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侯道:“你不用假仁假義。我下午有事出門,不到書房去。你要使喚齊頤谷,就隨你便罷。我以后也不寫什么東西了,反正一切都是這樣!我名分下的東西,結(jié)果總是給你侵占去了。朋友們和我交情淡,都跟你好;家里的用人搶先忙著為你,我的事老擱在后面,,我的命令抵不上你的方便。僥幸咱們沒有孩子,否則他們準象畜生和野蠻人,只知道有母親,眼睛里不認識我這爸爸!崩钐珜︷B(yǎng)育兒女的態(tài)度,正象蘇聯(lián)官立打胎機關(guān)的標語:“第一次光顧我們歡迎,可是請您別再來!”但是婦科醫(yī)生嚴重警告她不宜生產(chǎn),所以小孩子一次也沒來投胎過。朋友們背后說她真是個“絕代佳人”。她此刻回答道:“說得好可憐!真是苦命丈夫哪!用人聽我的話,因為我管家呀。誰愛管家!我煩得頭都痛了!從明天起,請你來管,讓用人全來奉承你。講到朋友,那更笑話!為什么嫁你以后,我從前同學(xué)時代的朋友一個都不來往了。你向我計較你的朋友,我向誰要我的朋友?再說,現(xiàn)在的朋友可不是咱們倆大家有的?分什么跟我好,跟你不好?你這人真是小孩子氣。至于書記呢,這種時局今天不保明天,誰知道能用他多少時候?萬一咱們搬家回南,總不能帶著他走呀?墒悄悻F(xiàn)在就辭掉他,也得送他一個月的薪水。我并不需要他,不過,你不寫東西也犯不著就叫他馬上走,有事時可以差喚差喚。到一個月滿期,瞧情形再說。這是我女人家算小的話,我又忍不住多嘴討你厭了。反正以后一切歸你管,由你作主!苯ê盥犓裾裼性~,又講自己“小孩子氣”,不好再吵,便搖手道:“這話別提,都是你對。咱們講和!睈勰溃骸澳阒徽f聲‘講和’好容易!我假如把你的話作準,早拆開了!”說著出去了,不睬建侯伸出待拉的講和的手。建侯一個人躺著,想明明自己理長,何以吵了幾句,反而詞窮理屈,向她賠不是,還受她冷落。他愈想愈不平。
以后這四五天,建侯不大進書房,成天在外面跑,不知忙些什么。有一兩次晚上應(yīng)酬,也不能陪愛默同去。頤谷的工作并不減少。建侯沒有告訴他游記已經(jīng)停寫,仍然不讓他空閑,分付他摘譯材料,說等將來一起整理。愛默也常來叫他寫些請?zhí)、謝帖之類,有時還坐下來閑談一會。頤谷沒有姊妹,也很少親戚來往,寡母只有他一個兒子,管束得很嚴,所以他進了大學(xué)一年,從沒和女同學(xué)談過話。正象汽水瓶口盡管封閉得嚴嚴密密,映著日光,看得見瓶子里氣泡在浮動,頤谷表面上拘謹,心里早蠢攪著無主招領(lǐng)的愛情。一個十八九歲沒有女朋友的男孩子,往往心里藏的女人抵得上皇帝三十六宮的數(shù)目,心里的污穢有時過于公共廁所。同時他對戀愛抱有崇高的觀念,他希望找到一個女人能跟自己心靈契合,有親密而純潔的關(guān)系,把生理沖動推隔得遠遠的,裹上重重文飾,不許它露出本來面目。頤谷和愛默接觸以后,他的泛濫無歸的情感漸漸收聚在一處,而對于一個毫無戀愛經(jīng)驗的男孩子,中年婦人的成熟的姿媚,正像暮春天氣或鴨絨褥子一樣泥得人軟軟的清醒不來。戀愛的對象只是生命的利用品,所以年輕時癡心愛上的第一個人總比自己年長,因為年輕人自身要成熟,無意中挑有經(jīng)驗的對象,而年老時發(fā)瘋愛上的總是比自己年輕,因為老年人自身要恢復(fù)青春,這夢想在他最后的努力里也反映著。頤谷到李家第二星期后,已經(jīng)肯對自己承認愛上李太太了。這愛情有什么結(jié)果,他全沒工夫去想。他只希望常有機會和她這樣接近。他每聽見她的聲音,他心就跳,臉上布滿紅色。這種臉色轉(zhuǎn)變逃不過愛默的眼睛。頤谷不敢想象愛默會愛自己,他只相信愛默還喜歡自己。但是有時他連這個信念都沒有,覺得自己一味妄想,給愛默知道了,定把自己輕鄙得一文不值。他又忙忙搜索愛默自己也記不得的小動作和表情來證明并非妄想。然而這還不夠,愛默心里究竟怎么想呀?真沒法去測度。假如她不喜歡自己,好!自己也不在乎,去!去!去她的!把她冷落在心窩外面?墒鞘虑樽鐾辏X醒來,發(fā)現(xiàn)她并沒有出去,依然盤據(jù)在心里,第一個念頭就牽涉到她。他一會兒高興如登天,一會兒沮喪象墮地,蕩著單相思的秋千。
第三個星期一頤谷到李家,老白一開門就告訴他說建侯昨天回南去了,頤谷忙問為什么,李太太同去沒有。他知道了建侯為料理房子的事去上海,愛默一時還不會走,心才定下來,然而終不舒泰。離別在他心上投了陰影。他坐立不安好半天,愛默才到書房里,告訴他建侯星期六晚上回來,說外面消息不好,免不了開戰(zhàn),該趁早搬家,所以昨天匆匆到上海去了。頤谷強作鎮(zhèn)靜地問道:“李太太,你不會就離開北平罷?”象病人等著急救似的等她回答。愛默正要回答,老白進來通報:“太太,陳先生來了。”愛默說:“就請他到書房里來——我等李先生回來,就收了這兒的攤也去。頤谷,你很可以到南方去進學(xué)校,比這兒安全些!鳖U谷早料到是這回事,然而聽后絕望灰心,只眼睛還能自制著不流淚。陳俠君一路嚷道:“愛默,想不到你真聽了我的話,建侯居然肯把機要秘書讓給你!彼M來招呼了頤谷,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