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
錢鐘書
“打狗要看主人面,那么,打貓要看主婦面了--”頤谷這樣譬釋著,想把心上一團蓬勃的憤怒象梳理亂發(fā)似的平順下去。誠然,主婦的面,到現(xiàn)在還沒瞧見,反正那混帳貓兒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也無從打他。只算自己晦氣,整整兩個半天的工夫全白費了。李先生在睡午覺,照例近三點鐘才會進書房。頤谷滿肚子憋著的怒氣,那時都冷了,覺得非趁熱發(fā)泄一下不可。湊巧老白送茶進來,頤谷指著桌子上抓得千瘡百孔的稿子,字句流離散失得象大轟炸后的市民,說:“你瞧,我回去吃頓飯,出了這個亂子!我臨去把謄清的稿子給李先生過目,誰知他看完了就擱在我桌子上,沒放在抽屜里,現(xiàn)在又得重抄了!
老白聽話時的點頭一變而為搖頭,嘆口微氣說:“那可就糟啦!這準是‘淘氣’干的。‘淘氣’可真淘氣!太太慣了它,誰也不敢碰它根毛。齊先生,您回頭告訴老爺,別讓‘淘氣’到書房里來!彼橙渚彽爻鋈チ。
“淘氣”就是那鬧事的貓。它在東皇城根窮人家里,原叫做‘小黑’。李太太嫌‘小黑’的稱謂太俗,又笑說:“那跟門房‘老白’不成了一對兒么?老白聽了要生氣的”。貓送到城南長街李家那天,李太太正在請朋友們茶會,來客都想給它起個好聽的名字。一個愛慕李太太的詩人說“:在西洋文藝復興的時候,標準美人都要生得黑,我們讀莎士比亞和法國七星派詩人的十四行詩,就知道使他們顛倒的都是些黑美人。我個人也覺得黑比白來得神秘,富于含蓄和誘惑。一向中國人喜歡女人皮膚白,那是幼稚的審美觀念,好比小孩只愛吃奶,沒資格喝咖啡。這只貓又黑又美,不妨借莎士比亞詩里的現(xiàn)成名字,叫它‘darklady’,再雅致沒有了!庇袃蓚客人聽了彼此做個鬼臉,因為這詩人說話明明雙關著女主人。李太太自然極高興,只嫌“darklady”名字太長。她受過美國式的教育,養(yǎng)成一種逢人叫小名以表親昵的習氣,就是見了莎士比亞的面,她也會叫他bill,何況貓呢?所以她采用詩人的提議,同時來個簡稱,叫“Darkie。”大家一致叫:“妙!”,這貓聽許多人學自己的叫聲,莫名其妙,也和著叫:“妙!妙!”(miaow。恚椋幔铮鳎。]人想到這簡稱的意義并非“黑美人”,而正是李太太嫌俗的“小黑”。一個大名鼎鼎的老頭子,當場一言不發(fā),回家翻了半夜的書,明天清早趕來看李太太,講詩人的壞話道:“他懂什么?我當時不好意思跟他抬扛,所以忍住沒有講。中國人一向也喜歡黑里俏的美人,就象妲己,古文作‘[黑旦]己’,就是說她又黑又美。[黑旦]己剛是‘Darkie’的音譯,并且也譯了意思。哈哈!太巧了,太巧了!”這貓仗著女主人的愛,專鬧亂子,不上一星期,它的外國名字叫滑了口,變?yōu)楦模幔颍耄椋咫p聲疊韻的混名:“淘氣”。所以,好象時髦教會學校的學生,這畜生中西名字,一應俱全,而且未死已蒙謚法--混名。它到李家不足兩年,在這兩年里,日本霸占了東三省,北平的行政機構改組了一次,非洲亡了一個國,興了一個帝國,國際聯(lián)盟暴露了真相,只算一個國際聯(lián)夢或者一群國際聯(lián)盲,但是李太太并沒有換丈夫,淘氣還保持著主人的寵愛和自己的頑皮。在這變故反復的世界里,多少人對主義和信仰能有同樣的恒心呢?
這是齊頤谷做李建侯試用私人秘書的第三天,可是還沒瞻仰過那位有名的李太太。要講這位李太太,我們非得用國語文法家所謂“最上級形容詞”不可。在一切有名的太太里,她長相最好看,她為人最風流豪爽,她客廳的陳設最講究,她請客的次數(shù)最多,請客的菜和茶點最精致豐富,她的交游最廣。并且,她的丈夫最馴良,最不礙事。假使我們在這些才具之外,更申明她住在戰(zhàn)前的北平,你馬上獲得結論:她是全世界文明頂古的國家里第一位高雅華貴的太太。因為北平--明清兩代的名士象湯若士、謝在杭們所咒詛為最俗、最臟的北京--在戰(zhàn)事前幾年忽然被公認為全國最文雅、最美麗的城市。甚至無風三尺的北平塵土,也一變而為古色古香,似乎包含著元明清三朝帝國的劫灰,歐美新興小邦的歷史博物館都派人來裝了瓶子回去陳列。首都南遷以后,北平失掉它一向政治上的作用;同時,象一切無用過時的東西,它變?yōu)橛袣v史價值的陳設品。宛如一個七零八落的舊貨攤改稱為五光十色的古玩鋪,雖然實際上毫無差異,在主顧的心理上卻起了極大的變化。逛舊貨攤去買便宜東西,多少寒窘!但是要上古玩鋪你非有錢不可,還得有好古癖,還得有鑒別力。這樣,本來不屑撿舊貨的人現(xiàn)在都來買古玩了,本來不得已而光顧舊貨攤的人現(xiàn)在也添了身分,算是收藏古董的雅士了。那時候你只要在北平住家,就充得通品,就可以向南京或上海的朋友夸傲,仿佛是個頭銜和資格。說上海和南京會產(chǎn)生藝術和文化,正象說頭腦以外的手足或腰腹也會思想一樣的可笑。周口店“北京人”遺骸的發(fā)現(xiàn),更證明了北平居住者的優(yōu)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