它以只可意會的獨具意蘊的形象為一個瀕臨絕望的人開蒙揭翳,使他從自己的不幸中走了出來,曾經(jīng)焦躁不安無可如何的作者變得平和而寧靜,他宗教般地透過地壇想像到另一個世界。在作品的第七小節(jié),史鐵生再次回味他置身園中的體驗時說他能清晰地聽到那個世界傳來的聲音。我們之所以生活在現(xiàn)在的這個現(xiàn)實之中,相對于那個世界不過是一次出走,那才是我們真正的家。史鐵生把生活的沉痛比做孩童無意間的一次離家嬉戲,這次嬉戲是那么悠長,以至于在嬉戲中孩子漸漸長大。但不管如何,我們總得“回家”,人們總有一天會聽到回家的召喚而踏上歸程。這便是史鐵生對生與死的新的看法,人不可能永遠不回家,因此,死亡是一個無需尋求和等待就會自然來到而且必然來到的結(jié)局。史鐵生的說法和海德格爾的生命哲學(xué)實在相像:人在現(xiàn)實中總是痛苦的,他必須尋找自己的家園,當人們通過對時間、歷史、自然和生命的思索明白了家之所在(在海德格爾那兒表述為相對日常世界的“神性世界”)時,他便獲得了自由,變成“詩性的存在”。既然死是一種在想透后便無須再說的事,那便毋庸費神,對彼岸的懸擱意味著對此岸的珍重,史鐵生終于意識到關(guān)鍵是如何活下去。
地壇由此而成了作者史鐵生生命的組成部分,他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徜徉其間,觀察、聆聽、感受、思索,與時間和歷史、自然和生命進行著纏綿不盡的交流和對話。地壇布滿了一個殘疾人輪椅的印轍,充溢著一個感悟者與對象傾心相談的喁喁私語。史鐵生把自己的生命和地壇疊印在一起,一同享受著時光漂流的韻律。在作品的第三小節(jié),作者深情地抒發(fā)了這種人與對象物我不分的情境,如詩如歌,是作品最為華美精粹的樂章:
要是以這園子里的聲響來對應(yīng)四季呢?那么,春天是祭壇上空漂浮著的鴿子的哨音,夏天是冗長的蟬歌和楊樹葉子嘩啦啦地對蟬歌的取笑,秋天是古殿檐頭的風(fēng)鈴響,冬天是啄木鳥隨意而空曠的啄木聲。以園中的景物對應(yīng)四季,春天是一徑時而蒼白時而黑潤的小路,時而明朗時而陰晦的天上搖蕩著串串楊花;夏天是一條條耀眼而灼人的石凳,或陰涼而爬滿了青苔的石階,階下有果皮,階上有半張被坐皺的報紙;秋天是一座青銅的大鐘,在園子的西北角上曾丟棄著一座很大的銅鐘,銅鐘與這園子一般年紀,渾身掛滿綠銹,文字已不清晰;冬天,是林中空地上幾只羽毛蓬松的老麻雀。
專情、美麗、傷感而又帶有一絲禪意。它讓人一下想起了里爾克、瓦雷里和荷爾德林等德國詩人們?nèi)缱髡咭粯用鎸r間、歷史、自然和生命時的一往情深的浪漫歌吟。對四季的不同感受喻含對生命的不同況味的理解和咀嚼,而這不同的理解又一一與園中的景物相應(yīng)。是地壇重新給予了作者富于人性的尖細鮮活的觸角,一個精神垂死萬念俱灰如行尸走肉的人是不可能對世界有如此敏感入微洞幽察深的感覺的,地壇成了史鐵生的再生地。所以,作者從心底里說,“因為這園子,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運”。難怪作者一見到地壇便覺得“它為一個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準備好了”,“這中間有著宿命的味道:這古園仿佛就是為了等我,而歷盡滄桑在那兒等待了四百多年”。
以上便是《我與地壇》的第一條線索。下面我們再來看看作品的第二條線索,在這條線索里,作家寫了與地壇相關(guān)的幾個人物。一是他的母親,這段文字與作者的小說《合歡樹》非常相似,他細致刻畫了母親復(fù)雜的心理,大部分以生動的細節(jié)來完成。寫他殘疾后母親是多么的悲傷,而為了兒子能活下去她又不得不把這悲傷壓在心底,兒子不聲不響搖著輪椅走向古園的孤獨舉動在母親心里引起了怎樣不祥的預(yù)感,母親又是如何在不傷及兒子自尊的情況下看護著他。殘疾的兒子活下來了,而健康的母親卻匆匆離去。二是一對夫婦,他們無論春夏秋冬風(fēng)霜雪雨都要來園里散步,相依相偎。三是一位唱歌的小伙子,與作家曾互致問好。四是一位運氣不佳的長跑者,這一節(jié)文字曾被改編成電視散文。這位跑長跑的小伙子希望自己的成績得到別人的承認,他天天到園子里練。結(jié)果他雖然在環(huán)城長跑中跑出了好成績,但卻并未出人頭地。五是一對兄妹,他們從小就在園子里玩,美麗的妹妹竟是一個天生的弱智。除此,作者還極簡練地勾勒了飲酒的老人、捕鳥的漢子和樸素而優(yōu)雅的女工程師。
如果不去深究,也許他們出現(xiàn)在作家的筆下是很偶然的。但仔細一琢磨,便會覺得這些都是史鐵生反復(fù)斟酌的結(jié)果。從對第一條線索的分析我們已經(jīng)看出,《我與地壇》雖然涉及到作者自己的生活,但這并不是文章的重點;雖然寫了不少客觀的景物和人事,但這也不是重點,作品構(gòu)思的關(guān)鍵是在“我”與對象的關(guān)系上,重點在“我”從對象那兒所獲取的生存感悟上。在現(xiàn)實生活中,作家從地壇的人事景物獲得了啟示。寫作時,他便逆向地以這些啟示作為參照,對過往的素材和記憶進行掃描,于是,那些曾對作家思想感情產(chǎn)生過重大影響的對象便凸現(xiàn)出來。在第一條線索里,作者抓住的是地壇古老而又充滿生機的境界。因為它讓作者獲得了對生命的一些基本理解,擺脫了生與死的糾纏,從而從殘疾自傷的陰影中走了出來。而在第二條線索里,作者之所以寫這么幾個人物,也是源于他們給了作家生存的啟發(fā),從內(nèi)容上看,它是對第一條線索的深化和展開。第一條線索似乎帶有抽象的味道,而第二條線索所思索的問題則世俗得多,具體得多。對這些問題稍作歸納,我們可以得到與上述幾組人物大致對應(yīng)的幾個內(nèi)容。其中有關(guān)于母愛的,這在對母親的記敘和描寫中表現(xiàn)出來。母親的舉動使他明白殘疾固然是自己的不幸,但更是一個做母親的不幸,母親不但愿為兒子承擔一切,而且希望兒子堅強起來,能走一條自己的路。當作者在解決了生與死的問題而打算活下來后,他的最現(xiàn)實的愿望之一就是能報答母親的愛。史鐵生的寫作動機就是如此。可是當他的作品得以發(fā)表并獲得獎勵終于自立時,他母親卻積勞成疾悄然逝去,這讓史鐵生再次感到母愛的偉大與無私:“莫非她來此世上只是為了替兒子擔憂,卻不該分享我的一點點快樂?”唱歌的小伙子和長跑者則讓作者思考到人活著的價值問題。歌唱者天天來唱,他得到了什么呢?難道說他什么也沒得到就沒有意義?還有那個長跑家,他得了第十五名,人家掛前十名的照片;他跑了第四名,人家掛前三名;他得了第三名,櫥窗里只掛了個第一名;等他終于跑了第一名,櫥窗里卻只有一幅環(huán)城賽群眾場面。他的目的自然沒有達到,但他的所作所為就算白費了?不是,人總是有欲望的,欲望支配著人們?nèi)谧骱蛣?chuàng)造,但后者卻并不總能滿足前者,然而卻能生出另外的意義。這另外的意義之根本所在就在于它組成了你生存的內(nèi)容。手段大于目的,過程比結(jié)果更富有意味,這是人對自身、對有限的根本超脫。只有這樣,人才不是奴隸,用史鐵生的話來說,才不是“人質(zhì)”,人才活得輕松和自由。如果不明白這一點,人就會感到累,感到命運的不公。說到命運,絕對的公平是沒有的。那個在林子里拾撿燈籠花的少女是多么美麗,然而,命運卻使她先天弱智,這是何等殘酷。但是,事物就是如此,不可能平等,不可能完美,不可能劃一。作者在《中篇一或短篇四》里也表達過同樣的思考,美是丑襯托出的,善是惡襯托出的,健康是病殘襯托出的,聰明是愚鈍襯托出的。正因為有了這對立與襯托,世界才如此五光十色,充滿競爭和奮斗,充滿歡笑和悲傷。如果一切都歸于完美,那世界便如熵之增值到極限一樣歸于毀滅。至于誰去充當那不幸的角色,那是相當偶然的。但若體悟到那世界之構(gòu)成的法則,我們就會心平氣和得多,所以,我們便更加珍愛生活,我們看取世界的目光也會更加善良和溫柔。那平凡的一切、瑣碎的一切都充滿了深情和意味。那對不管晴雨都相依來到園子散步的夫婦不讓人想到愛情的甜蜜?那個和作家互致問候的小伙子不讓人感到人與人親近的溫馨?飲酒的老人自然會使人感到一種放蕩不羈的浪漫情調(diào);捕鳥的漢子則讓作家體會到生活中等待的執(zhí)著癡情;而匆匆來去的女工程師則讓史鐵生生出無窮的美的遐想。如同面對地壇勃勃生機時的情懷一樣,面對園子里的人們,史鐵生常常忘記了自己的苦難,以一個富于同情的健全的身心充分感受到了生活的意義和無限機趣。
散文界認為《我與地壇》風(fēng)格獨特,向人們提供了許多散文寫作的新的可能性。它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與創(chuàng)作主體有一定距離的散文,而是帶有自傳、自省、自訴的意味,創(chuàng)作主體以真實的身份投入到作品之中,坦誠地表現(xiàn)自己。在內(nèi)容上,它打破了抒情、議論與敘事、寫景的間隔,以思辨為主導(dǎo),而又自始至終飽含情感,從容地辟出專章寫景、敘事、繪人,容量豐富,內(nèi)涵飽滿。在這么長的篇幅里要容納這么多的內(nèi)容,結(jié)構(gòu)顯然是一個關(guān)鍵。但偏偏在這一點上,史鐵生顯示出大將風(fēng)度,寫得相當自由灑脫。他似乎無心于章法,率性而為。全文分章而列,各章之間難得見到起承轉(zhuǎn)合的過渡,好多章節(jié)開端接續(xù)顯得似無關(guān)聯(lián),個別章節(jié)似乎是通過嵌入而組合進去的,但是整篇作品讀過去又讓我們感到生氣灌注。史鐵生是從大處著眼的,他抓住的是文章的氛圍和情調(diào),不管各章的筆法如何,不管是思辨,還是寫事記人,全都透出一股情思深沉的味道,顯得和諧而毫無齟齬。
文無定法,史鐵生大難之后對許多東西已看得很透,有做人的,也有作文的。他曾說創(chuàng)作是沒有什么規(guī)矩的,他做小說如此,他做散文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