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睡不著覺的時候,何大學(xué)問也常常感到陣陣悲涼。自家祖宗八輩兒,窮得房無一間,地無一壟。都是睜眼瞎。自個兒跳跶了大半輩子,已經(jīng)年過花甲,不過掙下三間泥棚茅舍,八畝河灘洼地;雖然被人尊稱大學(xué)問,可從沒進過學(xué)堂一天,斗大的字認不得三筐,而且只會念不會寫。兒子天生文質(zhì),也只念了三年私塾,就不得不到書鋪學(xué)徒?磥,何家要出個真正大學(xué)問,只有指望孫子何滿子了。可是,掂量一下自己這點財力,供他念完小學(xué),已經(jīng)是鼓著肚子充胖;而中學(xué)大學(xué)的門檻九丈九尺高,沒有白花花的銀洋砌臺階,怎么能高攀得上?自己已經(jīng)老邁年高,砸碎了骨頭也榨不出幾兩油來;難道孫兒到頭來也要落得個趕馬或是學(xué)徒的命運?
何滿子也真是聰慧靈秀,腦瓜兒記性好,愛聽故事,過耳不忘;好問個字兒,過目不忘。何大學(xué)問在孫子面前假充圣人,把他的那些唱本傳授給孫子;何滿子就像春蠶貪吃桑葉,一冊唱本不夠他幾天念的。何大學(xué)問驚喜過望,就想求個名師指點。正巧他在趕馬路上,在一座騾馬大店里,遇見一位前清的老秀才,在這座騾馬大店里當賬房先生,寫一手魏碑好字;店里生意冷清,掌柜的打算辭退這個窮儒。何大學(xué)問腦瓜子一熱,就禮聘這位老秀才到他家教專館,講定教一個字給一個銅板。
老秀才來到何家,就在葡萄架下開講。他高高在上,坐一張?zhí)珟熞,手拿一桿斑竹白銅鍋的長桿煙袋;何滿子低首俯身,坐個蒲團兒,面前一張小飯桌,就像被老秀才踩在腳下。老秀才整天板著一張陰沉沉的長臉,何滿子抬頭一看,只覺得頭上壓著一朵烏云,叫人喘不過氣。老秀才又酸氣沖天,開口詩云子曰,閉口之乎者也,何滿子只覺得枯燥乏味,更加悶悶不樂。他本是個整天跑野馬的孩子,從早到晚關(guān)在家里,難受得屁股下如坐針氈,身上像芒刺在背。念著書,一聽見籬笆外柳樹梢上鶯啼燕囀,就想嘬著嘴唇學(xué)鳥叫,念書跑了調(diào)兒;一聽見門外過往行船的纖歌聲,心里就七上八下,想跑出去看一看,念書走了神兒。老秀才的眼睛尖得像錐子,一見他的身子動了動,就伸出斑竹白銅鍋的長桿煙袋,敲他的光葫蘆頭;每敲一下,就腫起一個棗子大的青包,何滿子恨透了老秀才。一丈青大娘見孫子天天挨打,心疼得就像一塊一塊剜肉;只有何大學(xué)問認定不打不成材,非但不怪罪老秀才學(xué)規(guī)森嚴,而且還從旁給老秀才吶喊助威。何大學(xué)問每天招待老秀才三頓凈米凈面,外加一壺酒;這個局面,窮門小戶怎能支撐得?不到一個月,何大學(xué)問就鬧了饑荒,拉下了斗大的虧空,只得又去趕馬。
何大學(xué)問一走,何滿子就像野馬摘了籠頭;天不亮,頭頂著星星,腳膛著露水,從家里溜出去,逃開了學(xué)。一丈青大娘早就膩歪了老秀才,先斷了每天一壺酒,又撤了一天三頓凈米凈面。老秀才混不下去了,留下了幾百個方塊字碼,索取了幾百個銅板,忿忿而去。
這時,西隔壁那個在通州潞河中學(xué)念書的周檎,放暑假回來,何滿子整天跟這位洋學(xué)生形影不離。何大學(xué)問趕馬回來,一見老秀才走了,很覺得過意不去,埋怨一丈青大娘頭發(fā)長,見識短;但是,一見何滿子跟著周檎學(xué)會了一大堆字兒,還不花一文錢,又不禁轉(zhuǎn)怒為喜了。
何大學(xué)問也不是不疼愛孫子。他每趟趕馬回來,一心盼家,最大的盼頭就是享受天倫之樂。他滿臉胡茬,就像根根松針,最喜歡磨蹭孫子的臉蛋兒,逗得孫子吱兒喳亂叫,笑成一團兒,打成一團兒。而且,每趟回來,都要給孫子帶回一梢馬子吃食。
但是,這一趟回來,何大學(xué)問好像蒼老了幾歲,愁眉苦臉,垂頭喪氣,眉頭子挽成個雞蛋大的疙瘩。何滿子吱吱喳喳歡迎爺爺,爺爺一點也不歡喜,沒有抱他,也沒有親他,梢馬子空空蕩蕩只有兩層皮。
何滿子對爺爺心懷不滿,拿白眼珠兒翻瞪爺爺,悶坐在窗根下,小嘴噘得能掛個油瓶兒。
后來,他聽見奶奶跟爺爺吵了起來:
“你一進家就喪門神似的,沒一點喜色,要是你嫌棄我們娘兒倆,就留在口外守你那座娘娘廟,死外喪也沒人去給你收尸!”
近一兩年,何滿子懂了點事兒,從大人們的只言片語里,影影綽綽聽說爺爺在口外還有一個相好的女人,比奶奶年輕十多歲,住在帳篷里,是個放馬的。奶奶跟爺爺吵架,一罵起那個放馬的女人,爺爺就不敢跟奶奶對仗了。何滿子卻非常想跟爺爺出一趟口,到那位年輕奶奶的帳篷里住幾天;他自信,那位口外的奶奶也會像家里的奶奶一般疼愛他。疼愛他的人越多越好。
“媽的,我差一點兒扔了這把老骨頭,你還咒我!”這一回吵架,爺爺卻不肯向奶奶低頭服軟兒,忍氣吞聲,“日本鬼子把咱們中國大卸八塊啦!先在東三省立了個小宣統(tǒng)的滿洲國,又在口外立了個德工的蒙疆政府,往后沒有殷汝耕的公文護照,不許出口一步。這一趟,蒙疆軍把我跟掌柜的扣住,硬說我們是共產(chǎn)黨,不過是為了沒收那幾百匹馬。掌柜的在牢房里上吊了,他們看我是個榨不出油水的窮光蛋,白吃他們的獄糧不上算,才把我放了。”
何滿子聽不大懂,可是他聽說過殷汝耕這個名字。去年冬天,一個下大雪的日子,鄉(xiāng)下哄傳殷汝耕在通州坐了龍庭,另立國號,天怒人怨,大地穿白掛孝。寒假里周檎回來,大罵殷汝耕是兒皇帝,管殷汝耕叫石敬塘,還給何滿子講了一段五代殘?zhí)频墓适隆?p>原來爺爺坐了牢,還險些扔了命,何滿子心疼起爺爺來了。他正想進屋把爺爺哄得開了心,誰想爺爺竟把滿腔怒火發(fā)泄到他身上,不但將他掛在葡萄架的立柱上,系的是拴賊扣兒,而且還硬逼他在石板上寫一百個字。何滿子一看見老秀才留下的這些手跡,就想起老秀才那一張陰沉沉的長臉和斑竹白鋼鍋的長桿煙袋,心里煩透了。
爺爺喝了一壺酒,四腳八叉躺在北房東屋土炕上,打著呼嚕睡大覺,天塌了也驚不醒他;奶奶哭喪著臉,坐在外屋鍋臺上,撥動著一支牛拐骨捻麻繩,依然怒氣不息。
現(xiàn)在,只有一個人能搭救何滿子; 但是,何滿子望眼欲穿,這顆救命星卻遲遲不從東邊閃現(xiàn)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