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世昌說:“我沒有陳先生的氣魄,不過,咱們知識分子有咱們對國家的職責(zé)。咱們能力所及,應(yīng)該趕快去做。我想咱們應(yīng)當(dāng)喚起國際的同情,先博得輿論的支持,對日本人無信義的行為加以制裁。這種非官方的國外宣傳,你們精通外國文的人更應(yīng)該做。袁先生在這一方面有很大的成績,傅先生您亦何妨來一下?今年春天在倫敦舉行的中國藝術(shù)展覽會已經(jīng)引起全世界文化人士對中國的注意,這是最好的機會,千萬不要錯過。打鐵趁它熱——假使不熱,咱們打得它發(fā)熱!边@幾句話講得頤谷心悅誠服,想畢竟是曹世昌有道理。
傅聚卿道:“你太瞧得起我了,這事只有友春能干。可是,你把外國的同情也看得過高,同情不過是情感上的奢華,不切實際的。我們跟玉山很同情,咱們中間誰肯出傻力氣幫他去制服趙太太?咱們親眼看見陳俠君害他潑了一身茶,陸伯老講話損他,咱們?yōu)樗Р黄經(jīng)]有?外國人知道切身利益有關(guān),自然會來援助,F(xiàn)代的輿論并非中國傳統(tǒng)所謂清議。獨裁國家里,政府的意旨統(tǒng)制報紙的輿論,絕不是報紙來左右政府,民治國家象英國罷,全國的報紙都操縱在一兩個報閥的手里,這種報閥不是有頭腦有良心的知識分子,不過是靠報紙來發(fā)財和擴大勢力的野心資本家,哪里會主持什么公道?至于倫敦畫展呢,讓我告訴你一句耐人尋味的話。有位英國朋友寫信給我說,從前歐洲一般人對日本藝術(shù)開始感覺興趣,是因為日俄之戰(zhàn),日本人打了勝仗;現(xiàn)前斷定中日開戰(zhàn),中國準打敗仗,所以忽然對中國藝術(shù)發(fā)生好奇心,好比大房子要換主人了,鄰居就會去探望。”
陸伯麟打個呵欠道:“這些話都不必談。反正中國爭不來氣,要依賴旁人。跟日本妥協(xié),受英美保護,不過是半斤八兩。我就不明白這里面有什么不同。要說是國恥,兩者都是國恥。日本人誠然來意不善,英美人何嘗存著好心。我倒寧可傾向日本,多少還是同種,文化上也不少相同之處。我知道我說這句話要挨人臭罵的!
陳俠君道:“這地道是‘日本通’的話。平時的日本通,到戰(zhàn)事發(fā)生,好些該把名稱倒過來,變成‘通日本’,——伯老,得罪得罪!冒犯了你,我們湖南人講話粗魯,不知忌諱的!焙竺孢@幾句話因為陸伯麟氣得臉色翻白,捻胡子的手都抖著。中國各地只有兩廣人、湖南人,勉強湊上山東人,這四省人可以雄糾糾說:“我們這地方的人就生來這樣脾氣!彼麄兊纳L地點宛如一個辯論的理由、挑戰(zhàn)的口號。陸伯麟是滬杭寧鐵路線上的土著,他的故鄉(xiāng)叫不響;只有旁人背后借他的籍貫來罵他,來解釋或原諒他的習(xí)性,在吵架時自己的籍貫助不了聲勢的。所以他一時上竟想不出話來抵擋陳俠君的“我們湖南人”,再說,自己剛預(yù)言過要挨罵,現(xiàn)在預(yù)言居然中了,還怨什么?
鄭須溪趕快避開爭端說:“從政治的立場來看,我們是否該宣戰(zhàn),我不敢決定。我為了多開口,也已經(jīng)挨了青年人的罵。但是從超政治的觀點來講,戰(zhàn)爭也許正是我們民族精神的需要,一個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可以刺激起我們這個民族潛伏著的美德,幫我們恢復(fù)精神的健康和國家的自尊心。當(dāng)然,痛苦是免不了的,死傷、恐怖、流離、饑荒,以及一切伊班涅茨的‘四騎士’所能帶來的災(zāi)禍。但這些都是戰(zhàn)爭歷程中應(yīng)有的事,在整個光榮壯烈的英雄氣魄里,局部的痛苦得了補償。人生原是這樣,從丑和惡里提煉出美和善。就象桌子上新鮮的奶、雪白的糖、香噴噴的茶、精美可口的點心,這些好東西入口以后,到我們腸胃里經(jīng)過生理化學(xué)的作用,變質(zhì)變形,那種爛糊糟糕的狀態(tài)簡直不堪想象,想起來也該替這些又香又甜的好東西傷心叫屈?墒欠怯羞@樣骯臟的過程,肉體不會美和健康。我——”
李太太截斷他道:“你講得叫人要反胃了!我們女人不愛聽這種拐彎抹角的議論。人生有許多可恨、可厭,全不合理的事,沒法避免。假如戰(zhàn)爭免不了,你犯不著找深奧的理由,證明它合理,證明它好。你為戰(zhàn)爭找道理,并不能抬高戰(zhàn)爭,反而褻瀆了道理,我們聽著就對一切真理發(fā)生猜疑,覺得也許又是強辯飾非。我們必需干的事,不一定就是好事。你那種說法,近乎自己騙自己,我不贊成!鳖U谷聽得出了神,注視著愛默講話時的側(cè)面,眼睛象兩星晶瑩的火,燃燒著驚奇和欽佩。陳俠君眼快,瞧見他這樣子,微笑向愛默做個眼色。愛默回頭看頤谷,頤谷羞得低下頭去,手指把面包捻成一個個小丸子。陳俠君不放松地問:“這位先生貴姓?適才來遲,荒唐得很,沒有請教!鳖U谷感到十雙眼睛的光射得自己兩臉發(fā)燒,心里恨不能一刀殺死陳俠君,同時聽見自己的聲音回答:“敝姓齊!苯ê钫f:“我忘掉向你介紹,這位齊先生是幫我整理材料的,人聰明得了不得!薄斑恚∵!”這是陳俠君的回答。假使世間有天從人愿那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