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回 負(fù)屈含冤賢令尹結(jié)果 風(fēng)流云散怪現(xiàn)狀收場
我們趕回汶水橋，仍舊落了那個店。我仔細(xì)一想，銀子是分文沒有了，便是鋪蓋也沒了。取過那衣箱來翻一翻，無非幾件衣服。計算回南去還有幾天，這大冷的天氣，怎樣得過？翻到箱底，卻翻著了四塊新板洋錢，不知是幾時，我愛他好玩，把他收起來的。此時交代店家弄飯。那弓兵還在一旁。一會兒，店家送上些甚么片兒湯、烙餅等東西，我就讓那弓兵在一起吃過了。我拿著洋錢問他，這里用這個不用。弓兵道：“大行店還可以將就，只怕吃虧不少�！蔽业溃骸斑@一趟，我?guī)У你y子一起都沒了，辛苦你一趟，沒得好謝你，送你一個頑頑罷�！惫豢弦�。我再四強他，說這里又不用這個的，你拿去也不能使用，不過給你頑頑罷了，他才收下。
我又問他這里到蒙陰有多少路。弓兵道：“只有一天路，不過是要趕早。少爺可是要到那邊去？”我道：“你看我錢也沒了，鋪蓋也沒了，叫我怎樣回南邊去？蒙陰縣蔡大老爺是我的朋友，我趕去要和他借幾兩銀子才得了啊�！惫溃骸安檀罄蠣斆矗磕鞘且晃徽嬲嗵旆鹌兴_的老爺！少爺你和他是朋友嗎？那找他一定好的�！蔽业溃骸八青徔h的縣大老爺，你們怎么知道他好呢？”弓兵道：“今年上半年，這里沂州一帶起蝗蟲，把大麥小麥吃個干凈，各縣的縣官非但不理，還要征收上忙錢糧呢。只有蔡大老爺墊出款子，到鎮(zhèn)江去販了米糧到蒙陰散賑。非但蒙陰百姓忘了是個荒年，就是我們鄰縣的百姓趕去領(lǐng)賑的，也幾十萬人，蔡大老爺也一律的散放，直到六月里方才散完。這一下子，只怕救活了幾百萬人。這不是青天佛菩薩嗎！少爺你明天就趕著去罷。”說著，他辭去了。我便在箱了里翻出兩件衣服，代做被窩，打發(fā)兩個兄弟睡了，我只和衣躺了一會。
次日一早，便動身到蒙陰去。這里的客店錢，就拿兩塊洋錢出來，由得他七折八扣的勉強用了。催動牲口，向蒙陰進(jìn)發(fā)。偏偏這天又下起大雪來，直趕到斷黑，才到蒙陰，已經(jīng)來不及進(jìn)城了，就在城外草草住了一夜。
次日趕早，仍舊坐車進(jìn)城。進(jìn)城走了一段路，忽然遇了一大堆人，把車子擠住，不得過去。原來這里正是縣前大街的一個十字街口，此時頭上還是紛紛大雪，那些人并不避雪，都擠在那里。我便下車，分開眾人，過去一看，只見沿街鋪戶，都排了香案，供了香花燈燭，一盂清水，一面銅鏡。幾十個年老的人，穿了破缺不全的衣帽，手執(zhí)一炷香，都站在那里，涕淚交流。我心中十分疑惑，今天來了，又遇了甚么把戲。正在懷疑之間，忽然見那一班老者都紛紛在雪地上跪下，嘴里紛紛的嚷著，不知他嚷些什么，人多聲雜，聽不出來，只仿佛聽得一句“青天大老爺”罷了。
回頭看時，只見一個人，穿了玄青大褂，頭上戴了沒頂?shù)拇竺弊樱幻孀哌^來，一面跺腳道：“起來啊！這是朝廷欽命的，你們怎么攔得�。俊蔽叶ň�(xì)看時，這個人正是蔡侶笙！面目蒼老了許多，嘴上留了胡子，顏色亦十分憔悴。我不禁走近一步道：“侶翁，這是甚么事？”侶笙向我仔細(xì)一看，拱手道：“久違了。大駕幾時到的？我此刻一言難盡！述農(nóng)還在衙門里，請和述農(nóng)談罷�！闭f著，就有兩個白胡子的老人，過來跪下說：“青天大老爺��！你這是去不得的哪！”侶笙跺腳道：“你們都起來說話。我是個好官啊，皇上的天恩，我是保管沒事的；我要不是個好官呢，皇上有了天恩，天地也不容我。你們替我急的是那一門�。 币幻嬲f，一面攙起兩個老人，又向我拱手道：“再會罷，恕我打發(fā)這班百姓都打發(fā)不了呢�！闭f著，往前行去。有兩個老百姓，撐著雨傘，跟在后頭，代他擋雪；又有一頂小轎，跟在后頭，緩緩的往前去了。后頭圍隨的人，也不知多少，一般的都是手執(zhí)了香，涕淚交流的，一會兒都漸漸跟隨過去了。我暗想侶笙這個人真了不得！鬧到百姓如此愛戴，真是不愧為民父母了。
一面過來招呼了車子，放到縣署前，我投了片子進(jìn)去，專拜前任帳房文師爺。述農(nóng)親自迎出外面來，我便帶了兩弟進(jìn)去，教他叩見。不及多說閑話，只述明了來意。述農(nóng)道：“幾兩銀子，事情還容易。不過你今天總不能動身的了，且在這里住一宿，明日早起動身罷�！蔽矣终勂鹩鲆妭H笙如此如此。述農(nóng)道：“所以天下事是說不定的。我本打算十天半月之后，這里的交代辦清楚了，還要到上海，和你或繼之商量借錢，誰料你倒先遇了強盜！”我道：“大約是為侶笙的事？”述農(nóng)道：“可不是！四月里各屬鬧了蝗蟲，十分利害，侶笙便動了常平倉的款子，先行振濟(jì)；后來又在別的公款項下，挪用了點。統(tǒng)共不過化到五萬銀子，這一帶地方，便處治得安然無事。誰知各鄰縣同是被災(zāi)的，卻又匿災(zāi)不報，鬧得上頭疑心起來，說是蝗蟲是往來無定的，何以獨在蒙陰？就派了查災(zāi)委員下來查勘。也不知他們是怎樣查的，都報了無災(zāi)。上面便說這邊捏報災(zāi)情，擅動公款，勒令繳還。侶笙鬧了個典盡賣絕，連他夫人的首飾都變了，連我歷年積蓄的都借了去，我?guī)准路伯?dāng)了，七拼八湊，還欠著八千多銀子。上面便參了出來，奉旨革職嚴(yán)追。上頭一面委人來署理，一面委員來守提。你想這件事冤枉不冤枉！”我道：“好在只差八千兩，總好商量的；倒是我此刻幾兩銀子，求你設(shè)個法！”述農(nóng)道：“你急甚么！我頂多不過十天八天，算清了交代，也到上海去代侶笙張羅，你何妨在這里等幾天呢？”我道：“我這車子是從王家營雇的長車，回去早一天，少算一天價，何苦在這里耽擱呢。況且繼之丁憂回去了�！笔鲛r(nóng)驚道：“幾時的事？”我道：“我動身到了清江浦，才接到電報的。電報簡略，雖沒有說什么，然而總是囑我早回的意思�！笔鲛r(nóng)道：“雖然如此，今天是萬來不及的了�！蔽业溃骸耙惶彀胩欤菦]有法子的�！笔鲛r(nóng)事忙，我便引過兩個孩子，逗著玩笑，讓述農(nóng)辦事。
捱過了一天，述農(nóng)借給我兩分鋪蓋，二十兩銀子，我便坐了原車，仍舊先回汶水橋。此時缺少盤費，靈柩是萬來不及盤運的了，備了香楮，帶了兩個兄弟，去叩別了，然后長行。到了王家營，開發(fā)了車價，渡過黃河，到了清江浦，入到仁大船行。劉次臣招呼到里面坐下，請出一個人來和我相見。我抬頭一看，不覺吃了一大驚，原來不是別人，是金子安。我道：“子翁為甚到這里來？”
子安道：“一言難盡！我們到屋里說話罷�！蔽揖透怂椒坷锶ァＷ影驳溃骸拔覀兊纳庖呀�(jīng)倒了！”我吃驚道：“怎樣倒的？”子安道：“繼之接了丁憂電報，我們一面發(fā)電給你，一面寫信給各分號。東家丁了憂，通個信給伙計，這也是常事。信里面不免提及你到山東，大約是這句話提壞了，他們知道兩個做主的都走開了，漢口的吳作猷頭一個倒下來，他自己還卷逃了五萬多。恰好有萬把銀子藥材裝到下江來的，行家知道了，便發(fā)電到沿江各埠，要扣這一筆貨，這一下子，可全局都被牽動了。那天晚上，一口氣接了十八個電報，把德泉這老頭子當(dāng)場急病了。我沒了法子，只得發(fā)電到北京、天津，叫停止交易。蘇、杭是已經(jīng)跟著倒下來的了。當(dāng)夜便把號里的小伙計叫來，有存項的都還了他，工錢都算清楚了，還另外給了他們一個月工錢，他們悄悄的搬了鋪蓋去，次日就不開門了。管德泉嚇得家里也不敢回去，住在王端甫那里。我也暫時搬在文述農(nóng)家里�！蔽业溃骸笆鲛r(nóng)不在家啊�！弊影驳溃骸靶愚r(nóng)在家里�！蔽业溃骸按丝檀缶衷鯓恿�？”子安道：“還不知道。大約連各處算起來，不下百來萬。此刻大家都把你告出去了，卻沒有繼之名字。”我道：“本來當(dāng)日各處都是用我的名字，這不能怪人家。但是這件事怎了呢？”子安道：“我已有電給繼之，大約能設(shè)法弄個三十來萬，講個折頭，也就了結(jié)了。我恐怕你貿(mào)貿(mào)然到了上海，被他們扣住，那就糟糕了！好歹我們留個身子在外頭好辦事，所以我到這里來迎住你�！蔽衣牭玫沽松�，倒還不怎樣，但是難以善后，因此坐著呆想主意。
子安道：“這是公事談完了，還有你的私事呢。”說罷，在身邊取出一封電報給我，我一看，封面是寫著宜昌發(fā)的。我暗想何以先有信給我，再發(fā)電呢？及至抽出來一看，卻是已經(jīng)譯好的：“子仁故，速來！”五個字。不覺又大吃一驚道：“這是幾時到的？”子安道：“同是倒閉那天到的，連今日有七天了�！蔽业溃骸斑@樣我還到宜昌去一趟，家伯又沒有兒子，他的后事，不知怎樣呢。子翁你可有錢帶來？”子安道：“你要用多少？”我便把遇的強盜一節(jié)，告訴了他。又道：“只要有了幾十元，夠宜昌的來回盤費就得了�！弊影驳溃骸拔疫�有五十元，你先拿去用罷�！蔽业溃骸澳敲磧蓚�小孩子，托你代我先帶到上海去�！弊影驳溃骸斑@是可以的。但是你到了上海，千萬不要多露臉，一直到述農(nóng)家里才好�！蔽掖饝�(yīng)了。當(dāng)下又商量了些善后之法。
次日一早，坐了小火輪到鎮(zhèn)江去。恰好上下水船都未到，大家便都上了躉船，子安等下水到上海，我等上水到漢口去。到了漢口，只得找個客棧住下。等了三天，才有宜昌船。船到宜昌之后，我便叫人挑了行李進(jìn)城，到伯父公館里去。入得門來，我便徑奔后堂，在靈前跪拜舉哀。續(xù)弦的伯母從房里出來，也哭了一陣。我止哀后，叩見伯母，無非是問問幾時得信的，幾時動身的，我問問伯父是甚么病，怎樣過的。講過幾句之后，我便退到外面。
到花廳里，只是坐著兩個人：一個老者，須發(fā)蒼然。一個是生就的一張小白臉，年紀(jì)不過四十上下，嘴上留下漆黑的兩撇胡子，眉下生就一雙小圓眼睛，極似貓兒頭鷹的眼，猝然問我道：“你帶了多少錢來了？”我愕然道：“沒有帶錢來�！彼溃骸澳敲茨銇碜錾趺矗俊蔽曳魅坏溃骸斑@句話奇了！是這里打了電報叫我來的啊。”他道：“奇了！誰打的電報？”說著，往里去了。我才請教那老者貴姓。原來他姓李，號良新，是這里一個電報生的老太爺，因為伯父過了，請他來陪伴的。他又告訴我，方才那個人，姓丁，叫寄箵，南京人，是這位陳氏伯母的內(nèi)親；排行第十五，人家都尊他做十五叔。自從我伯父死后，他便在這里幫忙，天天到一兩次。
我兩個才談了幾句，那個什么丁寄箵又出來了，伯母也跟在后頭，大家坐定。寄說道：“我們一向當(dāng)令伯是有錢多的，誰知他躺了下來，只剩得三十吊大錢，算一算他的虧空，倒是一千多吊。這件事怎樣辦法，還得請教�！蔽依湫σ宦�，對良新道：“我就是這幾天里，才倒了一百多萬，從江漢關(guān)道起，以至九江道、蕪湖道、常鎮(zhèn)道、上海道，以及蘇州、杭州，都有我的告案。這千把吊錢，我是看得稀松，既然伯父死了，我來承當(dāng)，叫他們就把我告上一狀就是了。如果伯母怕我倒了百多萬的人拖累著，我馬上滾蛋也使得！”我說這話時，眼睛卻是看著丁寄莫。伯母道：“這不是使氣的事，不過和少爺商量辦法罷了�！蔽业溃骸爸秲翰⒉皇鞘箽�，所說的都是真事。不然啊，我自己的都打發(fā)不開，不過接了這里電報，當(dāng)日先伯母過的時候，我又兼祧過的，所以不得不來一趟。”伯母道：“你伯父臨終的交代，說是要在你叔叔的兩個兒子里頭，擇繼一個呢�！倍〖哪溃骸罢绽幸环坑袃蓚�兒子的，就沒有要單丁那房兼祧規(guī)矩�！蔽业溃骸袄蠈嵳f一句，我老人家躺下來的時候，剩下萬把銀子，我錢毛兒也沒撈著一根，也過到今天了。兼祧不兼祧，我并不爭；不過要擇繼叔父的兒子，那可不能！”丁寄莫變色道：“這是他老人家的遺言，怎好不依？”我道：“伯父遺言我沒聽見，可是伯父先有一個遺囑給我的。”說罷時，便打開行李，在護(hù)書里取出伯父給我的那封信，遞給李良新道：“老伯，你請先看�！绷夹履迷谑掷锟矗〖哪策^去看，又念給伯母聽。我等他們看完了，我一面收回那信，一面說道：“照這封信的說話，伯父是不會要那兩個侄兒的。要是那兩個孩子還在山東呢，我也不敢管那些閑事；此刻兩個孩子，經(jīng)我千辛萬苦帶回來了，倘使承繼了伯父，叫我將來死了之后見了叔叔，叔叔問我，你既然得了伯父那封信，為甚還把我的兒子過繼他，叫我拿什么話回答叔叔！”丁寄莫聽了，看看伯母，伯母也看丁寄莫。寄莫道：“那兩位令弟，是在哪里找回來的？”我便將如何得信，如何兩次發(fā)電給伯父，如何得伯父的信，如何動身，如何找著那弓兵，那弓兵如何念舊，如何帶我到赤屯，如何相見，如何帶來，如何遇強盜，如何到蒙陰借債，如何在清江浦得這里電報，一一說了。又對伯母說道：“侄兒斗膽說一句話：我從十幾歲上，拿了一雙白手空拳出來，和吳繼之兩個混，我們兩個向沒分家，掙到了一百多萬，大約少說點，侄兒也分得著四五十萬的了。此刻并且倒了，市面也算見過了。那個忘八蛋崽子，才想著靠了兼祧的名目，圖謀家當(dāng)！既然十五叔這么疑心，我就搬到客棧里住去。”寄莫道：“啊啊��！這是你們的家事，怎么派到我疑心起來？”伯母道：“這不是疑心，不過因為你伯父虧空太大了，大家商量個辦法�！蔽业溃骸吧塘坑猩塘康脑�。我見了伯父，還我伯父的規(guī)矩，這是我們的家法；他姓差了一點的，配嗎！”寄莫站起來對伯母道：“我還有點事，先去去再來。”說罷，去了。我對伯母道骸罷饈歉鍪裁椿煺識鰨∥乙煥戳�，他劈头就物棙I(yè)潰骸憷醋鏨趺�？’我又不认得他，真是岂訉懰理！他要矡ù，来了，我粧飒好好的当面塌\兀 輩傅潰骸笆迨逑蚶蔥鬧笨誑歟棵烤褪欽飧鏨賢誹窒��！庇炙盜思婦浠�，便进去了。我濒]腥稅研欣畎岬嬌駝煥鍶�，倒是翃A驢囁喟鹽伊糇 ?
坐了一會，忽聽得外面有女子聲音，良新向外一張，對我道：“寄莫的老婆來了�！蔽乙膊⒉辉谝狻５搅送砩�，我在花廳對過書房里開了鋪蓋，便寫了幾封信，分寄繼之、子安、述農(nóng)等，又起了一個訃帖稿子，方才睡下。無奈翻來復(fù)去，總睡不著。到得半夜時，似乎房門外有人走動，我悄悄起來一張，只見幾個人，在那里悄悄的抬了幾個大皮箱往外去，約莫有七八個。我心中暗暗好笑，我又不是山東路上強盜，這是何苦。
到了明日，我便把訃帖稿子發(fā)出去叫刻。查了有幾處是上司，應(yīng)該用寫本的，便寫了。不多幾日，寫的寫好了，刻的印好了，我就請良新把伯父的朋友，一一記了出來，開個橫單，一一照寫了簽子。也不和伯母商量，填了開吊日子，發(fā)出去。所有送奠禮來的，就煩良新經(jīng)手記帳。到了受吊之日，應(yīng)該用甚么的，都拜托良新在人家送來的尊分錢上開支。我只穿了期親的服制，在旁邊回禮。那丁寄莫被我那天說了之后，一直沒有來過，直到開吊那天才來，行過了禮就走了。
忙了一天，到了晚上，我便把鋪蓋拿到上房，對著伯母打起來；又把箱子拿進(jìn)去開了，把東西一一檢出來，請伯母看過道：“侄兒這幾件東西來，還是這幾件東西去，并不曾多拿一絲一縷。侄兒就此去了�！辈复舸舻目粗谎圆话l(fā)。
我在靈前叩了三個頭，起來便叫人挑了行李出城。
偏偏今天沒有船，就在客棧住了兩夜，方才附船到漢口。到了漢口，便過到下水船去。一直到了上海，叫人挑了行李進(jìn)城。走到也是園濱文述農(nóng)門首，抬頭一看，只見斷壁頹垣，荒涼滿目，看那光景是被火燒的。那燒不盡的一根柱子上，貼了一張紅紙，寫著“文宅暫遷運糧河濱”八個字。好得運糧河濱離此不遠(yuǎn)，便叫挑夫挑了過去，找著了地方挑了進(jìn)去。只見述農(nóng)敝衣破冠的迎了出來，彼此一見，也不解何故，便放聲大哭起來。我才開發(fā)了挑夫，問起房子是怎樣的。述農(nóng)道：“不必說起！我在蒙陰算清了交代，便趕回上海，才知道你們生意倒了，只得回家替?zhèn)H笙設(shè)法。本打算把房子典去，再賣幾畝田，雖然不夠，姑且?guī)У缴綎|，在他同鄉(xiāng)、同寅處再商量設(shè)法�？匆娔銉晌涣畹�，方代你慶慰。誰知過得兩天，廚下不戒于火，延燒起來，燒個罄盡，連田上的方單都燒掉了。不補了出來，賣不出去；要補起來呢，此刻又設(shè)了個甚么‘升科局’，補起來，那費用比買的價還大。幸而只燒我自己一家，并未延及鄰居。此刻這里是暫借舍親的房屋住著�！蔽业溃骸傲畹苄愚r(nóng)呢？”述農(nóng)道：“他又到天津謀事去了�！蔽业溃骸白影材兀俊笔鲛r(nóng)道：“這里房子少，住不下，他到他親戚家去了�！蔽业溃骸拔覂蓚�舍弟呢？”述農(nóng)道：“在里面。這兩天和內(nèi)人混得很熟了�！闭f著，便親自進(jìn)去，帶了出來見我。彼此又太息一番。述農(nóng)道：“這邊的訟事消息，一天緊似一天，日間有船，你不如早點回去商議個善后之法罷�！�
我到了此時，除回去之外，也是束手無策，便依了述農(nóng)的話。又念我自從出門應(yīng)世以來，一切奇奇怪怪的事，都寫了筆記，這部筆記足足盤弄了二十年了。今日回家鄉(xiāng)去，不知何日再出來，不如把他留下給述農(nóng)，覓一個喜事朋友，代我傳揚出去，也不枉了這二十年的功夫。因取出那個日記來，自己題了個簽是“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又注了個“九死一生筆記’，交給述農(nóng)，告知此意。述農(nóng)一口答應(yīng)了。我便帶了兩個小兄弟，附輪船回家鄉(xiāng)去了。
看官！須知第一回楔子上說的，那在城門口插標(biāo)賣書的，就是文述農(nóng)了。死里逃生得了這部筆記，交付了橫濱新小說社。后來《新小說》停版，又轉(zhuǎn)托了上海廣智書局，陸續(xù)印了出來。到此便是全書告終了。正是：悲歡離合廿年事，隆替興亡一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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