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就快沒有了,我再去拿一瓶來罷?”
停了一會他聽得那侍女的腳步聲又走上樓來。他以為她是上他這里來的,所以就把衣服整了一整,姿勢改了一改。但是他被她欺騙了。她原來是領(lǐng)了兩三個另外的客人,上間壁的那一間房間里去的。那兩三個客人都在那里對那侍女取笑,那侍女也嬌滴滴的說:
“別胡鬧了,間壁還有客人在那里。”
他聽了就立刻發(fā)起怒來。他心里罵他們說:
“狗才!俗物!你們都敢來欺侮我么?復(fù)仇復(fù)仇,我總要復(fù)你們的仇。世間那里有真心的女子!那侍女的負(fù)心東西,你竟敢把我丟了么?罷了罷了,我再也不愛女人了,我再也不愛女人了。我就愛我的祖國,我就把我的祖國當(dāng)作了情人罷!
他馬上就想跑回去發(fā)憤用功。但是他的心里,卻很羨慕那間壁的幾個俗物。他的心里,還有一處地方在那里盼望那個侍女再回到他這里來。
他按住了怒,默默的喝干了幾杯酒,覺得身上熱起來。打開了窗門,他看太陽就快要下山去了。又連飲了幾杯,他覺得他面前的海景都朦朧起來。西面堤外的燈臺的黑影,長大了許多。一層茫茫的薄霧,把海天融混作了一處。在這一層渾沌不明的薄紗影里,西方的將落不落的太陽,好象在那里惜別的樣子。他看了一會,不知道是什么緣故,只覺得好笑。呵呵的笑了一回,他用手擦擦自家那火熱的雙頰,便自言自語的說:
“醉了醉了!”
那侍女果然進(jìn)來了。見他紅了臉,立在窗口在那里癡笑,便問他說:
“窗開了這樣大,你不冷的么?”
“不冷不冷,這樣好的落照,誰舍得不看呢?”
“你真是一個詩人呀!酒拿來了!
“詩人!我本來是一個詩人。你去把紙筆拿了來,我馬上寫首詩給你看看!
那侍女出去了之后,他自家覺得奇怪起來。他心里想:“我怎么會變了這樣大膽的?”
痛飲了幾杯新拿來的熱酒,他更覺得快活起來,又禁不得呵呵笑了一陣。他聽見間壁房間里的那幾個俗物,高聲的唱起日本歌來,他也放大了嗓子唱著說:
“醉拍闌干酒意寒,江湖寥落又冬殘,劇憐鸚鵡中州骨,未拜長沙太傅宮,一飯千金圖報易,幾人五噫出關(guān)難,茫茫煙水回頭望,也為神州淚暗彈。”
高聲的念了幾遍,他就在席上醉倒了。
八
一醉醒來,他看看自家睡在一條紅綢的被里,被上有一種奇怪的香氣。這一間房間也不很大,但已不是白天的那一間房間了。房中掛著一盞十燭光的電燈,枕頭邊上擺著了一壺茶,兩只杯子。他倒了二三杯茶,喝了之后,就踉踉蹌蹌的走到房外去。他開了門,卻好白天的那侍女也跑過來了。她問他說:
“你!你醒了么?”
他點(diǎn)了一點(diǎn)頭,笑微微的回答說:
“醒了。便所是在什么地方的?”
“我領(lǐng)你去罷!
他就跟了她去。他走過日間的那條夾道的時間,電燈點(diǎn)得明亮得很。遠(yuǎn)近有許多歌唱的聲音,三弦的聲音,大笑的聲音傳到他耳朵里來。白天的情節(jié),他都想出來了。一想到酒醉之后,他對那侍女說的那些話的時候,他覺得面上又發(fā)起燒來。
從廁所回到房里之后,他問那侍女說:
“這被是你的么?”
侍女笑著說:
“是的!
“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
“大約是八點(diǎn)四五十分的樣子。”
“你去開了賬來罷!”
“是!
他付清了賬,又拿了一張紙幣給那侍女,他的手不覺微顫起來。那侍女說:“我是不要的!
他知道她是嫌少了。他的面色又漲紅了,袋里摸來摸去,只有一張紙幣了,他就拿了出來給她說:“你別嫌少了,請你收了罷!
他的手震動得更加厲害,他的話聲也顫動起來了。那侍女對他看了一眼,就低聲的說:
“謝謝!”
他直的跑下了樓,套上了皮鞋,就走到外面來。
外面冷得非常,這一天大約是舊歷的初八九的樣子。半輪寒月,高掛在天空的左半邊。淡青的圓形蓋里,也有幾點(diǎn)疏星,散在那里。
他在海邊上走了一回,看看遠(yuǎn)岸的漁燈,同鬼火似的在那里招引他。細(xì)浪中間,映著了銀色的月光,好像是山鬼的眼波,在那里開閉的樣子。不知是什么道理,他忽想跳入海里去死了。
他摸摸身邊看,乘電車的錢也沒有了。想想白天的事情看,他又不得不痛罵自己。
“我怎么會走上那樣的地方去的?我已經(jīng)變了一個最下等的人了;谝矡o及,悔也無及。我就在這里死了罷。我所求的愛情,大約是求不到的了。沒有愛情的生涯,豈不同死灰一樣么?唉,這干燥的生涯,這干燥的生涯,世上的人又都在那里仇視我,欺侮我,連我自家的親弟兄,自家的手足,都在那里排擠我到這世界外去。我將何以為生,我又何必生存在這多苦的世界里呢!”
想到這里,他的眼淚就連連續(xù)續(xù)的滴了下來。他那灰白的面色,竟同死人沒有分別了。他也不舉起手來揩揩眼淚,月光射到他的面上,兩條淚線,倒變了葉上的朝露一樣放起光來。他回轉(zhuǎn)頭來看看他自家的又瘦又長的影子,就覺得心痛起來。
“可憐你這清影,跟了我二十一年,如今這大海就是你的葬身地了,我的身子,雖然被人家欺辱,我可不該累你也瘦弱到這步田地的。影子呀影子,你饒了我罷!”
他向西面一看,那燈臺的光,一霎變了紅一霎變了綠的在那里盡它的本職。那綠的光射到海面上的時候,海面就現(xiàn)出一條淡青的路來。再向西天一看,他只見西方青蒼蒼的天底下,有一顆明星,在那里搖動。
“那一顆搖搖不定的明星的底下,就是我的故國。也就是我的生地。我在那一顆星的底下,也曾送過十八個秋冬,我的鄉(xiāng)土啊,我如今再也不能見你的面了!
他一邊走著,一邊盡在那里自傷自悼的想這些傷心的哀話。
走了一會,再向那西方的明星看了一眼,他的眼淚便同驟雨似的落下來了。他覺得四邊的景物,都模糊起來。把眼淚揩了一下,立住了腳,長嘆了一聲,他便斷斷續(xù)續(xù)的說:
“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
“你快富起來!強(qiáng)起來罷!
“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里受苦呢!”
一九二一年五月九日改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