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爾是個非常時髦的人，父母一向太寵他，社交界太捧他，以致他根本沒有什么感情。母親扔在他心窩里的那顆真金的種子，早已在巴黎這架拉絲機中被拉成細絲，他平時只使用它的表面，一天天的磨蝕，早晚會磨盡。但是夏爾畢竟才二十一歲。在這種年紀(jì)，生命的朝氣仿佛跟心靈的坦誠難舍難分。聲音、目光、長相顯得跟感情是協(xié)調(diào)的。所以最無情的法官、最多疑的訟師、最刻薄的債主，看到一個人眼睛仍清徹如水，額頭沒有一絲皺紋，能貿(mào)然斷定他老于世故、心術(shù)不正嗎？夏爾還一直沒有機會應(yīng)用巴黎道德的信條，迄今為止，他還多虧沒有經(jīng)驗才容光煥發(fā)。但是，他還不知道他已經(jīng)種下了自私自利的疫苗。巴黎人使用的政治經(jīng)濟學(xué)的萌芽，已經(jīng)潛伏在他的心中，不久就會開花，只待他從悠閑的觀眾變成實際生活舞臺上的演員。女孩子幾乎全都死心塌地接受外表的甜言蜜語；歐也妮即使像內(nèi)地有些姑娘那樣謹慎和有眼力，當(dāng)她看到堂弟的舉止、言談和行為同內(nèi)心的憧憬還很協(xié)調(diào)的時候，她能提防嗎？一次偶然的機會，對歐也妮是命運攸關(guān)的，她看到了蘊積在堂弟年輕的心中的真情，最后一次由衷地流露，她聽到了他良心的最后幾聲嘆息。她放下了那封她認為充滿愛意的信，同情地端詳睡夢中的堂弟：她覺得對人生朝氣勃勃的幻想依然在這張臉上徜徉，她先是暗暗發(fā)誓要始終疼愛堂弟。然后她把目光轉(zhuǎn)到另一封信上，再也不覺得這種窺人隱私有什么要緊了。況且，她讀這另一封信，是為了取得高尚品格的新證據(jù)，跟其他女子一樣，她也把高尚品格假借給自己看中的男人。
親愛的阿爾豐斯，你讀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jīng)沒有朋友了；但是，說句實話，我雖然懷疑那般濫稱知己的云云眾生，卻沒有懷疑你的友誼，故而拜托你料理我的未了事宜，指望你把我的全部財物賣個好價。想必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得知我的處境。如今我一無所有，想去印度。我已致函一切我認為欠其款項的人，茲附上僅就記憶所及悉數(shù)開列的名單一份，乞查收。我的藏書、家具、車輛、馬匹等等，相信足抵我的欠賬。我只想保留一些雖不值錢、卻可作為我做小買賣的開門貨的小玩意兒。親愛的阿爾豐斯，不日我將奉寄正式委托書，以便你在為我出售財物之時免遭異議。我的槍械請全部寄給我。至于布里東，你可留作自用。如此駿馬無人愿意出足價錢，我寧肯奉送于你，就像臨死的人把常戴的戒指送給遺囑執(zhí)行人一樣。法里——布雷曼車行為我定做了一輛十分舒適的旅行車，還沒有交貨，請設(shè)法讓他們留下車輛，不要我償付賠款；如果他們不允，務(wù)請不損害我目前處境中的信譽為要。我還欠那個島民六路易的賭賬，切記如數(shù)還給他……
"親愛的堂弟，"歐也妮輕嘆一聲，放下信，拿了一支蠟燭，小步溜回自己的房間。她打開橡木柜的抽屜時，感到激動而高興。那是一只舊柜子，文藝復(fù)興時最美的杰作之一，上面著名的蠑螈王徽還依稀可辨。她從抽屜中拿出一只用帶墜子的金絲帶收口的紅絲絨錢袋，上面金銀色絲線繡制的圖案已失去昔日的光澤，這是她的外祖母的一件遺物。她得意地掂了掂錢袋，又興致勃勃地點了點她已忘記總數(shù)的積蓄。她先把二十枚簇新的葡萄牙金洋從里面撿出來放在一邊，那是一七二五年約翰五世時鑄造的，兌換率是每枚值葡幣五無，或者用她父親的話來說，等于一百六十八法郎六十四生丁，可是市場價一百八十法郎，因為這種金幣很少見，而且光亮精美，像一個個小太陽那樣耀眼。接著，她又撿出五枚面值一百元的熱那亞金幣，也是稀有之物，每枚能兌換八十七法郎，錢幣收藏家肯出價一百法郎，這是她母親的外祖父拉倍特里埃先生傳給她的遺物。又一個品種：三枚一七二九年菲立浦五世時鑄造的西班牙金幣，是讓蒂葉夫人送的，每給一枚，她總說同樣的話："這小玩意兒，黃澄澄的，值九十八法郎呢？收好，我的小乖乖，將來是你小金庫里的頭號寶貝。"又一個品種：這是她父親最看重的荷蘭金幣，一七五六年鑄造的杜加，成色是二十三開有余，每枚值十三法郎。再一個品種是了不起的古玩！……守財奴都珍愛這種金像章，三枚有天平圖案，五枚有圣母像，全都是二十四開的純金制品，是莫臥兒皇帝鑄造的華麗的金盧比，按份量每枚值三十七法郎四十生丁，但是愛擺弄黃金的行家至少出價五十法郎。最后一個品種是四十法郎一枚的拿破侖金幣，她是前天才拿到，隨便扔進紅錢袋的。這錢袋里裝的寶物，有的是全新的、沒有用過的金幣，有的是名副其實的藝術(shù)品，葛朗臺老爹不時要過問，要她拿出來看看，詳細地跟她說說它們的內(nèi)在品質(zhì)，臂如說，圖案里面的飄帶如何美，平面如何光潔，字體又怎樣華麗豐滿，有棱有角，而且沒有一點磨損的劃痕。但是她現(xiàn)在既沒有去想這都是稀有的寶貝，也沒有顧及她父親的癖好，更沒有考慮把她父親這樣鐘愛的小金庫脫手出去之后她將面臨什么危險。不，她只想到堂弟，經(jīng)過一番免不了出些差錯的計算之后，她終于弄清原來她有五千八百多法郎的財產(chǎn)，按市價計算可以賣到萬把法郎。看到自己有這么多的錢，她像高興到極點的孩子必須用身體的動作來發(fā)泄一樣，拍起手來。所以說，父女倆那天晚上分別盤點了各自的財產(chǎn)，父親是為了出售黃金，歐也妮是為了把黃金扔到情海中去。她重新把金幣收進錢袋，毫不遲疑地提了上樓。堂弟隱忍的窘困使她忘記黑夜，忘記體統(tǒng)；更何況她的良心、她的仗義精神和她的幸福感在為她壯膽。正當(dāng)她一手舉蠟燭、一手提錢袋出現(xiàn)在夏爾的房門口時，夏爾醒了；見到堂姐，他愣住了。歐也妮走上前去，把蠟燭放到桌上，聲音激動地說："堂弟，我做了一件很對不起您的事，要請您原諒；倘若您不計較，上帝也會原諒我的。"
"什么事？"夏爾揉揉眼睛。
"我看了這兩封信。"
夏爾臉紅了。
"怎么會的呢？"她往下說，"我為什么上樓來呢？說實話，我現(xiàn)在都不記得了。但是我讀了那兩封信也并不很后悔，因為讀了之后我才了解您的心境，您的思想，還有……"
"還有什么？"夏爾問。
"還有您的計劃，您需要一筆款子……"
"我的好堂姐……"
"噓，噓，堂弟，小點兒聲，不要把別人吵醒。瞧，"她打開錢袋，"這就是一個可憐姑娘的積蓄，她根本用不著這些錢。夏爾，您收下吧。今天上午，我還不知道錢有什么用。您教我懂得了，錢不過是一種工具。堂弟跟親兄弟差不多。姐姐的錢，您總可以借用吧？"
歐也妮一半是成年女子，一半還是天真的孩子。她沒有料到會遭拒絕。堂弟卻一聲不吭。
"哎，您不至于不要吧？"歐也妮問。她的心在寂靜中跳得砰砰有聲。
堂弟的遲疑使她下不了臺；但是他急需錢用的情狀在她的心目中顯得更迫切、更明顯，于是她跪下來。
"您不拿這些金子，我就不起來，"她說，"堂弟，求求您，說句話呀……告訴我您肯不肯賞臉，您有沒有度量，是不是……"
夏爾聽到高尚的心靈發(fā)出這樣絕望的呼聲，不禁流下眼淚，滴到堂姐的手上；他抓住堂姐的手，不讓她跪下來。歐也妮受到這幾滴熱淚之后，忙撲向錢袋，把金幣倒在桌上。
"哎，您答應(yīng)了，是不是？"她高興得哭了。"別擔(dān)心，堂弟，您會發(fā)財?shù)�。這些金子會給您帶來好運；將來您會還給我的；況且，咱們可以合伙做生意，總而言之，您提什么條件我都同意。只是您不必把這筆禮看得太重。"
夏爾終于能夠說出自己的心里話：
"是的，歐也妮，我倘若再不同意，我就太沒有見識了。
不過，無情還無義，信任報信任。"
"什么意思？"她擔(dān)心地問。
"我的好堂姐，您聽我說。我那兒有……"他指了指多屜柜上一只外面有皮套的四方盒子說，"您知道，那里面有一件東西我看得跟我的生命一樣寶貴。這只盒子是我母親的一件禮物。今天早晨我就想，要是她從墳?zāi)估锍鰜�，她一定會親自把這上面的金子賣掉。她為了愛我，花費了多少黃金做成這只盒子。但是倘若由我去賣，我會覺得這是褻瀆。"歐也妮聽到后面這句話，一把握住堂弟的手。兩人淚汪汪地相互看了一眼，沉默片刻。夏爾又接著說："不，我不想毀了這盒子，也不愿帶著它到處闖蕩。親愛的歐也妮，您代我保管。從來沒有哪個朋友把這樣神圣的東西托付給他的朋友。您看看就知道。"他過去拿起盒子，卸掉皮套，打開盒蓋，傷心地把一只隨身用品盒遞給歐也妮看；做工之精使黃金的價值超過它重量的價值，歐也妮看得出神了。"您正在賞識的這件東西本身不算什么，"夏爾一面說，一面拋了一下彈簧，一層夾底馬上出現(xiàn)。"您看，這才是我的無價寶呢。"說著，他從中拿出兩幅肖像，都是米蓓爾夫人①的杰作，四周鑲滿珍珠。
①米蓓爾夫人（一七九六-一八四九）：著名的微型肖像畫家。
"哦！她多美，您是給這位太太寫……"
"不，"他微微一笑，說。"她是我的母親。那是我的父親，也就是您的嬸嬸、叔叔。歐也妮，我要跪著求您替我保管這只寶盒。如果我?guī)е乃椒垮X喪了命，這金子算是給您的補償。這兩幀肖像我只能交給您，只有您才有資格保存；寧可毀了它們，也不能讓它們落到別人手中……"歐也妮默不作聲。"哎，您答應(yīng)了，是不是？"他又討俏地補問一句。
聽到堂弟重復(fù)了她剛才說過的話，她向堂弟瞥了一眼，那是鐘情女子的第一眼，嫵媚和深情兼而有之。夏爾握住歐也妮的手吻了一吻。
"純潔的天使！咱們之間，是不是？……錢永遠算不上什么。讓錢起到作用的是感情，今后感情就是一切。"
"您長得像您的母親。她的聲音也像您一樣柔和嗎？"
"哦！柔和多了……"
"您當(dāng)然這么說了，"她垂下眼皮，說。"好了，夏爾，睡覺吧，我要您休息，您累了。明天見。"
她輕輕地把手從拿著蠟燭送她到房門口的堂弟的手里抽出來。兩人站在門檻上，他說："唉！為什么我會傾家蕩產(chǎn)呢？"
"沒關(guān)系！我相信我的父親有錢，"她說。
"可憐的孩子，"夏爾一腳跨進房里，身子靠在墻上，又說道："他有錢就不會讓我的父親死了，就不會讓你們過這樣清苦的日子，總之，就會過另一種生活。"
"可是他有弗洛瓦豐呀。"
"弗洛瓦豐值多少錢？"
"不知道。他還有諾瓦葉。"
"破破爛爛的田莊！"
"他有葡萄園，草場……"
"窮地方，"夏爾神情鄙夷地說道，"要是您父親一年哪怕只有八萬法郎的收入，你們就不會住在這樣陰冷而寒酸房間里。"說罷，他的左腳又往前移了移。"我的財寶要放進那里面嗎？"說著，他指指一只舊柜子，借以掩飾自己的真思想。
"去睡吧，"她不讓夏爾走進她的凌亂的臥室。
夏爾退了出去，他們相視一笑，表示告別。
兩人在同樣的夢境中入睡，從此夏爾給喪父之痛的心頭平添幾朵玫瑰。第二天一早，葛朗臺太太見到女兒在飯前陪著夏爾散步。年輕人仍然愁容滿面，正如一個人不幸跌進哀傷的深谷，估量苦海的深度，預(yù)感到未來的全部份量那樣。
"父親要到晚飯時才回來，"歐也妮見到母親一臉擔(dān)心的神色，說道。
不難看出，在歐也妮的舉止、面部表情和特別親切的話音中，都透出她與堂弟之間有一種思想上的默契。他們的心靈或許早在他們體會到感情相投的力量之前就已經(jīng)熱烈地結(jié)合在一起了。夏爾耽在客廳里，暗自憂傷，誰都不去打擾他。三位婦女各忙各的。葛朗臺忘了交待該做的事，家里來了許多人。修屋頂?shù)�，裝水管的，泥水匠，花壇工，木匠，葡萄園的種植工和種莊稼的佃戶。有人來談修房子的價錢，有人來交租，有人來拿錢。葛朗臺太太和歐也妮不得不來來去去，跟嘮嘮叨叨的工人答話，給嚕嚕蘇蘇的鄉(xiāng)下人回音。娜農(nóng)把抵租的東西搬進廚房。她總是要等主人發(fā)令，才知道哪些該留下自用，哪些該送市場出售。老頭兒的習(xí)慣跟許多鄉(xiāng)下的紳士一樣，自己喝劣質(zhì)酒，吃爛水果。傍晚五點鐘光景，葛朗臺從安茹回來，金子換來一萬四千法郎，皮夾里裝滿王國證券，在他用證券去購買公債之前，還有利息可拿。他把高諾瓦葉留在安茹照看那幾匹累得半死的馬，要他等馬歇過來之后再慢慢趕回來。
"我是從安茹回來的，太太，"他說，"我餓了。"
娜農(nóng)在廚房里喊道："您從昨天到現(xiàn)在還沒有吃過東西吧？"
"一點兒沒吃，"老頭兒答道。
娜農(nóng)端來菜湯。正當(dāng)全家在吃晚飯，德·格拉珊前來聽取主顧的囑咐了。葛朗臺老爹甚至沒有看到侄兒。
"您安心吃飯，葛朗臺，"銀行家說，"咱們等會兒再說。您知道安茹的金價嗎？有人從南特趕去收買。我要送些去那兒拋售。"
"不必了，"老頭兒回答說，"市面上已經(jīng)有不少了。咱們是老交情，不能冤您白走一趟。"
"可是那里的金價漲到十三法郎五十生丁呢。"
"到過這個價錢。"
"見鬼，難道變了？"
"昨天夜里，我上安茹去了，"葛朗臺壓低聲音回答說。
銀行家驚訝得哆嗦一下。接著兩人咬了一陣耳朵，還不時地瞅瞅夏爾。準(zhǔn)是老箍桶匠要銀行家代他買進十萬法郎的公債，德·格拉珊才不由自主地又做了個表示驚訝的動作。
"葛朗臺先生，"他對夏爾說，"我要去巴黎，您若有什么事托我去辦……"
"沒有什么事，先生，謝謝您，"夏爾回答。
"謝得客氣一些，侄兒。先生是去料理紀(jì)堯姆·葛朗臺商社的后事。"
"難道還有救？"夏爾問。
"這話說的！"箍桶匠嚷道，那份要面子的傲勁兒裝得很逼真，"你不是我的侄兒嗎？你的名譽就是我的名譽，你不也姓葛朗臺嗎？"
夏爾站起來，抓住葛朗臺老爹，親了親，然后面色發(fā)白，走出客廳。歐也妮望著父親，欽佩不已。
"行，再見；我的好朋友德·格拉珊，一切拜托，好好對付那些人！"兩位外交專家握了握手，老箍桶匠把銀行家一直送到大門口；然后，他閂上大門，回到客廳，往交椅里一坐，對娜農(nóng)說："給我果子酒。"但他過于興奮，實在坐不住，于是站起來，看看德·拉倍特里埃先生的遺像，一面踏著娜農(nóng)所謂的舞步，一面唱道：
在法蘭西禁衛(wèi)軍里
我有過一個好爸爸……
娜農(nóng)、葛朗臺太太和歐也妮默默地相互看看。葡萄園主高興到極點的時候，她們總感到害怕。晚會倒馬上就結(jié)束了。先是葛朗臺老爹想早睡；而他一上床，家里誰都得睡覺，正等于奧古斯特國王一喝酒，波蘭就得爛醉一樣。其次，娜農(nóng)、夏爾和歐也妮，疲倦的程度不亞于一家之長。葛朗臺太太呢，睡覺吃喝本來就隨丈夫的心愿。然而，在飯后消化的那兩小時當(dāng)中，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的箍桶匠，說了許多特別的警句，其中每一句都顯示出他的機靈。他喝完果子酒之后，望著杯子，說：
"嘴一沾杯子，酒就空了！人生在世也一樣。不能現(xiàn)在過去同時有。錢不能花了還留在錢袋里。不然，生活也太美了。"
他說說笑笑，寬宏大量。娜農(nóng)拿了紡車準(zhǔn)備績麻。他說：
"你一定累了，把麻放下吧。"
"啊！放下！……得了，我會悶得慌的，"老媽子回答說。
"可憐的娜農(nóng)！喝點果子酒嗎？"
"啊！果子酒嘛，我不反對；太太做的比藥劑師做的好喝。
他們賣的不是酒，是藥水。"
"他們糖放得太多，就沒有酒味了。"老頭兒說。
第二天，一家人在八點鐘聚在一起吃早飯，那情景好比真正天倫親密的第一幕。突然其來的不幸使葛朗臺太太、歐也妮同夏爾在感情上有了聯(lián)系，連娜農(nóng)也不知不覺地同情他們。他們四人開始像真正的一家人。至于老葡萄園主，斂財?shù)挠玫搅藵M足，而且眼看花花公子馬上就要出去自謀生路，他只需給他付一筆去南特的路費，再不用他多花錢，所以眼前雖還住在他的家里，他也幾乎不掛在心上了。他聽任兩個孩子——他是這么稱呼夏爾和歐也妮的——在葛朗臺太太的監(jiān)督下自由活動，在公共道德、宗教思想方面，他對太太是完全信得過的。與公路挨著的草場要劃界挖水溝，沿盧瓦河要栽白楊，葡萄園和弗洛瓦豐有冬天的作業(yè)要做，他忙得顧不上管別的事了。從那時起，對歐也妮來說，倒是愛情陽春的開始。自從堂姐把自己的庫藏送給堂弟的那個夜晚起，她的心也隨著那些寶貝一起給了堂弟。兩人懷著同樣的秘密，默默對視都表現(xiàn)出相互的了解，他們的感情由此加深，彼此更一致、更親近，他們甚至已置身于日常生活之外。血親關(guān)系不是給了她說話親切、目光含情的權(quán)利么？所以歐也妮樂于讓堂弟的痛苦消除在領(lǐng)略到愛意漸生的兒童般的快樂之中。在愛情的開始與生命的開始之間，不是有些美妙動人的相似之處嗎？人們不是用甜美的歌聲和慈祥的目光催嬰兒入睡嗎？不是用美妙的童話來給他描繪金光閃閃的前程嗎？希望不是常常向他展開光明的翅膀嗎？他不是時而高興得流淚，時而痛苦得哭泣嗎？他不是為一些無聊的小事爭吵嗎？——為幾塊他想用來造活動宮殿的石子兒，為幾把剛摘來就忘記的鮮花。他不是貪得無厭地抓住時間，想早早踏入生活嗎？戀愛是人生第二次脫胎換骨。在歐也妮與夏爾之間，愛情和童年是一回事：這是帶著一切孩子氣的熱烈的初戀，正因為他們的心原先裹著憂傷，所以到今天才能從孩子氣中得到那么多的快慰。這愛情是在喪服下掙扎出生的，倒跟這破敗的房屋里的樸實的內(nèi)地情調(diào)很合拍。在靜寂的院子里的井臺邊同堂姐交談；在小花園長著青苔的板凳上，兩人并肩坐到日落時分，一本正經(jīng)地說些廢話，或者在老城墻和房屋之間的寧靜中相對無言，仿佛在教堂的拱門下一起靜思，夏爾懂得了愛的圣潔；因為他的貴族情婦，他的安奈特，只能讓他領(lǐng)略到暴風(fēng)雨般的騷動。這時他脫離了撒嬌賣癡、追求虛榮和奢華熱鬧的巴黎式的情欲，體會到純真而實在的愛情。他喜歡這所房屋，這家人的起居習(xí)慣也不那么可笑了。他天一亮就起床，好搶在葛朗臺下樓分口糧之前，同歐也妮多說上一會兒話。當(dāng)老頭兒的腳步在樓梯上一響，他就趕緊溜進花園。這種清晨的約會，連歐也妮的母親也被蒙在鼓里，娜農(nóng)則裝作沒看見，小小的犯罪感給最純潔的愛情增添了偷嘗禁果的快樂。等到用過早餐，葛朗臺老爹出門視察莊園和地產(chǎn)，夏爾就廝守著母女倆，幫她們繞線團，看她們做活，聽她們閑談，體會到從未有過的舒適。這種近似僧院生活的樸素，向他展示了兩顆從未涉世的心靈有多美，他深為感動。他本來想不到法國還可能會有這樣的生活習(xí)慣，除非在德國，而且只在奧古斯特·拉封丹的小說里，才想入非非地會有這樣的生活描繪。不久，他覺得歐也妮就是歌德筆下的瑪格麗特的理想的化身，而且沒有瑪格麗特的缺點�？傊�，一天天地，他的目光，他的談吐，把可憐的姑娘迷住了，使她如醉如癡地投入愛情的激流；她抓住自己的幸福像游水的人抓住柳枝爬上岸休息。即將來臨的離別之苦不是已經(jīng)給這短暫的極樂時光蒙上凄涼的陰云了嗎？每天總有一件小事提醒他們離別在即。德·格拉珊動身去巴黎之后的第三天，葛朗臺領(lǐng)夏爾去初級法庭，簽署一份放棄繼承的聲明書；內(nèi)地人辦這類手續(xù)鄭重至極�？膳卵剑【芙^繼承，簡直是離宗背祖。他到克呂旭公證人那里辦了兩份委托書，一份給德·格拉珊，一份給代他出售動產(chǎn)的朋友。然后，他還得辦理領(lǐng)取出國護照的必要的手續(xù)。最后，夏爾向巴黎定做的簡單的孝服送來了，他把自己已經(jīng)用不著的衣裳都賣給索繆的一位成衣店老板。這件事特別讓葛朗臺老爹高興。
"啊！這才像一個要出門去干一番事業(yè)的男子漢，"他見侄兒穿上粗呢黑禮服時，說道。"好，很好！"
"我請您放心，伯父，"夏爾回答說，"我知道現(xiàn)在的處境我該怎么做。"
"那是什么？"老頭兒看到夏爾手里捧著金子，眼睛一亮，問道。
"伯父，我把紐扣，戒指以及所有值些錢的小玩意兒都收在一塊兒了；可是，我在本地不認識人，我想請您今天上午……"
"要我買下？"葛朗臺打斷他的話。
"不，伯伯，我求您給我介紹個規(guī)矩人…………"
"給我吧，侄兒，我上去給你估估價，然后告訴你一共值多少錢，誤差不會超出一生丁。這是首飾，"他察看一條長長的金鏈，說，"十八開到十九開。"
老頭伸出巨掌，把那堆金器全拿走了。
"堂姐，"夏爾說，"請允許我送您這兩顆紐扣，您可以系上絲帶，套在腕子上，眼下就流行這樣的手鐲。"
"那我就不客氣收下了，堂弟，"說著，她會心地望了他一眼。
"伯母，這是我母親的針箍，我把它當(dāng)寶貝收藏在我的放行梳妝盒里，"夏爾把一只漂亮的金頂針?biāo)偷礁鹄逝_太太的面前，她在十年前就盼望有這么一只針箍了。
"真不知道該怎么謝你，侄兒，"老太太的眼睛都濕了。
"我要在早晚兩次祈禱時竭誠地為你祝福，祝出門人平安。要是我死了，歐也妮會為你保存這件首飾的。"
"侄兒，你這些東西一共值九百八十九法郎七十五生丁，"葛朗臺推門進來說，為了免得你操心賣給人家，我給你現(xiàn)款……利弗爾足算。"
在盧瓦河沿岸"利弗爾足算"這種說法是指面值六利弗爾的銀幣算作六法郎，不打折扣。①
①根據(jù)一八○年頒布的法令，面值六利弗爾的銀幣只值五法郎八十生丁。
"我沒敢開口要您買下，"夏爾說，"可是，在您居住的城里變賣我的首飾也真讓我感到難堪。用拿破侖的話來說，臟衣服得在家里洗。所以我感謝您一番好意。"葛朗臺撓撓耳朵，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親愛的伯父，"夏爾擔(dān)心地望著葛朗臺，像是怕他多心。"我的堂姐和伯母都賞臉收下了我的一點小意思留作紀(jì)念；現(xiàn)在請您笑納這副袖扣，我反正用不著了，它們能讓您想起遠在海外的可憐的男孩時刻在惦記著親人，從今往后，也只剩下你們是我的親人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不能把東西都送光呀……你拿了什么，太太？"他猴急地轉(zhuǎn)身問葛朗臺太太。"��！金頂針！你呢，小丫頭，嚯！鉆石紐扣。那好。你的袖扣，我收下了，孩子，"他握住夏爾的手。"但是，答應(yīng)我，讓我替你………替你付……是的……替你付去印度的旅費。是的，你的旅費由我來。特別是，孩子，你知道，替你估價首飾的時候，我只算了金子本身的價錢，也許加上做工還能多算點錢呢，所以，就這么辦吧。我給你一千五百法郎……利弗爾足算，我問克呂旭去借，因為家里連銅板也沒有了，除非彼羅泰把欠租交來。這樣吧，這樣吧，我這就去找他。"
他戴上帽子、手套，走了。
"您真要走嗎？"歐也妮望了一眼夏爾，問；那目光既含憂傷，又透出欽佩。
"必須走啊，"他低頭回答。
幾天來，夏爾的態(tài)度、舉止、談吐變得像深切哀痛的人，感到責(zé)任重大，從自己的不幸中汲取了新的勇氣。他不再長吁短嘆，他變成了大人。歐也妮看到他穿著同他的蒼白臉色和陰郁的態(tài)度十分相稱的粗呢喪服下樓，才比過去更看清堂弟的性格。那天母女倆也穿著喪服，同夏爾一起參加教區(qū)教堂為已故的紀(jì)堯姆·葛朗臺舉行的追思彌撒。
開中午飯的時候，夏爾收到幾封巴黎來信，他都拆閱了。
"哎，堂弟，事情辦得滿意嗎？"歐也妮壓低聲音問道。
"千萬別提這樣的問題，孩子，"葛朗臺說，"我就從來不把自己的事情告訴你，你為什么要過問你堂弟的事呢？別去打擾這小伙子。"
"哦！我沒有什么秘密，"夏爾說。
"得，得，得，我的侄兒，你早晚會知道，做生意必須守口如瓶。"
等情侶倆單獨走進花園之后，夏爾把歐也妮拉到核桃樹下坐定，對她說：
"我沒有把阿爾豐斯看錯，他做得太好了，他把我的事情處理得既謹慎又仗義。我在巴黎的債全還清了，我的家具都賣了好價錢，他還說，他請教過一位遠洋貨船的船長之后，把剩下的三千法郎替我買了一批歐洲產(chǎn)的小擺設(shè)，到印度可以賺一大筆錢。他已把我的行李發(fā)送到南特去了，那里正好有一艘貨船開往爪哇。五天之后，歐也妮，咱們要分手了，也許是永別，至少也是長期不見面。我的那批貨和兩個朋友送給我的一萬法郎算是小小的開頭。我不能指望這幾年之中能回來。親愛的堂姐，不要把我的一生同您的放在一個天平上，我有可能死在異鄉(xiāng)，您也許會遇到有錢人來提親……"
"您愛我嗎？"她問。
"哦，是的，很愛，"他回答的聲調(diào)相當(dāng)懇切，顯得感情也有同樣的深度。
"那我就等您，夏爾。上帝啊！父親在窗口，"她推開想過來擁抱她的堂弟。
她逃進門洞，夏爾也追過來；見他追來，她忙打開過道的門，退到樓梯下面；后來她茫無目的地走到了娜農(nóng)的小房間附近，過道最暗的地方。夏爾一直跟到那里，抓住她的手，把她拉進懷里，摟緊了她的腰，讓她靠在他的身上。歐也妮不再反抗；她接受了、也給予了最純潔、最甜蜜、最傾心相與的一吻。
"親愛的歐也妮，堂弟勝過親兄弟，他可以娶你，"夏爾說。
"但愿如此！"娜農(nóng)從她的黑屋子里打開房門，叫道。
情侶倆嚇了一跳，逃進客廳。歐也妮趕緊拿起活計，夏爾捧著葛朗臺太太的祈禱書，念起《圣母經(jīng)》來。
"嘖！"娜農(nóng)說，"都在祈禱哪！"
自從夏爾宣布過行期之后，葛朗臺就忙著張羅，以表示對侄兒的關(guān)心；凡是不用花錢的事他都顯得很大方，他張羅著去給侄兒找裝箱的木工，回來說那人要價太高，還不如自己出力做木箱；于是他找來些舊木板，天一亮就起床，親自刨木頭、拼接、對齊、打釘子，居然做成幾只很漂亮的箱子，把夏爾的東西都裝了進去。他還負責(zé)讓人把箱子裝上船，保了險，使行李準(zhǔn)時運到南特。
自從過道一吻之后，歐也妮覺得時間過得太快，快得嚇人。有時候她真想陪堂弟一起遠走天涯。凡領(lǐng)略過最難舍難分的愛情的人，因年歲、時日、不治之癥或某些致命的打擊，使愛情壽命日益短促的人，都能理解歐也妮的苦惱。她常常在花園里一面散步一面流淚，如今她覺得這花園、這院子、這房屋、這小城都太狹�。核呀�(jīng)投身到大海之上，飄洋過海了。終于到了動身的前夜。早晨，趁葛朗臺和娜農(nóng)都不在，夏爾和歐也妮把裝有兩幀肖像的寶盒莊嚴地放進箱柜的唯一帶鎖的抽屜里，跟現(xiàn)在已經(jīng)倒空的錢袋放在一起。這件寶物安放時兩人免不了吻了又吻，灑下不少眼淚。當(dāng)歐也妮把鑰匙藏進胸口的時候，她已沒有勇氣不讓夏爾吻那個地方。
"它不會離開那里的，朋友。"
"那好！我的心也一樣，永遠留在那里。"
"啊！夏爾，這樣不好，"她的口氣并沒有責(zé)備之意。
"咱們不是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嗎？"他回答說，"我已經(jīng)有了你的許諾，現(xiàn)在接受我的誓言吧。"
"永遠屬于你！"這句話雙方都連說兩遍。
天下沒有別的誓言比這更純潔：歐也妮的天真頓時使夏爾的愛情也變得神圣了。第二天的早餐吃得凄凄切切。娜農(nóng)雖然收下了夏爾送給她的金銹綢睡袍和掛在胸前的十字架，還是管不住自己的感情，讓眼淚涌進了眼窩。
"這可憐嬌嫩的少爺要飄洋過海了。愿上帝一路保佑他平安。"
十點半鐘，全家出門把夏爾送上去南特的驛車。娜農(nóng)放狗護院，關(guān)好大門，幫夏爾提隨身的手提包。老街上的商人們都站在店鍵門口，看他們走過；到了廣場，公證人克呂旭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
"耽會兒不要哭，歐也妮，"她母親說。
"侄兒，"葛朗臺在客棧門前，抱住夏爾，親了親他兩面的腮幫，說，"你走的時候窮，發(fā)了財再回來，你父親的名譽不會受到損害的，我葛朗臺向你擔(dān)保，因為，到那時，就指望你來……"
"��！伯伯，您減輕了我的離別之苦。難道這不就是您能給我的最美的禮物嗎？"
夏爾打斷了他根本沒有聽懂的老箍桶匠的話，一個勁兒地在伯父黝黑的臉上灑下感激的眼淚，這時歐也妮使出混身的力氣握緊了堂弟的手和父親的手。只有公證人一人笑瞇瞇地在一旁佩服葛朗臺的機靈，因為只有他聽出了老頭兒的弦外之音。四個索繆人擠在好幾個人的中間等驛車出發(fā)；當(dāng)驛車駛過橋面之后，就只有遠遠傳來車輪滾動的聲音了。"一路順風(fēng)！"葡萄園主說。幸虧只有克呂旭公證人聽到這句祝愿。歐也妮和她母親已經(jīng)走到站臺角上還能看到驛車的地方，揮動著她們的白手絹，夏爾也揚出他的手絹，作為回答。
"母親，我恨不能現(xiàn)在有上帝的法力，"歐也妮在看不清夏爾的手絹時說道。
為了以后把葛朗臺家發(fā)生的事情一口氣講完，現(xiàn)在有必要先交待老頭兒委托德·格拉珊在巴黎辦的金融生意。銀行家動身后一個月，葛朗臺就到手一張十萬法郎的公債登記證，是八十法郎一股買來的。他死后為他做財產(chǎn)清單的人只提供有這一筆公債的情況，至于生性多疑的葛朗臺當(dāng)初是用什么辦法把十萬法郎撥到巴黎，把登記證換成公債的，誰都不知情�？藚涡窆C人認為是娜農(nóng)不自覺地做了運送巨款的忠實工具。因為在那段日子里，老媽子有五天不在家，說是在弗洛瓦豐收拾什么東西，仿佛老頭兒能有什么東西丟在那里似的。至于紀(jì)堯姆·葛朗臺商社的事，老箍桶匠的種種預(yù)計全都實現(xiàn)了。
大家都知道，法蘭西銀行對巴黎及各省的大富戶，都有極準(zhǔn)確的調(diào)查。索繆的德·格拉珊和費利克斯·葛朗臺是榜上有名的，而且跟那些有大片沒有抵押的地產(chǎn)作靠山的金融大戶們一樣，他們倆也享有可靠的信譽。索繆來的銀行家，要為信譽清算巴黎的葛朗臺家的債務(wù)，這件事本身就足以使已故商界巨子免受被債主拒絕清算的羞辱。財產(chǎn)當(dāng)著債權(quán)人的面啟封，本家的公證人按規(guī)定清點遺物。德·格拉珊不久便把債主們召集到一起，他們一致推舉索繆的銀行家和弗朗索瓦·凱勒為清算員，把挽救葛朗臺家的名譽和同時挽救債權(quán)所必需的一切權(quán)限，都委托給他們二位。凱勒是一家殷實商社的主人，又是主要債權(quán)人之一。索繆的葛朗臺的信譽，以及通過德·格拉珊之口在債權(quán)人的心中散布的希望，使妥協(xié)順利達成；債權(quán)人當(dāng)中居然無人從中作梗。沒有人想到把債權(quán)放到盈虧的總賬上去衡量，誰都對自己說："索繆的葛朗臺會償還的！"半年之后，巴黎人把轉(zhuǎn)付出去的債券回收之后，把全部債券保存在自己的皮包里。這是箍桶匠想達到的第一個目的。第一次碰頭會之后的第九個月，兩位清算員給每一個債權(quán)人分發(fā)百分之四十的債款。這筆餞是出售已故的紀(jì)堯姆·葛朗臺的證券，動產(chǎn)和不動產(chǎn)，以及其他雜物所得，出售的手續(xù)做得一絲不茍，賬算得很精細。整個清理工作公正而絕無私弊；債權(quán)人都樂于確認葛朗臺家的信譽令人欽佩和毋庸置疑。當(dāng)這些贊美之詞被眾人適當(dāng)?shù)貍髡f一遍之后，債權(quán)人要求償付債款的余數(shù)。他們聯(lián)名寫了一封信給葛朗臺。
"不就是這些嗎？"老箍桶匠把信扔進壁爐；"耐心等著吧，朋友們。"
作為對信中提議的答復(fù)，索繆的葛朗臺要求把所有現(xiàn)存借據(jù)都集中到一位公證人處，并附上一張已付款項的收據(jù)，以便核對賬目，正確做出遺產(chǎn)現(xiàn)狀的總賬。交存借據(jù)的要求引來重重的刁難。一般而言，放債的人都是些喜怒無常的怪人。今天準(zhǔn)備達成協(xié)議，明天就想不顧一切地全都推翻；再過幾天，他們又會特別好商量。今天他們的太太脾氣好，小兒子長了牙，家里萬事順?biāo)�，他們就錙銖必爭，一點小虧都不肯吃；明天遇到下雨，他們出不了門，心里憋悶，只要能了卻一樁事情，任何條件他們都肯答應(yīng)；到后天，他們提出要擔(dān)保，月底，他們就非逼你上吊不可了，這些劊子手！債主就像那種大人用來哄孩子的呆鳥：大人讓孩子想法把鹽粒放到鳥的尾巴上去；債主即使不是那只呆鳥，也把自己的債權(quán)看成這只呆鳥，結(jié)果他什么都抓不到。葛朗臺早把債主的氣候變化摸透，他兄弟的債主們都在他的算計之中。有人對他的存放債據(jù)的要求憤憤不平，有人干脆拒絕。"好！好得很，"葛朗臺讀著德·格拉珊有關(guān)此事的來信，搓著手叫好。另有幾位同意交存?zhèn)鶕?jù)，但必須確證他們的全部權(quán)利，而且任何權(quán)利都不放棄，甚至保留宣告?zhèn)鶓羝飘a(chǎn)的權(quán)利。經(jīng)過幾次通信磋商，索繆的葛朗臺同意債主們要求保留一切權(quán)利。由于這一讓步，溫和的債主們設(shè)法讓強硬的債主們通融讓步。盡管有人不滿，債據(jù)畢竟都交出來了。有人對德·格拉珊說："這老東西不把咱們放在眼里呢。"紀(jì)堯姆·葛朗臺死后兩年差一個月，許多債主忙于做生意，被巴黎的行市起落弄得團團轉(zhuǎn)，早已把葛朗臺到期應(yīng)付的款項置諸腦后，或者即使沒有忘記，也只是想："看來最多能拿回百分之四十七而已。"老箍桶匠早對時間的能量作過計算，用他的話說，時間是好心的魔鬼。到第三年的年底，德·格拉珊寫信給葛朗臺，聲稱他已設(shè)法讓債權(quán)人同意，在葛朗臺家尚未清償?shù)亩偎氖f法郎中再收回十分一，便把所持的債券悉數(shù)交還給他。葛朗臺復(fù)信說，因破產(chǎn)而拖累他兄弟自殺的那個公證人和那個經(jīng)紀(jì)人倒還活在世上，也許早已成為太平度日的好人，應(yīng)該對他們提出起訴，逼他們多少拿出點錢來，以減少拖欠的數(shù)目。第四年年底，拖欠款結(jié)算下來定為十二萬法郎。接著清算員和債權(quán)人之間，葛朗臺與清算員之間又往返磋商了半年。長話短說，索繆的葛朗臺被逼到非付不可的當(dāng)口，是那年的九月吧，他回信通知兩位清算員，說他的侄子在印度發(fā)了財，已表示更親自來償還亡父的全部債款；因此他不能擅自越權(quán)替他還債，他要等侄子的具體答復(fù)。到第五年年中，債權(quán)人們?nèi)员?全部償還"的說法搪塞著，神氣的老箍桶匠不時把這句話掛在嘴上，其實他暗自好笑，哪一回說罷"這些巴黎人"，都不免露出狡猾的一笑和咒罵一句。這批債權(quán)人的遭遇可以算作商業(yè)史上聞所未聞的奇事。當(dāng)我們這個故事讓他們再度出場時，他們?nèi)蕴幱诟鹄逝_給他們安置的那個地位。等到公債漲到一百一十五法郎一股，葛朗臺老爹拋出他的份額，從巴黎弄回二百四十萬法郎的黃金和公債名下的六十萬法郎的利息；他把這些本利收入統(tǒng)統(tǒng)倒進儲金桶。德·格拉珊一直住在巴黎。為什么？因為第一，他當(dāng)上了議員；第二他身為有妻室的家長，卻厭倦索繆枯燥的生活，已同公主劇院一個漂亮的坤角兒弗洛麗娜雙宿雙飛了，當(dāng)兵時的老毛病又在銀行家的身上復(fù)活。不用說，他的行為在索繆人的眼中極其不道德。他的妻子很走運，跟他分了家，居然有管理索繆銀號的頭腦，后來銀號一直在她的名下繼續(xù)營業(yè)，彌補了被德·格拉珊先生的荒唐行徑造成的財產(chǎn)損失。克呂旭叔侄落井下石，弄得這位活寡婦打腫臉充胖子的處境更狼狽不堪，以至于女兒的婆家找得很不稱心，而且不得不放棄娶歐也妮當(dāng)兒媳婦的念頭。阿道爾夫到巴黎去找父親，據(jù)說他后來變成一個很下流的人�？藚涡袷逯兜脛倭恕�
"您的丈夫真不知好歹，"葛朗臺得到抵押品作保借錢給德·格拉珊夫人時說道，"我很同情您，您真是個賢惠的好太太。"
"��！先生，"可憐的太太回答說，"誰能料得到他從您府上動身去巴黎的那一天，就走上自我毀滅的路呢。"
"老天有眼，德·格拉珊太太，我可是直到最后都不讓他去的。那時庭長先生還拚命想替他；他當(dāng)初那樣爭著要去，咱們到現(xiàn)在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目的了。"
這樣，葛朗臺對德·格拉珊就不欠任何情分了。
在任何情況下，女人的痛苦總比男人多，程度也更深。男人有力氣，而且他的能量有機會發(fā)揮：活動、奔走、思考、瞻望未來，并從未來中得到安慰。夏爾就是這樣。但是女人呆在家里，跟憂傷形影相伴，沒有什么事情可以排遣憂傷，她一步步滑到憂傷開啟的深淵的底部．測量這深淵，而且往往用祝愿和眼淚把這深淵填滿。歐也妮就是這樣。她開始認識自己的命運。感受，愛，痛苦，獻身，這永遠是女人生活的內(nèi)容。歐也妮整個成了女人，只缺少女人能得到的安慰。她的幸福，用博敘埃①崇高的說法，像外墻上稀疏的釘子，永遠撿不滿一把，填不滿手心。憂傷倒是不勞久等，接踵而來。夏爾動身后的第二天，葛朗臺家在眾人看來已恢復(fù)常態(tài)，只有歐也妮一人覺得突然空蕩蕩的。瞞著父親，她要讓夏爾的臥室保持他離開時的模樣。葛朗臺太太和娜農(nóng)樂意充當(dāng)她的同謀。
①博敘埃（一六二七-一七○四）：法國作家，名僧，法蘭西學(xué)士院院士。善作演講，尤擅誄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