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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巴爾扎克 歐也妮·葛朗臺第六節(jié)

作者:經(jīng)典名著 文章來源:會員整理

"德·蓬……蓬……蓬豐先生……"葛朗臺三年來第二次稱克呂旭的侄子蓬豐先生。庭長聽了簡直自以為已經(jīng)被刁鉆的老頭兒選作女婿了。"您……您……您方才說,破……破產(chǎn)……可……可以……出于某……某種情況……由……由……"

"由商業(yè)法庭出面阻止。這種事情天天都有,"德·蓬豐先生抓住了,說得確切些,自以為猜到了葛朗臺老爹的想法,好心好意地準(zhǔn)備跟他詳細(xì)解釋一番。"您想聽聽?"

"洗……洗耳恭……恭聽,"老頭兒特別謙遜地回答說,那模樣像調(diào)皮的孩子故意學(xué)乖,假裝一本正經(jīng)聽老師講解,心里卻在訕笑老師。

"當(dāng)一位值得尊敬又受到尊敬的人,例如,在巴黎的已故的令弟……"

"舍……舍弟,對。"

"一旦受到周轉(zhuǎn)不靈的威脅……"

"這……這……叫叫做……周……周轉(zhuǎn)不靈?"

"是的!灾缕飘a(chǎn)迫在眉睫,對他有管轄權(quán)的(請注意)商業(yè)法庭有權(quán)通過判決給他的商社任命一些清理員。清理不是破產(chǎn),您懂不懂?一個人一旦破產(chǎn)名譽(yù)就掃地了;但是宣告清理,他還是個清白的人。"

"這就……大……大……大不一樣了,要……要是……代價……并……并不更高……"葛朗臺說。

"不通過商業(yè)法庭也還可以宣告清理的。因?yàn)椋?庭長捏了一撮鼻煙,"破產(chǎn)是怎么宣告的,您知道嗎?"

"我從來沒有想……想過,"葛朗臺回答。

"第一,"法官說,"當(dāng)事人或他的合法登記的代理人造好資產(chǎn)結(jié)算表送往法院書記室。第二,由債權(quán)人出面申請。如果當(dāng)事人不交資產(chǎn)結(jié)算表,債權(quán)人不申請法院宣告該當(dāng)事人破產(chǎn),那又怎么辦呢?"

"是啊,怎……怎么辦?"

"那么死者的親族,代表,繼承人,或者當(dāng)事人如果沒有死則由他自己,或者當(dāng)事人如果躲起來了,可以由他的朋友,出面清理。也許您想清理令弟的債務(wù)吧?"庭長問道。

"啊!葛朗臺,"克呂旭公證人叫起來,"那就太好了。咱們地處偏僻,面子要緊。令弟畢竟跟您同姓,要是您挽救自家清白,那您可真是個男子漢了……"

"崇高的男子漢,"庭長打斷老叔的話,插言道。

"當(dāng)然,"老葡萄園主答道,"我我我的弟弟是是是姓葛朗臺,跟……跟我同姓。這……這這是千真萬確的。我我我不否否否認(rèn)。而這這這……種……清清清清理……能能能能……在任……任何情情情況況……況下,從各各各方方面看看看,對對對我我我……所愛的侄兒是是是很很很有利利利的?墒,先得弄明白。我不認(rèn)認(rèn)……認(rèn)得那些巴黎的壞壞壞蛋。我……在索繆,您知道!我的葡葡萄秧,我的水水水渠,總,總之,我有我的事。我從沒有開過期票。什么叫期票?我我我收到的期期期票多了,我自己沒有簽簽簽發(fā)過。期票能兌兌兌兌現(xiàn),能貼貼貼貼現(xiàn)。我就知道這些。我聽聽說可可可可以贖回期期……"

"是的,"庭長說,"貼百分之幾,可以買到。您懂不懂?"

葛朗臺用手托住耳朵,做了個招風(fēng)耳。庭長把話又重復(fù)了一遍。

"那么說,"葡萄園主接言道,"這這這中間,有人喝湯,有人吃肉了。我我我活到這這把年年年紀(jì),這這這些事事事,我都都鬧鬧鬧不清。我得……得……留……留在這里照照照看谷物。谷物進(jìn)進(jìn)進(jìn)了倉,就用……用谷物……支付。首先得照照照看收收成。我在弗洛瓦豐有有有重要的生意要做,賺賺賺錢生意,我不能拋拋拋開我我我的家去應(yīng)應(yīng)付我根本不不不了解的鬼鬼鬼人鬼鬼鬼事。您說我我我應(yīng)該去去去巴黎辦清清清理理理,制止破產(chǎn)宣告。我我我分身無無無術(shù)呀,我又不是小小鳥,……所以……"

"您的意思我明白了!"公證人叫出聲來,"那好辦,老朋友,您有朋友,有老朋友,能為您盡心盡力的。"

"得了,"葡萄園主心想,"您就自告奮勇吧。"

"要是派誰去巴黎,找令弟紀(jì)堯姆最大的債主,跟他說……"

"且且且慢,"老頭兒接言道,"跟他說。說什么?是不是就就就說:索繆的葛朗臺先生這樣,索繆的葛朗臺臺先生那那那樣。他疼他的弟弟,愛他的侄侄侄兒。葛朗臺是個好好親親親戚,他有一一一片好心。他把把收收收成賣賣賣了。不要宣告破破破破產(chǎn),你們碰碰碰碰頭,任任任任命幾個清清清理員。到那時葛朗臺等等等著瞧吧。與與與其讓法法院插插……手,倒不如……清理更上……算……嗯?是不是?"

"對極了,"庭長說。

"因?yàn),您知道,德·蓬蓬蓬豐先生,在打……打……定主意……以前,得斟酌斟酌,做不……到總是……做不到。凡……凡是花……花錢的事,為為為了不傾……傾家蕩產(chǎn),得先……把收支弄弄弄清。嗯?是不是?"

"當(dāng)然,"庭長說。"我的意見是在幾個月內(nèi)可以花一筆錢把債券全部贖回,通過協(xié)商付款。哈哈!手里有肥肉,還怕狗不跟著走?只要不宣告破產(chǎn),只要債券到您手里,您就清白得像冬雪了。"

"像冬冬冬雪,"葛朗臺托著耳朵,把手做成招風(fēng)耳,重復(fù)庭長的話,說,"我不明白,什么冬雪?"

"您好好聽我說,"庭長嚷道。

"我,我,我聽著呢。"

"債券是一種商品,也有市價漲落。這就是杰雷米·邊沁對于高利貸的原則推論。他論證了譴責(zé)高利貸的偏見是愚蠢的。"

"對……"老頭兒說。

"根據(jù)邊沁的觀點(diǎn),既然金錢在原則上是一種商品,代表金錢的東西也同樣變?yōu)樯唐罚?庭長接著說道,"眾所周知,有某某人簽名的期票,跟這種或那種商品一樣,也名目繁多,價格時漲落時,流通量忽多忽少,漲價時能很貴,也能跌得一錢不值,商業(yè)法庭裁決……(咄!我真笨,對不起),照我看,令弟的債券您可以打二五扣贖回的。"

"您您……說,他叫叫……杰……杰……杰雷米,邊……"

"邊沁,英國人。"

"那個杰雷米讓咱們在商業(yè)上避免了許多哭天喊地的下場,"公證人笑著說。

"那些個英國人有有有有時候還真講情情情理,"葛朗臺說,"那么,照照照邊邊邊邊沁的看法,我兄弟的債券說說說是值值錢……其實(shí)不值錢了。是這樣的話,我,我,我說對了,是不是?我覺得很清楚……債主可能……不,不可能……我明明明白。"

"讓我跟您都講明了吧,"庭長說,"從法律上講,您要是把葛朗臺商社的債券全都弄到手,那么令弟或他的繼承人就不欠誰的債了。好。"

"好,"老頭兒也跟著說一遍。

"以公道而論,如果令弟的債券在市場上以百分之幾的折扣轉(zhuǎn)讓(您明白轉(zhuǎn)讓的意思嗎?趕巧您有位朋友經(jīng)過那里,把債券買下,那就是說,債權(quán)人沒有受到任何暴力的強(qiáng)迫,自愿放出債券,已故的巴黎葛朗臺的遺產(chǎn)就光明正大地不負(fù)債務(wù)了。"

"不錯。生……生……生意總歸是生意,"箍桶匠說,"這甭……甭……說……可是,然而,您知道的,這也有難難……難處。我,我……沒有……錢錢……也……也……也沒有……空,空……"

"是啊,您脫不開身。哎,這樣吧,我替您去巴黎走一趟(旅費(fèi)記在您的賬上,小意思)。我去見見債權(quán)人,跟他們談?wù),把期限往后拖一拖,只要您在清理總?shù)上再添付一筆錢,跟債券對上,事情就都能解決。"

"這以后再……詳……詳談,我……我……不……不能,也不想……沒弄清就……應(yīng)……應(yīng)承……不……不……不行的,您……明白?"

"那是。"

"我腦袋都要炸……炸了,您說……說的……話……您……簡直把……我……我的腦……腦袋都……拆……拆散了。我活到今天頭頭……頭一回……得想想……這么個……"

"是啊,您不是法學(xué)家。"

"我,我只是個種……種葡萄的窮老大,聽不懂您……您剛才說的那……那些話;所以我得……得……得琢琢……琢磨琢磨……"

"那好,"庭長擺出像要作總結(jié)的架勢。

"侄兒!……"公證人帶著埋怨口吻打斷他的話頭。

"怎么,叔叔?"庭長回話。

"讓葛朗臺先生說說他的想法,委托辦這么一件大事,非同小可。咱們的朋友應(yīng)該對委托范圍作一個明確的界定……"

一聲門錘宣告德·格拉珊一家三口駕到。他們進(jìn)來,跟大家寒暄,使克呂旭無法把話說完。公證人對此反倒高興。葛朗臺已經(jīng)斜眼瞅他了,鼻尖的肉瘤傳達(dá)出了他內(nèi)心狂風(fēng)暴雨般的翻騰;但是,首先,謹(jǐn)小慎微的公證人認(rèn)為:一個初級法庭庭長不宜親自去巴黎降服債權(quán)人,插手一件冒犯廉政法律的花招;其次,他還沒有聽到葛朗臺肯不肯花錢的表示,侄兒就自告奮勇接手這樁交易,他從本能上感到心驚肉跳。所以,趁格拉珊夫婦進(jìn)門的當(dāng)口,他把侄兒拉到窗戶旁邊……"你的意思已經(jīng)說得很明白了,侄兒;獻(xiàn)殷勤到此為止吧。你想他的女兒都想得昏了頭。見鬼!不能像剛出窠的小烏鴉那樣見到核桃就啄,F(xiàn)在讓我來把舵,你只要幫著使勁兒就行。你犯得著讓你的法官身份牽連進(jìn)這樣一件……"

他還沒說完,就聽到德·格拉珊先生向老箍桶匠伸手說道:"葛朗臺,我們聽說府上遭到可怕的不幸,紀(jì)堯姆·葛朗臺的商社出事了,令弟也去世了。我們特地前來表示哀悼。"

"要說不幸,"公證人打斷銀行家的話,"也就是葛朗臺先生的弟弟去世。他要是想到向哥哥求援,也不至于自殺。咱們的老朋友最講面子,他打算清理巴黎葛朗臺家的債務(wù)。我這個當(dāng)庭長的侄兒,為了免得葛朗臺先生在這樣一樁涉及司法的事務(wù)中遇到麻煩,自告奮勇要立刻替他去巴黎,跟債權(quán)人磋商,并適當(dāng)?shù)貪M足他們。"這一席搶白,再加上葡萄園主撫摸下巴表示默認(rèn)的態(tài)度,讓德·格拉珊一家三口驚詫至極。他們在來的路上還大罵葛朗臺吝嗇,幾乎把他說成害死兄弟的元兇。

"!我早料到了,"銀行家瞅瞅妻子,叫出聲來。"路上我跟你怎么說的,太太?葛朗臺連頭發(fā)根兒都講面子,決容忍不了堂堂姓氏受到一絲一毫的玷污!沒有面子的錢是一種。≡蹅儍(nèi)地就講面子。好,好樣的,葛朗臺!我是個老兵,不會裝扮自己的想法,怎么想就怎么說:這件事,真是天曉得,太偉大了!"

"可……可……這……偉大……的代價很……很……高呀,"老頭兒的手被銀行家握著熱烈晃動的時候,他這么回答道。

"可是,這件事兒,我的好葛朗臺,"德·格拉珊接著說,"但愿庭長聽了別不高興,這件事兒純粹是生意經(jīng),涉及不到司法,得商務(wù)老手去處理才行。難道不該精通回扣、預(yù)支、利息計算之類的業(yè)務(wù)嗎?我趕上要去巴黎辦事,可以代您……"

"咱們倒……倒……倒是可以……想想……辦法……咱們倆盡……盡可……可能作些……安……安排……能讓我……我……我不至許……許……許下什么我……我……我不愿許……下的諾……諾言,"葛朗臺結(jié)結(jié)巴巴說道,"因?yàn),您知道,庭長先生當(dāng)然要我出旅費(fèi)的。"

這最后一句話,老頭兒說得很利索。

"嗨!"德·格拉珊夫人說,"去巴黎可是一件高興的事。

我愿意自己掏路費(fèi)去呢。"

她先向丈夫使了一個眼色,像是鼓勵他不惜代價把這件差事從對手那里搶過來;接著又帶著一臉挖苦的表情,看看克呂旭叔侄倆,這兩位頓時面色沮喪。

葛朗臺于是抓住銀行家的一個紐扣,把他拉到一邊。

"比起庭長,我倒更信過得您,"他說道,"不過,其中有些奧妙,"他牽動著肉瘤,又補(bǔ)充說道。"我想買公債;要買下幾千法郎,不過我只想下七十法郎一股的本錢。據(jù)說每逢月底行市會跌。您這方面在行,是不是?"

"敢情!您哪,我得替您收進(jìn)幾千法郎的公債了?"

"初涉此道,先小做做。別說!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玩這玩意兒。您給我在這個月底做成一筆買賣;別透半點(diǎn)口風(fēng)給克呂旭他們,不然他們會生氣的。既然您去巴黎,那么咱們不妨同時為我那可憐的侄兒探探風(fēng),看看王牌的顏色。"

"這就說定了。我明天一早乘驛車走,"德·格拉珊提高嗓門說道,"那么,我?guī)c(diǎn)鐘來您這兒聽您最后的囑咐?"

"五點(diǎn)鐘,晚飯之前,"葡萄園主搓搓雙手,說。

兩家客人又面對面地耽了一會兒。停頓片刻之后,德·格拉珊拍了一下葛朗臺的肩膀,說:"有您這么講義氣的親戚,真不錯……"

"是啊,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葛朗臺回答道,"我可是看重骨……肉情份的。我疼我的兄弟,我要證明我疼他,但愿不花……花……花得我傾家……"

"我們告辭了,葛朗臺,"銀行家趁他還沒有把話說完便知趣地打斷了他。"我要是提前動身的話,有些事還得安排一下。"

"好的,好的。我也一樣……為了您知道的這件事,我……我要到到……到房間去……想一想,躲進(jìn)我的那……那間……用克呂旭庭長的說法,叫評評評議室……去。"

"該死!我又不是德·蓬豐先生了,"庭長傷心地想道,臉上的表情頓時像被辯護(hù)詞弄得心煩意亂的法官。

兩個敵對家族的首領(lǐng)們一起告辭了。他們都已經(jīng)把老葡萄園主今天上午出賣鄉(xiāng)親的罪惡行徑置諸腦后,只想刺探對方如何評價老頭兒對新近這件事的真正意圖,不過雙方嘴都很嚴(yán),誰都不漏半點(diǎn)口風(fēng)。

"二位跟我們一起拜訪德·奧松瓦爾夫人如何?"德·格拉珊問公證人。

"我們以后再去,"庭長搶著回答說,"要是叔叔允許的話,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德·格里博古小姐,上她那里去照個面的,我們要先去她家。"

"那就再見了,二位,"德·格拉珊太太說。他們剛同克呂旭叔侄分手,阿道爾夫趕緊對父親說:"他們氣得七竅冒煙了,嗯?"

"閉嘴,孩子,"母親連忙說道,"他們還聽得見呢。再說,你的話不登大雅,有股法律學(xué)生的刻薄味兒。"

"哎,叔叔,"庭長見德·格拉珊一家走遠(yuǎn)之后,忍不住叫起來,"我開始被稱為蓬豐先生,臨了又只是個克呂旭。"

"我當(dāng)時就看出來了,你心里有氣。但是風(fēng)向?qū)Φ隆じ窭河欣。你那么聰明,怎么倒糊涂了?……就讓他們乘上葛朗臺老爹'以后再說'的順風(fēng)船吧。孩子,你放心。歐也妮早晚是你的媳婦兒。"

不多一會兒,葛朗臺慷慨的決定同時在三家傳播開了,滿城風(fēng)雨只傳說這樁手足情深的義舉。葛朗臺不顧葡萄園主們應(yīng)有的信義獨(dú)家出售存貨的行為得到了大家的原諒,人人都佩服他講面子,贊不絕口地說,想不到他會這么慷慨。法國人的脾氣本來就是好激動,喜歡起哄去捧曇花一現(xiàn)的紅角兒,為不著邊際的新鮮事兒瞎起勁。跟著哄的人們難道沒有一點(diǎn)兒記性嗎?

葛朗臺老爹一關(guān)上大門,就把娜農(nóng)叫來:

"先別放狗,也不要睡覺,咱們還有事兒要一起干呢。十一點(diǎn)鐘,高諾瓦葉該趕著馬車從弗洛瓦豐來這兒。你注意聽著,別讓他敲門,叫他輕輕地進(jìn)來。警察局有令,夜里禁止喧嘩。況且左鄰右舍也用不著知道我出門。"

說罷,葛朗臺上樓去他的密室,娜農(nóng)在樓下聽到他在上面搬東西、翻東西、走來走去,動作很輕。顯然他不想驚動妻子和女兒,尤其怕引起侄兒的注意。他瞅見侄兒的房里還有燈光早就低聲地咒罵過了。半夜,一心惦記著堂弟的歐也妮仿佛聽到有誰快要死了在呻吟,她認(rèn)為這要死的人一定是夏爾,跟她分手時他那么蒼白,那么垂頭喪氣!說不定他自尋短見了。她忙披上一件有帽兜的搭肩,想上去看看。先是有一道強(qiáng)光從門縫里射進(jìn)來,嚇得她以為著火了;接著聽到娜農(nóng)沉重的腳步聲,她才安下心來,又聽到她在說話,還有幾匹馬嘶叫的聲響。

"我父親把堂弟架走了不成?"她一面想,一面小心翼翼地把房門打開一條縫,既不讓門發(fā)出咿呀的聲響,又正好能瞅見樓道里誰在走動。突然,她的眼睛遇到了父親的眼睛;雖然父親并沒有注意到她,也沒有懷疑誰在偷看,但是她已嚇得手腳冰涼。只見老頭兒和娜農(nóng)兩人的肩頭扛著一根粗大的杠子,杠子中央一條繩索捆住一只小木桶,跟格明臺平時在面包房里做著玩的那種小木桶很像。

"圣母呀!老爺,怎么這么重呀?"娜農(nóng)壓低嗓口問道。

"可惜里面只有一大堆銅錢!"老頭兒回答道,"小心別砸倒蠟燭臺。"

這個場面只有一支蠟燭照明;蠟燭放在樓梯扶手的兩根立柱之間。

"高諾瓦葉,"葛朗臺對他那位臨時保鏢說道,"你帶手槍了沒有?"

"沒有,先生。老天爺!不就是一堆銅錢嗎,有什么好怕的?……"

"哦!不怕。"葛朗臺老爹說。

"再說,咱們跑得快,"莊園看守說道,"佃戶們?yōu)槟闾暨x了最精良的馬。"

"好,好。你沒有告訴他們我要去哪兒吧?"

"我又不知道您去哪兒。"

"好。車還結(jié)實(shí)吧?"

"這車,老爺您問這車?嗨!裝三千斤沒問題。您那些破酒桶能有多重?"

"噢,那我清楚!"娜農(nóng)說。"總該有一千七、八百斤吧。"

"別多嘴,娜農(nóng)!回頭你跟太太說我到鄉(xiāng)下去了。晚飯時回來,高諾瓦葉,快點(diǎn)兒趕,得在九點(diǎn)鐘之前趕到安茹。"

馬車走了,娜農(nóng)閂好大門,放出狼狗,肩頭酸疼她上了床,左鄰右舍無人知道葛朗臺走了,更猜不到他出門的目的。老頭兒保密保到家了。在這幢堆滿黃金的房屋里,沒有人能見到一個銅板。上午他在碼頭上聽人閑聊,說南特接下不少船只裝備的生意,黃金價格隨之漲了一倍,投機(jī)商都涌到安茹來搶購黃金,老葡萄園主只消向佃戶借幾匹馬,便拖著黃金到安茹拋售,以此換回國庫券,等市價高出面值之后,再用它來買進(jìn)公債。

"我的父親走了,"歐也妮在樓上都聽到了。屋里又恢復(fù)了一片沉寂。遠(yuǎn)去的車輪聲漸漸消歇,不再在沉睡的索繆城里回蕩。這時,歐也妮先在心中、然后用耳朵聽到一聲悲嘆,從堂弟的臥室穿過隔斷的墻壁傳了過來。一道像刀刃一樣細(xì)的燈光從門縫里射出,橫照在破舊樓梯的扶手上。"他心里難受,"歐也妮心想,并上了兩級梯階。第二聲悲吟已把她拉到三樓的樓道,門半掩著,她推開房門。夏爾的頭歪倒在舊靠椅的外邊,筆已經(jīng)掉下,手幾乎接近地面;他睡著了。他的這種姿勢使呼吸斷斷續(xù)續(xù);歐也妮嚇了一跳。她連忙進(jìn)去。

"他一定累極了,"歐也妮看到十來封已經(jīng)封好的信,心里想道。她看了看收信人的地址:法里-布雷曼車行,布伊松服裝店……等等。"他大概料理好事情之后,好早點(diǎn)兒離開法國。"她想道。她的眼睛落到兩頁沒有裝入信封的信上。其中有一頁信箋的開頭寫道:"親愛的安奈特……"這幾個字使她一陣眼花。她的心突突亂跳,她的腳仿沸已被釘在地板上。親愛的安奈特,他在戀愛,也有人愛他!沒有希望了!他信上說些什么?這些念頭穿過她的腦海,穿過她的心坎。她到處都看到這幾個字,甚至出現(xiàn)在地板上,一筆一劃都是火焰。

"不理他!不!我不看這封信。我該走開?墒强戳擞衷趺礃幽?"她看著夏爾,把他的頭托回到椅子靠背上。他像孩子一樣聽人擺布,雖然睡著,也知道那是他媽媽,不用睜開眼睛,朦朧中接受母親的照料和親吻。歐也妮就像母親,把他垂下的手拿起來,像母親一樣吻了一下他的頭發(fā)。親愛的安奈特!有個魔鬼在她耳朵邊這么吼了一聲。"我知道這也許不好,但我要看看那封信,"她心想。歐也妮扭過臉去,因?yàn)樗甙恋钠沸栽谪?zé)備她,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心中善和惡交鋒。直到那時,她從來沒有干過一件讓她臉紅的事。激情和好奇心占了上風(fēng)。每讀一句,她的心就多膨脹一點(diǎn),在讀信時她身心激奮的熱血,使她初戀的快感更加美不可言。

親愛的安奈特,什么都拆不散我們,除了我現(xiàn)在遭到的不幸,那是再謹(jǐn)慎的人都無法逆料的。家父自尋短見,他的財產(chǎn)以及我的財產(chǎn)完全敗盡。我成了孤兒,從我所受的教育而論,我這年紀(jì)還只能算是個孩子;然而如今我應(yīng)該像成人一樣,從深淵中爬出來。我花了半夜的功夫作了一番盤算。要是我想清清白白離開法國(這是無疑的),那么我還沒有一百法郎,好去印度或美洲碰運(yùn)氣。是的,可憐的安娜,我要到氣候最坑人的地方去尋找發(fā)財?shù)臋C(jī)會。聽說,在那樣的地方,發(fā)財是十拿九穩(wěn)的,而且錢來得快。至于耽在巴黎,我決不可能。我的心,我的臉,都忍受不了一個破產(chǎn)的人、一個把家產(chǎn)敗光的人的兒子面臨的羞辱、冷漠和鄙薄。天哪!虧空四百萬?……我會在頭一個星期就死在決斗中的。所以我決不會回巴黎。你的愛情,使男人的心靈空前高貴的最溫柔、最忠貞的愛情,也無法把我吸引到巴黎去。唉!

我的心上人呀,我沒有錢上你那里去給你一個吻,和受你一個吻,一個能使我竭取干一番事業(yè)所必需的力量的親吻!

"可憐的夏爾,幸虧我讀了這封信!我有錢,我給他錢,"

歐也妮說。

她擦了擦眼淚,繼續(xù)讀信:

我過去從沒有想到會受窮。就算我有必不可少的一百金路易漂洋過海,我也沒有一個銅板來辦貨做生意。別說一百金路易,我一個金路易也沒有。只有等到我在巴黎的債務(wù)清償之后,我才能知道剩下多少錢。要是分文不剩,我就心平氣和去南特,到船上當(dāng)水手,就像那些年輕時身無分文的硬漢子,從印度回來時已腰纏萬貫,我一到那里也要像他們那樣白手起家。從今天上午起,我冷靜地考慮過我的前途。對我來說,這前途比對別人更可怕,我從小被母親嬌生慣養(yǎng),又受到世上最慈祥的父親的寵愛,而且一進(jìn)入社交圈,就得到安娜的愛!我只認(rèn)識生活中的鮮花:這福氣卻不能長久。然而,親愛的安奈特,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更多的勇氣,這是過去那個無憂無慮的年輕人所沒有的,尤其是因?yàn)槟莻年輕人習(xí)慣于得到巴黎最溫馨的女子的愛憐,在家庭的快樂生活中長大,誰都疼他愛他,想要什么父親就給他什么……啊,我的父親,安奈特,他死了呀……哎!我想了自己的處境,又想了你的處境。這一天一夜,我老了許多。親愛的安娜,就算你為了把我留在你的身邊,留在巴黎,甘愿犧牲你一切的豪華享受、衣著打扮和歌劇院里的包廂,咱們也無法湊齊我揮霍的生活所必需的那筆費(fèi)用;更何況我不能同意你作出那么多的犧牲。咱們倆今天只能一刀兩斷。

"他跟她斷了,圣母!哦!多好呀!"

歐也妮高興得跳起來。夏爾動了一下,嚇得她手腳冰涼;

幸虧他沒有醒,歐也妮繼續(xù)往下讀信:

我什么時候回來?不知道。歐洲人一到印度,由于氣候關(guān)系,老得很快,尤其是操勞的歐洲人。就算十年之后吧。十年之后,你的女兒十八歲,將成為你的伴侶,你的耳目。對于你,這世界很殘酷,你的女兒可能更殘酷。世態(tài)炎涼,少女忘恩負(fù)義,這類先例咱們見得還少嗎?要引以為訓(xùn)。像我一樣,在心靈深處牢牢地記住這四年的幸福吧,而且,如有可能,忠于你可憐的朋友吧。

但是我不會強(qiáng)求你的忠實(shí),因?yàn),你知道,我親愛的安奈特,我應(yīng)該符合我目前的處境,用布爾喬亞的眼光來看待生活,實(shí)惠地盤算著過日子。我應(yīng)該考慮結(jié)婚,這是我新生活中一件必需辦的事情;而且我可以坦誠相告,我在這里,在索繆,在我伯父家里,遇到一位堂姐,她的舉止、長相、頭腦和心地,你都會喜歡的,此外我還覺得她好像已經(jīng)……

"他一定是累極了,所以沒有往下寫,"歐也妮看到信到此中斷,心里想道。

她給他找借口辯護(hù)!難道這天真的姑娘不能感覺到信里通篇透出一股冷氣嗎?在宗教空氣里教養(yǎng)出來的女孩子,既無知又純潔,一旦涉足被愛情美化的世界,覺得什么東西都充滿愛意。她們在愛的世界中行走,被天國的光明所包圍,這光明是從她們的心靈中放射出來的,而且照到了她們心愛的人的身上;她們用自己的感情的火花,給愛人增添色彩,還把自己崇高的思想,看成是他的思想。女人的一切錯誤幾乎總由于信仰善或相信真。在歐也妮看來,"親愛的安奈特,我的心上人"這類字眼兒像愛情的最美的表述,響徹在她的心頭,慰撫著她的心靈,就像小時候,聽到教堂里的管風(fēng)琴一再奏出《來啊,膜拜吧》這首圣歌的音符,覺得特別悅耳一樣。而且,還掛在夏爾眼角的淚水顯示出了他心地的高尚,這是最讓姑娘著迷的。她怎能知道,夏爾之所以那么愛他的父親,那么真誠地為他落淚,這與其說是他心地善良,倒不如說因?yàn)樗母赣H待他太寬厚了。紀(jì)堯姆·葛朗臺夫婦總是滿足兒子的愿望,給他享受到富貴生活的一切樂趣,不讓他像巴黎的大多數(shù)兒女那樣,看到巴黎的花花世界,不由得產(chǎn)生欲念和計劃,只礙于父母在世,一天天遲遲無法實(shí)現(xiàn),便打起多少有點(diǎn)罪惡的算盤,來算計父母。父親不惜揮金如土,在兒子的心田終究播下愛的種子,培育出真正的、無保留的孝心。然而,夏爾畢竟是個巴黎孩子,受到巴黎的風(fēng)氣和安奈特親自的調(diào)教,什么都習(xí)慣于算計算計,雖然長著一副孩兒臉,卻已經(jīng)世故得像個老人。他早已受夠這種世道的可怕的熏陶,在他的圈子里,一夜之間在思想言語方面犯下的罪行,比重罪法庭懲處的更多;只消幾句俏皮話,便詆毀最偉大的思想,誰看得準(zhǔn)誰是強(qiáng)者,而所謂看得準(zhǔn)就是什么都不相信,不相信感情,不相信人,甚至不相信事實(shí),熱衷于炮制假事實(shí)。這個世道,要看得準(zhǔn),就得天天早晨掂掂朋友錢袋的份量,善于像政客一樣對發(fā)生的一切都持高姿態(tài),暫時對一切都不欣賞,對藝術(shù)作品、對高尚的行為,都不贊一詞,辦什么事都以個人利益為轉(zhuǎn)移。經(jīng)過千百次撒瘋放縱之后,那位貴族太太,美麗的安奈特,強(qiáng)迫夏爾認(rèn)真思索過;她把搽了香水的手伸進(jìn)他的頭發(fā),跟他說到他以后的地位;她一面卷著他的頭發(fā),一面教他計算生活:她使他女性化,教他講實(shí)惠,使他雙重變質(zhì),然而這種變是向華麗、精致、高雅發(fā)展。

"您真傻,夏爾,"她說,"我得費(fèi)些功夫教您懂得世道。您對呂波克斯先生的態(tài)度太不像樣。我知道他這人不地道;但您得等他失勢之后才能隨便糟踐他。您知道康龐夫人①怎么說過嗎?她對我們說:'孩子們,一個人只要還在部里當(dāng)官,你們就得敬愛他;等他一旦垮臺,你們就拖他進(jìn)垃圾堆。'有權(quán)有勢,他就是上帝;垮了,就比倒在陰溝里的馬拉都不如,因?yàn)轳R拉死了,他還活著。人生是一連串的縱橫捭闔,得好好研究,密切注視,這樣才能始終立于不敗之地。"

①康龐夫人(一七五二-一八二二):貴族女校校長,曾為路易十六王后的密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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