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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圖騰在線閱讀
作者:姜戎 文章來源:精品轉(zhuǎn)載
《狼圖騰》 第一章(1)  姜戎       “犬戎族”自稱祖先為二白犬,當是以犬為圖騰。   ——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第一編》   周穆王伐畎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     ——《漢書·匈奴傳》   當陳陣在雪窩里用單筒望遠鏡鏡頭,套住了一頭大狼的時候,他看到了蒙古草原狼鋼錐一樣的目光。陳陣全身的汗毛又像豪豬的毫刺一般豎...">姜戎  
 

  “犬戎族”自稱祖先為二白犬,當是以犬為圖騰。

  ——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第一編》

  周穆王伐畎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

 
  ——《漢書·匈奴傳》

  當陳陣在雪窩里用單筒望遠鏡鏡頭,套住了一頭大狼的時候,他看到了蒙古草原狼鋼錐一樣的目光。陳陣全身的汗毛又像豪豬的毫刺一般豎了起來,幾乎將襯衫撐離了皮肉。畢利格老人就在他的身邊,陳陣這次已沒有靈魂出竅的感覺,但是,身上的冷汗還是順著豎起的汗毛孔滲了出來。雖然陳陣來到草原已經(jīng)兩年,可他還是懼怕蒙古草原上的巨狼和狼群。在這遠離營盤的深山,面對這么大的一群狼,他嘴里呼出的霜氣都顫抖起來。陳陣和畢利格老人,這會兒手上沒有槍,沒有長刀,沒有套馬桿,甚至連一副馬鐙這樣的鐵家伙也沒有。他們只有兩根馬棒,萬一狼群嗅出他們的人氣,那他倆可能就要提前天葬了。

  陳陣又哆哆嗦嗦地吐出半口氣,才側(cè)頭去看老人。畢利格正用另一只單筒望遠鏡觀察著狼群的包圍圈。老人壓低聲音說:就你這點膽子咋成?跟羊一樣。你們漢人就是從骨子里怕狼,要不漢人怎么一到草原就凈打敗仗。老人見陳陣不吱聲,便側(cè)頭小聲喝道:這會兒可別嚇慌了神,弄出點動靜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陳陣點了一下頭,用手抓了一把雪,雪在他的掌心被捏成了一坨冰。

  側(cè)對面的山坡上,大群的黃羊仍在警惕地搶草吃,但似乎還沒有發(fā)現(xiàn)狼群的陰謀。狼群包圍線的一端已越來越靠近倆人的雪窩,陳陣一動也不敢動,他感到自己幾乎凍成了一具冰雕……

  這是陳陣在草原上第二次遇到大狼群。此刻,第一次與狼群遭遇的驚悸又顫遍他的全身。他相信任何一個漢人經(jīng)歷過那種遭遇,他的膽囊也不可能完好無損。

  兩年前陳陣從北京到達這個邊境牧場插隊的時候,正是十一月下旬,額侖草原早已是一片白雪皚皚。知青的蒙古包還未發(fā)下來,陳陣被安排住在畢利格老人家里,分配當了羊倌。一個多月后的一天,他隨老人去80多里外的場部領(lǐng)取學習文件,順便采購了一些日用品。臨回家時,老人作為牧場革委會委員,突然被留下開會,可是場部指示那些文件必須立即送往大隊,不得延誤。陳陣只好一人騎馬回隊。臨走時,老人將自己那匹又快又認家的大青馬,換給了陳陣,并再三叮囑他,千萬別抄近道,一定要順大車道走,一路上隔上二三十里就有蒙古包,不會有事的。

  陳陣一騎上大青馬,他的胯下立即感到了上等蒙古馬的強勁馬力,就有了快馬急行的沖動。剛登上一道山梁,遙望大隊駐地的查干窩拉山頭,他一下子就把老人的叮囑扔在腦后,率性地放棄了繞行二十多里地走大車道的那條路線,改而徑直抄近路插向大隊。

  天越來越冷,大約走了一半路程,太陽被凍得瑟瑟顫抖,縮到地平線下面去了。雪面的寒氣升上半空,皮袍的皮板也已凍硬。陳陣晃動胳膊、皮袍肘部和腰部,就會發(fā)出嚓嚓的磨擦聲。大青馬全身已披上了一層白白的汗霜,馬踏厚厚積雪,馬步漸漸遲緩。丘陵起伏,一個接著一個,四周是望不到一縷炊煙的蠻荒之地。大青馬仍在小跑著,并不顯出疲態(tài)。它跑起來不顛不晃,盡量讓人騎著舒服。陳陣也就松開馬嚼子,讓它自己掌握體力、速度和方向。陳陣忽然一陣顫栗,心里有些莫名的緊張——他怕大青馬迷路,怕變天,怕暴風雪,怕凍死在冰雪荒原上,但就是忘記了害怕狼。

  快到一個山谷口,一路上大青馬活躍亂動、四處偵聽的耳朵突然停住了,并且直直地朝向谷口的后方,開始抬頭噴氣,步伐錯亂。陳陣這還是第一次在雪原上單騎走遠道,根本沒意識到前面的危險。大青馬急急地張大鼻孔,瞪大眼睛,自作主張地改變方向,想繞道而走。但陳陣還是不解馬意,他收緊嚼口,撥正馬頭繼續(xù)朝前小跑。馬步越來越亂,變成了半走半跑半顛,而蹄下卻蹬踏有力,隨時就可狂奔。陳陣知道在冬季必須愛惜馬力,死死地勒住嚼子,不讓馬奔起來。

  大青馬見一連串的提醒警告不起作用,便回頭猛咬陳陣的氈靴。陳陣突然從大青馬恐怖的眼球里看到了隱約的危險。但為時已晚,大青馬哆嗦著走進了陰森山谷喇叭形的開口處。

  當陳陣猛地轉(zhuǎn)頭向山谷望去時,他幾乎嚇得栽下馬背。距他不到40米的雪坡上,在晚霞的天光下,竟然出現(xiàn)了一大群金毛燦燦、殺氣騰騰的蒙古狼。全部正面或側(cè)頭瞪著他,一片錐子般的目光颼颼飛來,幾乎把他射成了刺猬。離他最近的正好是幾頭巨狼,大如花豹,足足比他在北京動物園里見的狼粗一倍、高半倍、長半個身子。此時,十幾條蹲坐在雪地上的大狼呼地一下全部站立起來,長尾統(tǒng)統(tǒng)平翹,像一把把即將出鞘的軍刀,一副弓在弦上、居高臨下、準備撲殺的架勢。狼群中一頭被大狼們簇擁著的白狼王,它的脖子、前胸和腹部大片的灰白毛,發(fā)出白金般的光亮,耀眼奪目,射散出一股兇傲的虎狼之威。整個狼群不下三四十頭。后來,陳陣跟畢利格詳細講起狼群當時的陣勢,老人用食指刮了一下額上的冷汗說,狼群八成正在開會,山那邊正好有一群馬,狼王正給手下布置襲擊馬群的計劃呢。幸虧這不是群饑狼,毛色發(fā)亮的狼就不是餓狼。

  陳陣在那一瞬其實已經(jīng)失去任何知覺。他記憶中的最后感覺是頭頂迸出一縷輕微但極其恐怖的聲音,像是口吹足色銀元發(fā)出的那種細微振顫的錚錚聲。這一定是他的魂魄被擊出天靈蓋的抨擊聲。陳陣覺得自己的生命曾有過幾十秒鐘的中斷,那一刻他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靈魂出竅的軀殼,一具虛空的肉身遺體。很久以后陳陣回想那次與狼群的遭遇,內(nèi)心萬分感激畢利格阿爸和他的大青馬。陳陣沒有栽下馬,是因為他騎的不是一般的馬,那是一匹在狼陣中長大、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著名獵馬。

  事到臨頭,千鈞一發(fā)之際,大青馬突然異常鎮(zhèn)靜。它裝著沒有看見狼群,或是一副無意沖攪狼們聚會的樣子,仍然踏著趕路過客的步伐緩緩前行。它挺著膽子,控著蹄子,既不掙扎擺動,也不奪路狂奔,而是極力穩(wěn)穩(wěn)地馱正鞍子上的臨時主人,像一個頭上頂著高聳的玻璃杯疊架盤的雜技高手,在陳陣身下靈敏地調(diào)整馬步,小心翼翼地控制著陳陣脊椎中軸的垂直,不讓他重心傾斜失去平衡,一頭栽進狼陣。

  可能正是大青馬巨大的勇氣和智慧,將陳陣出竅的靈魂追了回來。也可能是陳陣忽然領(lǐng)受到了騰格里(天)的精神撫愛,為他過早走失上天的靈魂,揉進了信心與定力。當陳陣在寒空中游飛了幾十秒的靈魂,再次收進他的軀殼時,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僥幸復(fù)活,并且冷靜得出奇。

 陳陣強撐著身架,端坐馬鞍,不由自主地學著大青馬,調(diào)動并集中剩余的膽氣,也裝著沒有看見狼群,只用眼角的余光緊張地感覺著近在側(cè)旁的狼群。他知道蒙古草原狼的速度,這幾十米距離的目標,對蒙古狼來說只消幾秒鐘便可一蹴而就。人馬與側(cè)面的狼群越來越近,陳陣深知自己絕對不能露出絲毫的怯懦,必須像唱空城計的諸葛孔明那樣,擺出一副胸中自有雄兵百萬,身后跟隨鐵騎萬千的架勢。只有這樣才能鎮(zhèn)住兇殘多疑的草原殺手——蒙古草原狼。

 
  他感到狼王正在伸長脖子向他身后的山坡望,群狼都把尖碗形的長耳,像雷達一樣朝著狼王張望的方向。所有的殺手都在靜候狼王下令。但是,這個無槍無桿的單人單馬,竟敢如此大膽招搖地路過狼群,卻令狼王和所有的大狼生疑。

  晚霞漸漸消失。人馬離狼群更近了。這幾十步可以說是陳陣一生中最兇險、最漫長的路途之一。大青馬又走了幾步,陳陣突然感到有一條狼向他身后的雪坡跑去,他意識到那一定是狼王派出的探子,想查看他身后有無伏兵。陳陣覺得剛剛在體內(nèi)焐熱的靈魂又要出竅了。

  大青馬的步伐似乎也不那么鎮(zhèn)定了。陳陣的雙腿和馬身都在發(fā)抖,并迅速發(fā)生可怕的共振,繼而傳染放大了人馬共同的恐懼。大青馬的耳朵背向身后,緊張關(guān)注著那條探子狼。一旦狼探明實情,人馬可能正好走到離狼群的最近處。陳陣覺得自己正在穿越一張巨大的狼口,上面鋒利的狼牙,下面也是鋒利的狼牙,沒準他正走到上下狼牙之間,狼口便咔嚓一聲合攏了。大青馬開始輕輕后蹲聚力,準備最后的拼死一搏?墒,負重的馬一啟動就得吃虧。

  陳陣忽然像草原牧民那樣在危急關(guān)頭心中呼喚起騰格里:長生天,騰格里,請你伸出胳膊,幫我一把吧!他又輕輕呼叫畢利格阿爸。畢利格蒙語的意思是睿智,他希望老阿爸能把蒙古人的草原智慧,快快送抵他的大腦。靜靜的額侖草原,沒有任何回聲。他絕望地抬起頭,想最后看一眼美麗冰藍的騰格里。

  突然,老阿爸的一句話從天而降,像疾雷一樣地轟進他的鼓膜:狼最怕槍、套馬桿和鐵器。槍和套馬桿,他沒有。鐵器他有沒有呢?他腳底一熱,有!他腳下蹬著的就是一副碩大的鋼鐙。他的腳狂喜地顫抖起來。

  畢利格阿爸把自己的大青馬換給他,但馬鞍未換。難怪當初老人給他挑了這么大的一副鋼蹬,似乎老人早就料到了有用得著它的這一天。但老人當初對他說,初學騎馬,馬鐙不大就踩不穩(wěn)。萬一被馬尥下來,也容易拖鐙,被馬踢傷踢死。這副馬鐙開口寬闊,踏底是圓形的,比普通的淺口方底鐵鐙,幾乎大一倍重兩倍。

  狼群正在等待探子,人馬已走到狼群的正面。陳陣迅速將雙腳退出鋼鐙,又彎身將鐙帶拽上來,雙手各抓住一只鋼鐙——生死存亡在此一舉。陳陣憋足了勁,猛地轉(zhuǎn)過身,朝密集的狼群大吼一聲,然后將沉重的鋼鐙舉到胸前,狠狠地對砸起來。

  “當、當……”

  鋼鐙擊出鋼錘敲砸鋼軌的聲響,清脆高頻,震耳欲聾,在肅殺靜寂的草原上,像刺耳刺膽的利劍刺向狼群。對于狼來說,這種非自然的鋼鐵聲響,要比自然中的驚雷聲更可怕,也比草原狼最畏懼的捕獸鋼夾所發(fā)出的聲音更具恐嚇力。陳陣敲出第一聲,就把整個狼群嚇得集體一哆嗦。他再猛擊幾下,狼群在狼王的率領(lǐng)下,全體大回轉(zhuǎn),倒背耳朵,縮起脖子像一陣黃風一樣,呼地向山里奔逃而去。連那條探狼也放棄任務(wù),迅速折身歸隊。

  陳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此可怕龐大的蒙古狼群,居然被兩只鋼鐙所擊退。他頓時壯起膽來,一會兒狂擊馬鐙,一會兒又用草原牧民的招喚手勢,掄圓了胳膊,向身后的方向大喊大叫:豁勒登!豁勒登。ǹ欤】欤。┻@里的狼,多多的有啦。

  可能,蒙古狼聽得懂蒙古話,也看得懂蒙古獵人的手勢獵語。狼群被它們所懷疑的蒙古獵人的獵圈陣嚇得快速撤離。但狼群撤得井然有序,急奔中的狼群仍然保持著草原狼軍團的古老建制和隊形,猛狼沖鋒,狼王靠前,巨狼斷后,完全沒有鳥獸散的混亂。陳陣看呆了。

  狼群一眨眼的工夫就跑沒影了,山谷里留下一大片雪霧雪砂。

  天光已暗。陳陣還沒有完全認好馬鐙,大青馬就彈射了出去,朝它所認識的最近營盤沖刺狂奔。寒風灌進領(lǐng)口袖口,陳陣渾身的冷汗幾乎結(jié)成了冰。

  狼口余生的陳陣,從此也像草原民族那樣崇敬起長生天騰格里來了。并且,他從此對蒙古草原狼有一種著了魔的恐懼、敬畏和癡迷。蒙古狼,對他來說,決不是僅僅觸及了他的靈魂、而是曾經(jīng)擊出了他靈魂的生物。在草原狼身上,竟然潛伏著、承載著一種如此巨大的吸引力?這種看不見、摸不著,虛無卻又堅固的東西,可能就是人們心靈中的崇拜物或原始圖騰。陳陣隱隱感到,自己可能已經(jīng)闖入草原民族的精神領(lǐng)域。雖然他偶然才撞開了一點門縫,但是,他的目光和興趣已經(jīng)投了進去。

  此后的兩年里,陳陣再沒有見過如此壯觀的大狼群。他白天放羊,有時能遠遠地見到一兩條狼,就是走遠道幾十里上百里,最多也只能見到三五條狼。但他經(jīng)常見到被狼或狼群咬死的羊牛馬,少則一兩只,兩三頭,三四匹,多則尸橫遍野。串門時,也能見到牧民獵人打死狼后剝下的狼皮筒子,高高地懸掛在長桿頂上,像狼旗一樣飄揚。

  畢利格老人依然一動不動地趴在雪窩里,瞇眼緊盯著草坡上的黃羊和越來越近的狼群,對陳陣低聲說:再忍一會,哦,學打獵,先要學會忍耐。

  有畢利格老人在身邊,陳陣心里踏實多了。他揉去眼睫毛上的霜花,沖著老人坦然眨了眨眼,端著望遠鏡望了望側(cè)對面山坡上的黃羊和狼群包圍線,見狼群還是沒有任何動靜……

  自從有過那次大青馬與狼群的短兵相接,他早已明白草原上的人,實際上時時刻刻都生活在狼群近距離的包圍之中。白天放羊,走出蒙古包不遠就能看到雪地上一行行狼的新鮮大爪印,山坡草甸上的狼爪印更多,還有灰白色的新鮮狼糞;在晚上,他幾乎夜夜都能見到幽靈一樣的狼影,尤其是在寒冬,羊群周圍幾十米外那些綠瑩瑩的狼眼睛,少時兩三對、五六對,多時十幾對。最多的一次,他和畢利格的大兒媳嘎斯邁一起,用手電筒數(shù)到過二十五對狼眼。原始游牧如同游擊行軍,裝備一律從簡,冬季的羊圈只是用牛車、活動柵欄和大氈子搭成的半圓形擋風墻,只擋風不擋狼。羊圈南面巨大的缺口全靠狗群和下夜的女人來守衛(wèi)。有時狼沖進羊圈,狼與狗廝殺,狼或狗的身體常常會重重地撞到蒙古包的哈那墻,把包里面貼墻而睡的人撞醒。陳陣就被狼撞醒過兩次,如果沒有哈那墻,狼就撞進他的懷里來了。處在原始游牧狀態(tài)下的人們,有時與草原狼的距離還不到兩層氈子遠。只是陳陣至今尚未得到與狼親自交手的機會。極擅夜戰(zhàn)的蒙古草原狼,絕對比華北的平原游擊隊還要神出鬼沒。在狼群出沒頻繁的夜晚,陳陣總是強迫自己睡得驚醒一點,并請嘎斯邁在下夜值班的時候,如果遇到狼沖進羊群就喊他的名字,他一定出包幫她一起轟狼打狼。畢利格老人常常捻著山羊胡子微笑,他說他從來沒見過對狼有這么大興頭的漢人。老人似乎對北京學生陳陣這種異乎尋常的興趣很滿意。

陳陣終于在來草原第一年隆冬的一個風雪深夜,在手電燈光下,近距離地見到了人狗與狼的惡戰(zhàn)……

  “陳陳(陣)!”“陳陳(陣)!”

  那天深夜,陳陣突然被嘎斯邁急促的呼叫聲和狗群的狂吼聲驚醒,當他急沖沖穿上氈靴  
和皮袍,拿著手電筒和馬棒沖出包的時候,他的雙腿又劇烈地顫抖起來。透過雪花亂飛的手電光亮,他竟然看到嘎斯邁正拽著一條大狼的長尾巴。這條狼從頭到尾差不多有一個成年人的身長,而她居然想把狼從擠得密不透風的羊群里拔出來,狼拼命地想回頭咬人,可是嚇破膽的傻羊肥羊們既怕狼又怕風,拼命往擋風墻后面的密集羊群那里前撲后擁,把羊身體間的落雪擠成了臊氣烘烘的蒸氣,也把狼的前身擠得動彈不得。狼只能用爪扒地,向前猛躥亂咬,與嘎斯邁拼命拔河,企圖沖出羊群,回身反擊。陳陣跌跌撞撞地跑過去,一時不知如何下手。嘎斯邁身后的兩條大狗也被羊群所隔,干著急無法下口,只得一個勁狂吼猛叫,壓制大狼的氣焰。畢利格家的其他五六條威猛大狗和鄰家的所有的狗,正在羊群的東邊與狼群死掐。狗的叫聲、吼聲、哭嚎聲驚天動地。陳陣想上前幫嘎斯邁,可兩腿抖得就是邁不開步。他原先想親手觸摸一下活狼的熱望,早被嚇得結(jié)成了冰。嘎斯邁卻以為陳陣真想來幫她,急得大叫:別來!別來!狼咬人?熠s開羊!狗來!

  嘎斯邁身體向后傾斜狠命地拽狼尾,拽得滿頭大汗。她用雙手掰狼的尾骨,疼得狼張著血盆大口倒吸寒氣,恨不得立即回身把人撕碎吞下。狼看看前沖無望,突然向后猛退,調(diào)轉(zhuǎn)半個身子,撲咬嘎斯邁。刺啦一聲,半截皮袍下擺被狼牙撕下。嘎斯邁的蒙古細眼睛里,射出像母豹目光般的一股狠勁,拽著狼就是不松手,然后向后猛跳一步,重新把狼身拉直,并拼命拽狼,往狗這邊拽。

  陳陣急慌了眼,他一面高舉手電筒對準嘎斯邁和狼,生怕她看不清狼,被狼咬到;一面掄起馬棒朝身邊的羊劈頭蓋腦地砸下去。羊群大亂,由于害怕黑暗中那只大狼,羊們?nèi)纪蛉褐械氖蛛姽饬撂幟蛿D,陳陣根本趕不動羊。他發(fā)現(xiàn)嘎斯邁快拽不動惡狼了,她又被狼朝前拖了幾步。

  “阿、阿!阿!”驚叫的童聲傳來。

  嘎斯邁的九歲兒子巴雅爾沖出了蒙古包,一見這陣勢,喊聲也變了調(diào)。但他立即向媽媽直沖過去,幾乎像跳鞍馬一般,從羊背上跳到了嘎斯邁的身邊,一把就抓住了狼尾。嘎斯邁大喊:抓狼腿!抓狼腿!巴雅爾急忙改用兩只手死死抓住了狼的一條后腿,死命后拽,一下子減弱了狼的前沖力。母子兩人總算把狼拽停了步。營盤東邊的狗群繼續(xù)狂吼猛斗,狼群顯然在聲東擊西,牽制狗群的主力,掩護沖進羊群的狼進攻或撤退。羊群中西部的防線全靠母子二人頑強堅守,不讓這條大狼從羊圈擋風氈墻的西邊,沖趕出部分羊群。

  畢利格老人也已沖到羊群邊上,一邊轟羊一邊朝東邊的狗大叫:巴勒!巴勒!“巴勒”蒙語的意思是虎,這是一條全隊最高大、兇猛亡命、帶有藏狗血統(tǒng)的殺狼狗,身子雖然不如一般的大狼長,但身高和胸寬卻超過狼。聽到主人的喚聲,巴勒立即退出廝殺,急奔到老人的身邊。一個急停,哈出滿嘴狼血的腥氣。老人急忙拿過陳陣手里的電筒,用手電光柱朝羊群里的狼照了照。巴勒猛晃了一下頭,像失職的衛(wèi)士那樣懊喪,它氣急敗壞地猛然躥上羊背,踩著羊頭,連滾帶爬地朝狼撲過去。老人沖陳陣大喊:把羊群往狼那兒趕!把狼擠。〔蛔尷翘优!然后拉著陳陣的手,兩人用力趟著羊群,也朝狼和嘎斯邁擠過去。

  惡狠狠的巴勒,急噴著哈氣和血氣,終于站在嘎斯邁的身邊,但狼的身旁全是擠得喘不過氣來的羊。蒙古草原的好獵狗懂規(guī)矩,不咬狼背狼身不傷狼皮,巴勒仍是找不到地方下口,急得亂吼亂叫。嘎斯邁一見巴勒趕到,突然側(cè)身,抬腿,雙手抓住長長的狼尾,頂住膝蓋,然后大喊一聲,雙手拼出全身力氣,像掰木桿似的,啪地一聲,愣是把狼尾骨掰斷了。大狼一聲慘嚎,疼得四爪一松勁,母子兩人呼地一下就把大狼從羊堆里拔了出來。大狼渾身痙攣,回頭看傷,巴勒乘勢一口咬住了狼的咽喉,不顧狼爪死抓硬踹,兩腳死死按住狼頭狼胸。狗牙合攏,兩股狼血從頸動脈噴出,大狼瘋狂地掙扎了一兩分鐘,癱軟在地,一條血舌頭從狼嘴狼牙的空隙間流了出來。嘎斯邁抹了抹臉上的狼血,大口喘氣。陳陣覺得她凍得通紅的臉像是抹上了狼血胭脂,猶如史前原始女人那樣野蠻、英武和美麗。

  死狼的濃重血腥氣向空中飄散,東邊的狗叫聲驟停,狼群紛紛逃遁,迅速消失在黑暗中。不一會兒,西北草甸里便傳來狼群凄厲的哀嚎聲,向它們這員戰(zhàn)死的猛將長久致哀。

  我真沒用,膽小如羊。陳陣慚愧地嘆道:我真不如草原上的狗,不如草原上的女人,連九歲的孩子也不如。嘎斯邁笑著搖頭說:不是不是,你要是不來幫我,狼就把羊吃到嘴啦。畢利格老人也笑道:你這個漢人學生,能幫著趕羊,打手電,我還沒見過呢。

  陳陣終于摸到了余溫尚存的死狼。他真后悔剛才沒有膽量去幫嘎斯邁抓那條活狼尾,錯過了一個漢人一生也不得一遇的徒手斗狼的體驗。額侖草原狼體形實在大得嚇人,像一個倒地的毛茸茸的大猩猩,身倒威風不倒,仿佛只是醉倒在地,隨時都會吼跳起來。陳陣摸摸巴勒的大頭,鼓了鼓勇氣蹲下身,張開拇指和中指,量起狼的身長,從狼的鼻尖到狼的尾尖,一共九扎,竟有一米八長,比他的身高還長幾厘米。陳陣倒吸一口涼氣。

  畢利格老人用手電照了照羊群,共有三四只羊的大肥尾已被狼齊根咬斷吃掉,血肉模糊,冰血條條。老人說:這些羊尾巴換這么大的一條狼,不虧不虧。老人和陳陣一起把沉重的死狼拖進了包,以防鄰家的賴狗咬皮泄憤。陳陣覺得狼的腳掌比狗腳掌大得多,他用自己的手掌與狼掌比了比,除卻五根手指,狼掌竟與人掌差不多大,怪不得狼能在雪地上或亂石山地上跑得那樣穩(wěn)。老人說:明天我教你剝狼皮筒子。

  嘎斯邁從包里端出大半盆手把肉,去犒賞巴勒和其它的狗。陳陣也跟了出去,雙手不停地撫摸巴勒的大腦袋和它像小炕桌一樣的寬背,它一面咔吧咔吧地嚼著肉骨頭,一面搖著大尾巴答謝。陳陣忍不住問嘎斯邁:剛才你怕不怕?她笑笑說:怕,怕。我怕狼把羊趕跑,工分就沒有啦。我是生產(chǎn)小組的組長,丟了羊,那多丟人啊。嘎斯邁彎腰去輕拍巴勒的頭,連說:賽(好)巴勒,賽(好)巴勒。巴勒立即放下手把肉,抬頭去迎女主人的手掌,并將大嘴往她的腕下袖口里鉆,大尾巴樂得狂搖,搖出了風。陳陣發(fā)現(xiàn)寒風中饑餓的巴勒更看重女主人的情感犒賞。嘎斯邁說:陳陳(陣),過了春節(jié),我給你一條好狗崽,喂狗技術(shù)多多地有啦,你好好養(yǎng),以后長大像巴勒一樣。陳陣連聲道謝。

進了包,陳陣余悸未消說:剛才真把我嚇壞了。老人說:那會兒我一抓著你的手就知道了。咋就抖得不停?要打起仗來,還能握得住刀嗎?要想在草原呆下去,就得比狼還厲害。往后是得帶你去打打狼了,從前成吉思汗點兵,專挑打狼能手。

  陳陣連連點頭說:我信,我信。要是嘎斯邁騎馬上陣,一定比花木蘭還厲害……噢,花木蘭是古時候漢人最出名的女將軍。

 
  老人說:你們漢人的花……花木拉(蘭),少少地有;我們蒙古人的嘎斯邁,多多地有啦,家家都有。老人像老狼王一樣呵呵地笑起來。

  從此以后,陳陣就越來越想近距離地接近狼,觀察狼,研究狼。他隱隱感到草原狼與草原人有一種神秘的關(guān)系,可能只有弄清了草原狼才能弄清神秘的蒙古草原和蒙古草原人。而蒙古草原狼恰恰是其中最神出鬼沒,最神秘的一環(huán)。陳陣希望自己能多增加一些關(guān)于狼真實具體的觸覺和感覺,他甚至想自己親手掏一窩狼崽,并親手養(yǎng)一條看得見摸得著的草原小狼——這個念頭冒出來的時候,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隨著春天的臨近,他對于小狼的渴望越來越強烈了。

  畢利格老人是額侖草原最出名的獵手,可是,老人很少出獵。就是出獵,也是去打狐貍,而不怎么打狼。這兩年人們忙于文化大革命運動,草原上傳統(tǒng)的半牧半獵的生活,幾乎像被白毛風趕散的羊群一樣亂了套。直到今年冬天,大群大群的黃羊越過邊境,進入額侖草原的時候,畢利格老人總算兌現(xiàn)了他的一半諾言,把他帶到了離大狼群這么近的地方,這確實是老人訓練他膽量和提高他智慧的好地方。陳陣雖然有機會與草原狼近距離地打交道了,但是,這還不是真正的打狼。

  然而,陳陣仍十分感激老人的用心和用意。

  陳陣感到老人用胳膊輕輕碰了碰他,又指了指山坡。陳陣急忙用望遠鏡對準雪坡,大群黃羊還在緊張地搶草吃。但是,他看見有一條大狼竟從狼群的包圍線撤走,向西邊大山里跑去了。他心里一沉,悄聲問老人:難道狼群不想打了,那咱們不是白白凍了大半天嗎?

  老人說:狼群才舍不得這么難找的機會呢,準是頭狼看這群黃羊太多,就派這條狼調(diào)兵去了。這樣的機會五六年也碰不上一回,看樣子狼群胃口不小,真打算打一場大仗啦,今兒我可沒白帶你來。你再忍忍吧,打獵的機會都是忍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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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錄入:594734904    責任編輯:Gao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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