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進來的卻非別人,就是袁尚秋和荀子珮。兩人掀簾進來,一見純客,都愣著道: “壽翁真又病了嗎?”純客道:“怎么你們連病都不許生了?豈有此理!”尚秋見小燕在 坐,連忙招呼道:“小燕先生幾時來的?我進來時竟沒有見。”小燕道:“也才來。”又給 子珮相見了。尚秋道:“純老的病,兄弟是知道的!奔兛驼溃骸澳阒涝缌ǎ 鄙星 帶笑吟哦道:“吾夫子之病,貧也!非病也!欲救貧病,除非炭敬。炭敬來饗,祝彼三湘! 三湘伊何?維此壽香!奔兛捅亲永锍榱艘唤z冷氣道:“壽香?還提他嗎?亦曰妄人而已 矣!”就蹶然站起來,拈須高吟道:“厚祿故人書斷絕,含饑稚子色凄涼!弊荧樀溃骸凹 老仔細,莫要忘了病體,跌了不是耍處。”純客連忙坐下,叫童兒快端藥碗來。尚秋道: “子珮好不知趣,純老哪里有!”說著,踱出中間,喊道:“純老,且出來,兄弟這里有 封書子請你看!奔兛托Φ溃骸捌沁@個歪眼兒多歪事,又要牽率老夫,看什么信來!”一 邊說,就走出來。小燕暗暗地看著他,雖短短身材,棱棱骨格,而神宇清嚴,步履輕矯,方 知道剛才病是裝的,就低問子珮道:“今天云臥園一局,到底去得成嗎?”子珮笑道:“此 老脾氣如此,不是人家再三勸駕,哪里肯就去呢?其實心里要去得很哩!”小燕口里應酬子 珮,耳朵卻聽外邊,只聽得尚秋低低的兩句話,什么因為先生誕日,愿以二千金為壽;又是 什么信是托他門生四川楊淑喬寄來的。小燕正要模擬是誰的,忽聽純客笑著進來道:“我道 是什么書記翩翩應阮才,卻原來是莊壽香的一封蠟蹋八行!边@當兒,恰好童子遞上藥來, 一手卻夾著個同心方勝兒。純客道:“藥不吃了。你手里拿的什么?”童子道:“說是成大 人云臥園來催請的!奔兛兔θ聿痖_,原來是一首《菩薩蠻》詞:
涼風偷解芙蓉結,紅似君顏色。只見此花開,遲君君未來。三珠圓顆顆,玉樹蟠桃果。 莫使久憑欄,鸞飛怯羽單。
恃愛
素薆怡
云速叩。
純老壽翁高軒,飛臨云臥園,勿使停琴佇盼,六眼穿也。
純客看完笑道:“這個捉刀人卻不惡,倒捉弄得老夫秋興勃生了!”尚秋道:“本來時 已過午,云臥園諸君等很久了,我們去休!”純客連聲道:“去休!去休!”小燕、子珮大 家趁此都立起來,純客卻換了一套白夾衫、黑紗馬褂,手執(zhí)一柄自己寫畫的白絹團扇,倒顯 得紅顏白發(fā),風致蕭然,同著眾人出來上車,徑向成伯怡云臥園而來。原來這個云臥園在后 載門內,不是尋常園林,其地毗連一座王府,外面看看,一邊是宮闕巍峨,一邊是水木明 瑟,莊嚴野逸,各擅其勝。伯怡本屬王孫,又是名士,住了這個名園,更是水石為緣,縞纻 無間。春秋佳日,懸榻留賓;偶然興到,隨地談宴,一觴一詠,恒亙昏旦;一官苜蓿,度外 置之。世人都比他做神仙中人,這便是成伯怡云臥園的一段歷史。閑話休提。
且說純客、小燕、尚秋、子珮四人,一同到云臥園門外,尚秋先跳下車,來扶純客。純 客推開道:“讓老夫自走,別勞駕了!”原來純客還是初次到園,不免想賞玩一番。當時抬 起頭來,只見兩邊蹲著一對崆峒白石巨眼獅,當中六扇銅綠色云夢竹絲門,釘著一色鑌鐵獸 環(huán),門樓上虬棟虹梁,夭矯入漢。正中橫著盤龍金字匾額,大書“云臥園”三字!霸啤弊 上頂著“御賜”兩個小金字。純客道:“壯麗哉,王居也!黃冠草服,哪里配進去呢!”小 燕笑道:“惟賢者而后樂此。”說話時,就有兩個家人接了帖子,請個安道:“主人和眾位 大人久候了!闭f著,就揚帖前導,直進門來。門內就是一個方方的廣庭,庭中滿地都是合 抱粗的奇松怪柏,龍干撐云,翠濤瀉玉,葉空中漏下的日光,都染成深綠色;松林盡處,一 帶粉垣,天然界限,恰把全園遮斷。粉垣當中,一個大大的月洞門。尚秋領著純客諸人,就 從此門進去。純客道:“這里借無宏景高樓,消受這一片濤聲!毖元q未了,已到了一座金 碧輝煌的牌樓之下,樓額上寫著“五云深處”四個辟窠大字。進了牌樓,一條五色碎石砌成 的長堤,夾堤垂楊漾綠,芙蓉綻紅;還夾雜無數蜀葵海棠,秋色繽紛。兩邊碧渠如鏡,掩映 生姿;破芡殘荷,余香猶在,正是波澄風定的時候。忽聽灘頭拍拍的幾聲,一群鴛鴦鷺鷥鼓 翼驚飛。純客道:“誰在那里打鴨驚鴛?”尚秋指著池那邊道:“你們瞧,扈橋雙槳亂劃, 載著個美人兒來了!”大家一看,果然見一只瓜皮艇,艙內坐著個粉妝玉琢的少年,面不粉 而白,唇不硃而紅,橫波欲春,瓠犀微露,身穿香云衫,手搖白月扇,映著斜陽淡影,真似 天半朱霞。扈橋卻手忙腳亂,把槳劃來劃去,蹲在船頭上,朗吟道:“攜著個小云郎,五湖 飄泊!奔兛统蛑鄣溃骸澳,那艙里坐著的不是薆云嗎?”說時遲,那時快,扈橋已攜了 薆云跳上岸,與眾人相見,笑道:“純老且莫妒忌,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那得紫云回!” 說罷,把薆云一推道:“去吧!”薆云忙笑著上前給純客、小燕大家都請了安。小燕道: “誰叫你來的?”薆云抿嘴笑道:“李老爺的千春,我們怎會忘了,還用叫嗎?”純客笑了 笑,大家一同前行。走完了這長堤,翼然露出個六角亭,四面五色玻璃窗,面面吊起。純客 正要跨進,只聽一人曼聲細詠,純客叫大家且住,只聽念道:
生小瑤宮住。是何人、移來江上,畫欄低護。水珮風裳映空碧,只怕夜涼難舞。但愁倚 湘簾無緒。太液朝霞和夢遠,更微波隔斷鴛鴦語!抱幽恨,恨誰訴? 湖山幾點傷心處? 微微殘照,蕭蕭秋雨。忍教重認前身影,負了一汀歐鷺!休提起、洛川湘浦。十里曉風香不 斷,正月明寒瀉全盤露。問甚日?凌波去。
純客向尚秋道:“這《金縷曲》,題目好似盆荷,寄托倒還深遠!鄙星镎鹧裕 聽亭內又一人道:“你這詞的寓意,我倒猜著了。這個鴛鴦,莫非是天上碧桃、日邊紅杏 嗎?金盤瀉露,引用得也還恰當,可恨那露氣太寒涼些。什么水殿瑤宮,直是金籠玉笯罷 了!”那一人道:“可不是!況且我的感慨更與眾不同,馬季長雖薄劣,誰能不替絳帳中人 一泄憤憤呢!”純客聽到這里,就突然闖進喊道:“好大膽,巷議者誅,亭議者族,你們不 怕嗎?”你道那吟詠的是誰?原來就是聞韻高,科頭箕踞,兩眼朝天,橫在一張醉翁椅上, 旁邊靠著張花梨圓桌;站著的是米筱亭,正握著支提筆,滿蘸墨水,寫一幅什么橫額哩。當 時聽純客如此說,都站起來笑了。純客忙擋住道:“吟詩的盡著吟,寫字的只管寫,我們還 要過那邊見主人哩!”說話未了,忽然微風中吹來一陣笑語聲,一個說:“我投了個雙驍, 比你的貫耳高得多哩!”一個道:“讓我再投個雙貫耳你看!毙⊙嗟溃骸斑祝l在那里投 壺?”筱亭道:“除了劍云,誰高興干那個!”扈橋就飛步搶上去道:“我倒沒玩過這個, 且去看來。”純客自給薆云一路談心,也跟下亭子來。一下亭,只見一條曲折長廊,東西蜿 蜒,一眼望不見底兒。西首一帶,全是翠色粘天的竹林,遠遠望進去,露出幾處臺榭,甚是 窈窕。這當兒,那前導的管家,卻踅向東首,渡過了一條小小紅橋,進了一重垂花門,原來 里面藏著三間小花廳,廳前小庭中,堆著高高低低的太湖山石,玲瓏剔透,磊砢崢嶸,石氣 撲人,云根掩土。廊底下,果然見姜劍云卷起雙袖,叉著手半靠在欄桿上,看著一個十五六 歲的活潑少年,手執(zhí)一枝竹箭,離著個有耳的銅瓶五步地,直躬斂容地立著,正要投哩!恰 好扈橋喘吁吁地跑來喊道:“好呀,你們做這樣雅戲,也不叫我玩玩!”說著,就在那少年 手里奪了竹箭,順手一擲,早拋出五六丈之外。此時純客及眾人已進來,見了哄然大笑。純 客道:“蠢兒!這個把戲,哪里是粗心浮氣弄得來的!”一面說話,一面看那少年,見他英 秀撲人,鋒芒四射,倒吃一驚。想要動問,尚秋、子珮已先問劍云道:“這位是誰?”
劍云笑道:“我真忘了,這位是福州林敦古兄。榜名是個‘勛’字,文忠族孫,新科的 解元,文章學問很可以的。因久慕純老大名,渴愿一見,所以今天跟著兄弟同來的!闭f 罷,就招呼敦古,見了純客和眾人。純客贊嘆了一回,方要移步,忽回頭,卻見那廳里邊一 間一張百靈臺上,錢唐卿坐在上首,右手拿著根長旱煙筒,左手托一本書在那里看,說道: “你這書把板本學的掌故,搜羅得翔實極了。弟意此書,既仿宋詩紀事詩之例,就可叫作 《藏書紀事詩》,你說好嗎?”純客方知上首還有人哩?磿r,卻是個黑瘦老者,危然端 坐,仿佛老僧入定一樣。原來是潘八瀛尚書的得意門生、現在做他西席的葉緣常。小燕要去 招呼,純客忙說不必驚動他們,大家就走出那廳。又過了幾處廊樹,方到了一座宏大的四面 廳前,周圍環(huán)繞游廊,前后簇擁花木,里里外外堆滿了光怪陸離的菊花山,都盛著五彩細磁 古盆,湘簾高卷,錦罽重敷,古鼎龍涎,鏡屏風紐,真?zhèn)光搖金碧,氣蕩云霞。當時那管家 把純客等領進廳來,只有成伯怡破巾舊服,含笑相迎,見小燕、尚秋、子珮等道:“原來你 們都在一塊兒,倒叫人好等!”純客尚未開口,只聽東壁藤榻上一人高聲道:“我們等等倒 也罷了,只被怡云、素云兩個小燕子,聒噪得耳根不清。這會兒沒法子,趕到后面下棋去 了!奔兛蛯ぢ暱慈,原來是黎石農,手里正拿著本古碑,遞給一個圓臉微須、氣概粗率的 老者。純客認得是山東名士汪蓮孫,就上去相見,一面就對石農道:“不瞞老師說,門生舊 疾又發(fā),幾乎不能來,所以遲到了,幸老師恕罪!”石農笑道:“快別老師門生的挖苦人 了,只要不考問著我‘敦倫’就夠了。”大家聽了,哄堂笑起來。那當兒,后面三云瓊枝照 耀的都出來請安。外面各客也慢慢都聚到廳上。
伯怡見客到齊,就叫后面擺起兩桌席來。伯怡按著客單定坐。東首一席,請李純客首 座,袁尚秋、荀子珮、姜劍云、米筱亭、林敦古依次坐著,薆云、怡云、素云卻都坐在純客 兩旁,共是九位。西首一席,黎石農首座,莊小燕、錢唐卿、汪蓮孫、易緣常、段扈橋、聞 韻高依次坐著,伯怡坐了主位,共是八位。此時在座的共是十七人,都是臺閣名賢,文章巨 伯,主賢賓樂,酒旨肴甘,觥籌雜陳,履趾交錯,也算極一時之盛了。三云引簫倚笛,各奏 雅調,薆云唱豪宴,怡云唱賞荷,素云唱小宴,真是酒祓閑愁,花消英氣。純客怕他們勞 乏,各侑了一觥,叫不必唱了。伯怡道:“今日為純老祝壽,必須暢飲。兄弟倒有一法消 酒,不知諸位以為若何?”大家忙問何法。伯怡道:“今日壽筵前了無獻納,不免令壽翁齒 冷。弟意請諸公各將家藏珍物,編成柏梁體詩一句,以當蟠桃之獻,失韻或虛報者罰,佳者 各賀一觥。惟首兩句籠罩全篇,末句總結大意,不必言之有物。這三句,只好奉煩三云的 了。其余抽簽為次,不可攙越!贝蠹叶嫉佬迈r有趣。伯怡就叫取了酒籌,編好號碼,請諸 人各各抽定。恰好石農抽了第一。正要說,純客道:“不是要叫三云先說嗎?我派薆云先說 首句,怡云說第二句,素云說末句吧!彼B云道:“我不會做詩,諸位爺休笑!我說是‘云 臥園中開瓊筵”!扁葡胂氲溃骸叭合蓙韷勐晿O仙。”伯怡道:“神完氣足,真籠罩得 住,該賀。如今要石農說了!贝蠹绎嬃速R酒。石農道:“我愛我的《西岳華山碑》,我說 ‘華山碑石垂千年’!碧魄涞溃骸啊度A山碑》世間只傳三本,君得其一,那得不算偉寶! 第二就挨到我了,我所藏宋元刻中,只有十三行本《周官》好些,‘《周官》精槧北宋鐫’ 用得嗎?”緣常道:“紙如玉版,字若銀鉤,眉端有蕘翁小章,這書的是百宋一廛精品! 小燕笑道:“別議論人家,你自己該說了。”緣常道:“寒士青氈,哪有長物!只有平生夙 好隋唐經幢石拓,倒收得四五百通了。我就說,‘經幢千億求之虔’!毙⊙嗟溃骸拔业陌 石齋要搬出來了!本鸵鞯溃骸案麩煱俜w云煙。”蓮孫接吟道:“《然脂》殘稿留金 荃!眲υ菩Φ溃骸澳氵提起那王士祿的《然脂集》稿本哩!吾先生琉璃廠見過,知道此 書,當時只刻過敘錄,《四庫》著錄在存目內,F在這書朱墨斕然,的是原本。原來給你搶 了去!”蓮孫道:“你別說閑話,交了白卷,小心罰酒!”劍云道:“不妨事,吾有十幅 《馬湘蘭救駕》!本团e杯說道:“馬湘畫蘭風骨妍!膘铇驌屨f道:“漢碑秦石羅我 前!斌阃さ溃骸叭思沂胀乇荆凶觥诶匣ⅰ,你專收石頭,只好叫‘石老虎’了!膘 橋道:“做石老虎還好,就不要做石龜,千年萬載,馱著石老虎,壓得不得翻身哩!”韻高 道:“筱亭收藏極富,必有佳句!斌阃さ溃骸拔犭m略有些東西,卻說不出哪一樣是心愛 的。”劍云笑道:“你現在手中拿個寶物,怎不獻來?”大家忙問甚物,筱亭只得遞給純 客。純客一看,原來是個瑪瑙煙壺兒,卻是奇怪,當中隱隱露出一泓清溪,水藻橫斜,水底 伏著個綠毛茸茸的小龜,神情活現。純客一面看,一面笑道:“吾倒替筱亭做了一句‘綠毛 龜伏瑪瑙泉’。倒是自己一無長物怎好?”子珮道:“純老的日記,四十年未斷,就是一件 大古董!奔兛偷溃骸凹热绱,老夫要狂言了!”念道:“日記百年萬口傳。”韻高道: “我也要效顰純老,把自己著作充數,說一句‘續(xù)南北史藝文篇’!弊荧樀溃骸拔抑挥胁 《陳茂碑》,是舊拓本,只好說‘陳茂古碑我寶旃’!辈溃骸拔壹耶悓殻贫⊥ 的小象,就說‘影梅庵主來翩翩’吧。如今只有林敦古兄還未請教了。”敦古沉思,尚未出 口,劍云笑道:“我替你一句罷!雖非一件古物,卻是一段奇聞!北娙说溃骸翱煺埥蹋 劍云道:“黑頭宰相命宮填!贝蠹毅等徊唤。敦古道:“劍云別胡說!”劍云道:“這有 什么要緊。”就對眾人道:“我們來這里之先,去訪余笏南,笏南自命相術是不凡的。他一 見敦古大為驚異,說敦古的相是奇格,貴便貴到極處,十九歲必登相位,操大權;兇便兇到 極處,二十歲橫禍飛災,弄到死無葬身之地。你們想本朝的宰相,就是軍機大臣,做到軍機 的,誰不是頭童齒豁?哪有少年當國的理!這不是奇談嗎?”大家正在吐舌稱異,忽走進一 個家人,手拿紅帖,向伯怡回道:“出洋回來的金汮金大人在外拜會,請不請呢?”伯怡 道:“聽說雯青未到京就得了總署,此時才到,必然忙碌。倒老遠的奔來,怎好不請!”純 客道:“雯青是熟人,何妨入座!碧魄渚徒性谛⊙嘀隆⒆约褐,添個座頭。不一會, 只見雯青衣冠整齊,緩步進來,先給伯怡行了禮,與眾人也一一相見,臉上很露驚異色,就 問伯怡道:“今天何事?群賢畢集呢!”伯怡道:“純老生日,大家公祝。雯兄不嫌殘杯冷 炙,就請入座。”石農、小燕都站起讓坐。雯青忙走至東席應酬了純客幾句,又與石農、小 燕謙遜一回,方坐在唐卿之上!毙⊙嗟溃骸敖裨缧旱骄,提說在河西務相遇,兄弟就曉 得今天必到了。敢問雯兄,多時稅駕的?”雯青道:“今兒卯刻就進城了!币蛴种x小燕電 報招呼的厚意。唐卿問打算幾時復命,雯青道:“明早宮門請安,下來就到衙門!闭f著, 就向小燕道:“兄弟初次進總署,一切還求指教!”小燕道:“明日自當奉陪。我們搭著雯 兄這樣好伙計,公事好辦得多哩!”于是大家從新暢飲起來。伯怡也告訴了雯青柏梁體的酒 令,雯青道:“兄弟海外初歸,荒古已久,只好就新刻交界圖說一句‘長圖萬里鷗脫堅’ 吧。”眾人齊聲道好,各賀一杯。純客道:“大家都已說遍,老夫也醉了。素云說一句收令 吧!”素云漲紅臉,想了半天,就低念道:“兵祝我公壽喬佺!辈嚷暡傻溃骸罢嫣澦 收煞個住。大眾該賀個雙杯!”眾人自然喝了。那時純客朱顏酡然,大有醉態(tài),自扶著菶 云,到外間竹榻上躺著閑話。大家又與雯青談了些海外的事情,彼酬此酢,不覺日紅西斜, 酒闌興盡,諸客中有醉眠的,也有逃席的,紛紛散去。雯青見天晚,也辭謝了伯怡徑自歸 家。純客這日直弄得大醉而歸,倒真?zhèn)病了數日,后來病好,做了一篇《花部三珠贊》,頑 艷絕倫,旗亭傳為佳話。這是后話,不提。
且說雯青到京,就住了紗帽胡同一所很寬大的宅門子,原是菶如替他預先租定的。雯青 連日召見,到衙門甚為忙碌。接著次芳護著家眷到來,又部署一番。諸事粗定,從此雯青每 日總到總署,勤慎從公,署中有事,總與小燕商辦,見他外情通達,才識明敏,更覺投契。 兩人此往彼來,非常熱絡。有一回小燕派辦陵土,出京了半個多月,所有衙中例行公事,向 來都是小燕一手辦的,小燕出差,雯青見各堂官都不問津,就叫司官取上來,逐件照辦。直 到小燕回來,就問司官道:“我出去了這些時,公事想來壓積得不少了?”司官道:“都辦 得了,一件沒積起來!毙⊙嗄樕弦惑@道:“誰辦的?”司官道:“金大人逐日批閱的。” 小燕不語,頓了頓,笑向雯青道:“吾兄真天才也!”雯青倒謙遜了幾句,也不在意。又過 了數日,這天雯青衙門回來,正要歇中覺,忽覺一陣頭暈惡心。彩云道:“老爺每天此時已 睡中覺了,今天怕是晚了,還是躺會兒看。”雯青依言躺下。誰知這一躺,把路上的風霜、 到京的勞頓,一齊發(fā)出來了,壯熱不退,淹纏床褥,足足病了一個多月才算回頭。只好請了 兩個月的病假,在家養(yǎng)病。
卻說那日雯青還是第一天下床,可以在房內走走,正與張夫人、彩云閑話家常,金升進 來說:“錢大人要拜會。”張夫人道:“你沒告訴他老爺病還沒好嗎?”金升道:“怎么不 說。他說有要緊話必要面談,老爺不能出來,就在上房坐便了!宾┣嗟溃骸疤魄涫侵梁茫 就請里邊來吧!”于是張夫人、彩云都避開了。金升就領著唐卿大搖大擺地進來。雯青靠在 張楊妃榻上,請?zhí)魄渚妥看暗拇笠紊稀L魄涞溃骸蚌┬蛛m大病了一場,臉色倒還依舊,不 過清減了些。”雯青嘆道:“人到中年,真經不起風浪的了!”唐卿道:“你的風浪,現在 正大得很哩!要經得起,才是英雄的氣度哩!”雯青愕然道:“我出了什么事嗎?”唐卿 道:“可不是嗎?你且不要著急!我今天是龔尚書那里得的消息,事情卻從你那幅交界圖惹 出來的。西北地理,我卻不大明白。據說回疆邊外,有地名帕米爾,山勢回環(huán),發(fā)脈蔥嶺, 雖土多磽薄,無著名部落,然高原綿亙,有居高臨下之勢,西接俄疆,南鄰英屬阿富汗, 東、中兩路則服中國。近來俄人逐漸侵入,英人起了忌心,不多幾時,送了個秘密節(jié)略及地 圖一紙給總署,其意要中國收回帕境,隔閡俄人?偸鹁蜕讨硎,請劃清界址。俄使說, 向來以郎庫里湖為界的。然查驗舊圖及英圖,卻大不然,已占去地七八百里了?偸鹆︸g其 誤。俄使當堂把吾兄刻的交界圖呈出,說這是你們公使自己劃的,必然不會錯的。當時大家 細看,竟瞠目不能答一語,F在各堂部為難得很。潘、龔兩尚書卻都竭力想替你彌縫,誰知 昨日又有個御史把這事揭參了,說得很兇險哩!上頭震怒,幸虧龔尚書善言解說,才把折子 留中了。據兄弟看來,吾兄快些發(fā)一信給許祝云,一信給薛淑云,在兩國政府運動,做個釜 底抽薪之法,才有用哩!所以兄弟管不得我兄病體,急急趕來,給你商量的!边@一席話, 不覺把雯青說得呆了半晌,方掙出一句道:“這從何說起呢?”唐卿就附耳低低道:“你道 俄公使的交界圖是哪里來的?”雯青道:“我哪里知道!碧魄湫Φ溃骸熬褪悄闼徒o小燕的 那一本兒。那個御史,聽說也是小燕的把兄弟哩!”雯青吃一驚道:“小燕給我有什么冤仇 呢?”唐卿道:“宦海茫茫,誰摸得清底里呢!雯兄,你講了半天話也乏了,我要走了,那 個信倒是要緊的,別耽遲就是了。”說罷,起身就走。唐卿去后,張夫人及彩云都在后房出 來,看見雯青面色氣得鐵青。張夫了勸了一番,無非叫他病后保重的意思。那時已到了向來 雯青睡中覺的時候,雯青心里煩惱,就叫張夫人、彩云都出房去,說:“讓我躺躺養(yǎng)神! 大家自然一哄散了。雯青獨自躺在床上,思前想后,悔一回,錯刻了地圖;恨一回,誤認了 匪人,反來復去,哪里睡得著!只聽壁上掛鐘針走的悉悉瑟瑟,下下打到心坎里;又聽得窗 外雀兒打架,喧噪得耳根出火。一個頭兒不知怎地,總著不牢枕,沒奈何只好端坐床當中, 學著老僧打坐模樣。好容易心氣好象落平些,忽然又聽見外房仿佛兩個老鼠,只管唧唧吱吱 地怪叫。頓時心火涌起,歘地跳下床來,踏著拖鞋,直闖出房門來。誰知不出來倒也罷了, 這一出來,只聽雯青狂叫道:“好呀,好!這個世界,我還能住下嗎?”說罷,身子往后一 仰,倒栽蔥地直躺下地去,眼翻手撒,不省人事。正是:
北海酒尊逢客舉,茂陵病骨望秋驚。
不知雯青因何驚倒,且聽下回分解。 上一頁 【目錄】 下一頁 更多有關孽海花的資料 支持作者,請購買正版圖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