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人張某，深險詭譎，雖至親骨肉，不能得其一實語。而口舌巧捷，多為所欺，人號曰禿項馬。馬禿項為無鬃，鬃蹤同音，言其恍惚閃爍，無蹤可覓也。一日，與其父夜行迷路，隔隴見數(shù)人圍坐，呼問當何向，數(shù)人皆應(yīng)曰：向北。因陷深淖中，又遙呼問之，皆應(yīng)曰：轉(zhuǎn)東。乃幾至滅頂，蹩跫泥涂，困不能出，聞數(shù)人拊掌笑曰：禿項馬，爾今知妄語之誤人否。近在耳畔，而不睹其形，方知為鬼所紹也。
妖由人興，往往有焉。李云舉言，一人膽至怯，一人欲戲之，其奴手黑如墨，使藏于室中，密約曰：我與某坐月下，我驚呼有鬼，爾即從窗隙伸一手，屆期呼之，突一手探出，其大如箕，五指挺然如春杵，賓主俱驚，仆眾嘩曰：此其真鬼耶？秉炬持杖入，則奴昏臥于壁角，救之蘇，言闇中似有物，以氣噓我，我即迷悶。族叔楘庵言：二人同讀書佛寺，一人燈下作縊鬼狀，立于前，見是人驚怖欲絕，急呼是我，爾勿畏，是人曰：固知是爾，爾背后何物也，回顧乃一真縊鬼。蓋機械一萌，鬼遂以機械之心，從而應(yīng)之。斯亦可為螳螂黃雀之喻矣。
余八九歲時，在從舅實齋安公家，聞蘇丈東皋言，交河某令蝕官帑數(shù)千，使其奴赍還，奴半途以黃河覆舟報，陰遣其重臺攜歸，重臺又竊以北上，行至兗州，為盜所劫殺。從舅咋舌曰：可畏哉，此人之所為，而鬼神之所為也。夫鬼神豈必白晝現(xiàn)形，左懸業(yè)鏡，右持冥籍，指揮眾生，輪回六道，而后見善惡之報哉？此足當森羅鐵榜矣。蘇丈曰：令不竊貲，何至為奴乾沒；奴不乾沒，何至為重臺效尤；重臺不效尤，何至為盜屠掠。此仍人之所為，非鬼神之所為也。如公所言是，令當受報，故遣奴竊貲；奴當受報，故遣重臺效尤；重臺當受報，故遣盜屠掠。鬼神既遣之，報人又從而報之，不已顛乎？從舅曰：此公無礙之辯才，非正理也。然存公之說，亦足于相隨波靡之中，勸人以自立。
劉乙齋廷尉為御史時，嘗租西河沿一宅，每夜有數(shù)人擊柝聲，瑯瑯徹曉，其轉(zhuǎn)更攢點，一一與譙鼓相應(yīng)，視之則無形聒耳。至不得片刻睡，乙齋故強項，乃自撰一文，指陳其罪，大書粘壁以驅(qū)之。是夕遂寂。乙齋自詫不減昌黎之驅(qū)鱷也。余謂君文章道德，似尚未敵昌黎，然性剛氣盛，平生尚不作曖昧事，故敢悍然不畏鬼。又拮據(jù)遷此宅，力竭不能再徒，計無復之，惟有與鬼以死相持，此在君，為困獸猶斗，在鬼，為窮寇勿狐追耳。君不記太平廣記載周書記與鬼爭宅，鬼憚其木強而去乎？乙齋笑擊余背曰：魏收輕薄哉，然君知我者。
余督學福建時，署中有筆捧樓，以左右挾兩浮圖也。使者居下層，其上層則復壁曲折，非正午不甚睹物，舊為山魈所據(jù)，雖不睹獨足反踵之狀，而夜每聞聲，偶憶杜工部山精白日藏句，悟鬼魅皆避明而就晦，當由曲房幽隱，故此輩潛蹤，因盡撤墻垣，使四面明窗洞啟，三山翠靄，宛在目前，題額曰浮青閣，題聯(lián)曰：地回不遮雙眼闊，窗虛只許萬峰窺。自此山魈遷于署東南隅會經(jīng)堂，堂故久廢，既于人無害，亦聽其匿跡。不為已甚矣。
徐公景熹官福建鹽道時，署中篋笥，每火自內(nèi)發(fā)，而扃鑰如故。又一夕，竊剪其侍姬發(fā)，為祟殊甚。既而徐公罷歸，未及行而卒。山鬼能知一歲事，故乘其將去，肆侮也。徐公盛時，銷聲匿跡。衰氣一至，無故侵陵。此邪魅所以為邪魅歟。
余鄉(xiāng)青苗被野時，每夜田隴間有物，不辨頭足，倒擲而行，筑地登登如杵聲，農(nóng)家習見不怪，謂之青苗神。云常為田家驅(qū)鬼，此神出，則諸鬼各歸其所。不敢散游于野矣。此神不載于古書，然確非邪魅。從兄懋園嘗于李家洼見之，月下諦視，形如一布囊，每一翻折，則一頭著地，行頗遲重云。
先祖寵予公，原配陳太夫人，早卒，繼配張?zhí)蛉�，于歸日，獨坐室中，見少婦揭簾入，徑坐床畔，著元帔黃衫淡綠裙，舉止有大家風，新婦不便通寒溫，意謂是群從娣似，或姑姊妹耳。其人絮絮言家務(wù)得失，婢媼善惡，皆委曲周至。久之，仆婦捧茶入，乃徑出。后閱數(shù)日，怪家中無是人，細話其衣飾，即陳太夫人斂時服也。死生相妒，見于載籍者多矣。陳太夫人已掩黃墟，猶慮新人未諳料理，現(xiàn)身指示，無問幽明，此何等居心乎？今子孫登科第歷仕宦者，皆陳太夫人所出也。
伯高祖愛堂公，明季有聲譽序間，刻意鄭孔之學，無間冬夏，讀書恒至夜半，一夕夢到一公懈，榜額曰文儀，班內(nèi)十許人治案牘，一一恍惚如舊識。見公皆訝曰：君尚遲七年乃當歸，今猶早也�；羧惑@，自知不永，乃日與方外游。偶遇道士，論頗洽，留與共飲，道士別后，途遇奴子胡門德曰：頃一書，忘付汝主，汝可攜歸。公視之，皆驅(qū)神役鬼符咒，閉戶肄習，盡通其術(shù)，時時用為戲劇，以逍遣歲月，越七年至祟禎丁丑，果病卒。卒半日復蘇，曰：我以褻用五雷法，獲陰譴冥司，追還此書，可急焚之。焚訖，復卒半日又蘇，曰：冥司查檢，缺三頁，飭歸取。視灰中果三頁未盡，重焚之，乃卒。此事姚安公附載家譜中，公聞之先曾祖，曾祖聞之先高祖，高祖即手焚是書者。孰謂竟無鬼神乎？
余族所居曰景城，宋故縣也。城址尚依稀可辨，或偶于昧爽時，遙望煙霧中，現(xiàn)一城影，樓堞宛然，類乎蜃氣。此事他書多載之，然莫明其理。余謂凡有形者，必有精氣，土之厚處，即地之精氣所聚處，如人之有魂魄也。此城周回數(shù)里，其形巨矣，自漢至宋，千余年為精氣所聚已久，如人之取多用宏，其魂魄獨強矣。故其形雖化，而精氣之盤結(jié)者，非一日之所蓄，即非一日所能散。偶然現(xiàn)象，仍作城形，正如人死鬼存，鬼仍作人形耳。然古城郭不盡現(xiàn)形，現(xiàn)形者又不常見，其故何歟？人之死也或有鬼，或無鬼。鬼之存也，或見或不見，亦如是而已矣。
南宮鮑敬之先生言，其鄉(xiāng)有陳生，讀書神祠，夏夜袒裼睡廡下，夢神召至座前，訶責甚厲。陳辯曰：殿上先有販夫數(shù)人睡，某避于廡下，何反獲愆？神曰：販夫則可，汝則不可。彼蠢蠢如鹿豕，何足與較，汝讀書，而不知禮乎？蓋春秋責備賢者，理如是矣。故君子之于世也，可隨俗者隨，不必茍異；不可隨俗者不隨，亦不茍同。世于違理之事，動曰某某曾為之，夫不論事之是非，但論事之有無。自古以來，何事不曾有，人為之可一一據(jù)以藉口乎？
魚洋山人記張巡妾轉(zhuǎn)世索命事，余不謂然。其言曰：君為忠臣，我則何罪？而
殺以饗士。夫孤城將破，巡已決志捐生，巡當殉國，妾不當殉主乎？古來忠臣仗節(jié)，覆宗族，糜妻子者，不知凡幾，使人人索命，天地間無綱常矣。使容其索命，天地間亦無神理矣。王經(jīng)之母，含笑受刃，彼何人乎？此或妖鬼為祟，托一古事求祭饗，未可知也。或明季諸臣，顧惜身家，偷生視息，造作是言以自解，亦未可知也。儒者著書，當存風化，雖齊諧志怪，亦不當收悖理之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