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甄守球甄閣學(xué)在沈中堂宅內(nèi)議定抵制之法：凡是新賞翰林的幾個學(xué)生來拜，一概不 見，不要他們認(rèn)前輩、老前輩。商議既定，果然大眾齊心，直弄得他們那幾個人，到一處碰 一處，沒有一處見到。后來這幾個人曉得在京里有點(diǎn)不合時宜，也就各自走了道路，出京另 外謀干去了。京里的這班人聽得他們已走，彼此見面，一齊夸說：“甄老前輩出的好計(jì) 策！”甄閣學(xué)亦甚是得意。

　　 一天甄閣學(xué)在自己宅子里備了三席酒，請眾位同年、同門吃酒賞菊花。沈中堂得了信， 說是：“飲酒賞菊是頂雅致的事情，怎么守球不請我老頭子？”就有人把話傳給了甄閣學(xué)， 連忙親自過來陪話，說道：“不是不請老師，實(shí)在因?yàn)榉孔有�，客多，怕褻瀆了老師，所以 不敢來請�！鄙蛑刑玫溃骸拔液軞g喜。到了那天我要來。你亦不必多化錢，我亦吃不了什 么，不過大家湊湊罷了�！痹缫烟靥貫闉橛痔砹艘蛔啦�，揀老師愛吃的點(diǎn)了幾樣。這天約明 白的兩點(diǎn)鐘會齊。不到一點(diǎn)鐘，老頭子頂高興，早已跑了來了。一問所請的客都是自己的門 生，尤其高興。等到客齊，老頭子先創(chuàng)議，要人家做菊花詩。老頭子說：“什么五古、七 古，七律、七絕，我都有點(diǎn)忘記了。只有五律，只要拿試帖減四韻，我雖然多年不做，工夫 荒了，還勉強(qiáng)湊得成功�！北娙艘娎项^子高興，少不得一齊獻(xiàn)丑。當(dāng)時各自搜索枯腸。約摸 一個鐘頭，還是沈中堂頭一個做好。眾人搶著看時，果然是一首五律。然后眾人絡(luò)續(xù)告成， 數(shù)了數(shù)一共二十七首。有三位說要回去補(bǔ)做了送來。匯齊之后，甄閣學(xué)一齊請沈中堂過目。 其中只有兩個做七絕的，一個做七律的，九個做五律的，十五個做五絕。你道為何？只因五 絕比五律更好做，連中間的對仗都可以減去，所以大家舍難就易，走了這一路。當(dāng)時沈中堂 看了甚喜，說：“明天請守球老弟畫一張格子，分送諸位。另外各自再謄一張，中縫腳下， 各人寫各人的名字；簽條上就寫‘翰苑分書菊花詩’。送到琉璃廠，等他們刻了板印出來 賣，凡是寫大卷子的人，誰不要買一部�！北娙艘宦�，不勝佩服。

　　 酒席吃到一半，甄閣學(xué)忽然起身向內(nèi)，停了一回，拿了兩張字出來，送到沈中堂跟前， 說是：“門生的兩個兒子做的，不曉得將來還有點(diǎn)出息沒有？”沈中堂道：“好啊！拿來我 看�！痹瓉矶际呛偷木栈ㄔ�。前面寫著“恭求太老夫子中堂訓(xùn)正”，下面注著“小門生甄學(xué) 忠、甄學(xué)孝謹(jǐn)呈”字樣。沈中堂未看詩先看名字，說道：“好名字！一個人能夠記得‘忠 孝’兩個字，還有什么說的呢。”于是又看詩，連贊：“好口氣！……兩位世兄將來一定都 是要發(fā)達(dá)的！都是我的小門生，將來亦‘于湯有光’的事。我很想見見他倆�！� 甄閣學(xué)巴不得這一聲，即刻進(jìn)去，招呼兒子扎扮了出來。沈中堂一看，大的約摸有四十 外了，戴的是藍(lán)頂花翎，小的亦有二十多歲，還是金頂子，一齊都穿著袍套。見了太老師爬 下磕頭，太老師止回了半揖，磕頭起來又讓坐。老頭子因見甄學(xué)忠是四品服色，曉得他一定 有了官了，便問：“在那一部當(dāng)差？”甄閣學(xué)搶著回道：“本來有個小京官在身上，如今改 了直隸州出去�！鄙蛑刑玫溃骸霸趺床幌聢�？”甄閣學(xué)道：“已經(jīng)下過十場，年紀(jì)也不小 了，正途不及，只好叫他到外頭去歷練歷練�！鄙蛑刑玫溃骸翱上Э上В∮腥绱瞬湃A，不等 著中舉人、中進(jìn)士，飛黃騰達(dá)上去，卻捐了個官到外頭去混，真正可惜！”一面說，一面又 拿他倆的詩，顛來倒去，看了兩三遍，拍案道：“‘言為心聲’，這句話是一點(diǎn)不差的。大 世兄的詩好雖好，然而還總帶著牢騷，這便是屢試不第的樣子。幸虧還豪放，將來外任還可 望得意，至二世兄富麗堂皇，不用說，將來一定是玉堂①人物了！”接著又問甄學(xué)忠：“幾 時出去做官？分發(fā)那一�。俊闭鐚W(xué)忠回稱：“這個月里就辦引見，指分山東�！鄙蛑刑玫溃� “好地方！山東撫臺也是我門生，我替你寫封信去�！闭玳w學(xué)本有此心，但是不便出口，今 見老師先說了出來，自然感激涕零。立刻又叫兒子磕頭，謝了太老師栽培。當(dāng)時沈中堂甚是 高興，吃酒論文，直至上火始散。次日甄閣學(xué)又叫兒子去叩見太老師。等到引見領(lǐng)憑下來， 又去辭行。沈中堂見面之后，果然鄭重其事的拿出一封親筆信來，叫他帶去給山東巡撫。按 下慢表。

　　 ①玉堂：翰林院的別稱。

　　 目前單說甄閣學(xué)的兒子甄學(xué)忠拿了沈太老師的信，攜帶家眷前去到省。他父親因?yàn)樗?dú) 自一個出去做官，心上不放心，便把自己的內(nèi)兄請了來，請他跟著同到山東，諸事好有照 應(yīng)。他父親的內(nèi)兄，便是他的舅太爺了。這位舅太爺姓于，前年死了老伴，無依無靠，便到 京找他老妹丈，吃碗閑飯。甄閣學(xué)是做京官一直省儉慣的人，憑空多了一個人吃飯，心上老 大不自在。幾次三番要把他薦出去，無奈人家嫌他年紀(jì)太大了，都不敢請教。這遭托他同到 山東照應(yīng)兒子，卻是一舉兩得。于舅太爺年紀(jì)雖大，精神尚��；于世路上一切事情亦還在 行。甄學(xué)忠有這位老母舅照料，自然諸事一概靠托，樂得自己不問。于舅太爺卻勤勤懇懇， 事必躬親，于這位外甥的事格外當(dāng)心。那些跟來的管家，都是在京里苦夠的了，好容易跟著 主人到外省做官，大家總望賺兩個，誰知碰見了這位舅老爺，以后的好處且慢說。但就目前 路上而論，甚么雇車子，開發(fā)店家，有心賺兩個零用錢亦做不到。因此大家沒有一個歡喜這 位于舅太爺?shù)�，而且都在少主人面前說他的壞話。

　　 在路曉行夜宿，非止一日，早已走到山東濟(jì)南府城。稟到，稟見，繳憑，投信，一切繁 文，不必細(xì)表。撫臺接到沈中堂的私函，托他照應(yīng)甄學(xué)忠，自然是另眼看待。到省不到一個 月，撫臺避嫌疑，不肯委他差使。齊巧那時候辦河工，撫臺反替他托了上游的總辦張道臺。 算是張道臺上稟帖，向撫臺說這甄牧如何老練，如何才干，“目下正值需才之際，可否稟懇 憲恩，飭令該牧來工差遣，以資臂助”各等語。撫臺看了，彼此心心相印，斷天駁回之理。 甄學(xué)忠奉到了公事，連忙上院叩謝。撫臺當(dāng)著大眾很拿他交代一番，又說：“你到省未久， 本還輪不到委什么差使。這是張道臺有稟帖在此，稟請你去幫忙，好生干！”甄學(xué)忠連應(yīng)了 幾聲“是”，下來大家都說他一定同張觀察有什么淵源。還有人來問他，甄學(xué)忠回稱：“素 味生平�！贝蠹叶疾幌嘈牛�說他有意瞞人。甄學(xué)忠自己亦摸不著頭腦，人家都說他閑話， 無可置辨。后來到得工上，叩見了張觀察，張觀察同他很客氣。第二天就委了他買料差使。 上來叩謝。張觀察曉得買料事繁，當(dāng)面薦了兩個人，一個蕭心閑，一個潘士斐，說：“他二 人于辦料一切，都是老手�！闭鐚W(xué)忠又怕薦的人沒有自己人當(dāng)心，于是又寫信到公館，請他 娘舅于舅太爺趕了來。于舅太爺一聽外甥有了事，自然也是歡喜的，便道：“這買料的事上 關(guān)國帑，下關(guān)民命，中間還關(guān)系委員的考成。若是沒個人去監(jiān)察監(jiān)察他們，這些人我是知道 的，什么私弊都會做出來�！币虼私有胖螅阙s著趕到工上。有他一個清眼鬼，自然那些 什么蕭心閑、潘士斐，以及一班家人們，都不敢作什么弊了。然而大家一齊拿他恨入骨髓。 不在話下。

　　 且說甄學(xué)忠到省不及一月，居然得了這個美差，便有他的堂房舅子姓黃綽號黃二麻子 的，前來找他。他太太是湖北人。這黃二麻子是他大舅子。齊巧這年正在山東濰縣當(dāng)征收， 看了轅門抄寫得妹丈得了河工差使，他便想趕到省里來：一來望望妹妹，二來想插手弄點(diǎn)事 情做做，總比他當(dāng)征收師爺?shù)暮谩Ｖ饕獯蚨�，便在東家跟前請了兩個半月的假，上省找他妹 丈。他這個館地原是情面帳，東家并不拿他十二分當(dāng)人；他要告假，樂得等他告假。叫帳房 多送了一個月的束脩給他做盤川；又托帳房師爺替他照官價雇了一輛車，派了一個差役送他 進(jìn)省，連個二爺都沒有帶。到了省城，黃二麻子是省錢慣的，不肯住客店，又因?yàn)橥鐚W(xué)忠 的太太有幾十年不見了，雖是堂房兄妹，怕他一時記不得，似乎未便冒昧，況且妹丈又是從 未見過面的人，因此便借了一個朋友家里暫住歇腳。

　　 他是午飯前到的，吃了飯就換了衣服，要去拜望妹妹、妹丈。他也不該什么好衣服，一 件復(fù)染的繭緞袍子，一件天青緞舊馬褂，便算是客服了。又嫌不恭敬，特地又戴了一頂大帽 子，穿了一雙前頭有兩只眼的靴。搖搖擺擺，算做行裝，也還充得過。打扮停當(dāng)，忽然想 起，“初次拜妹丈，應(yīng)該用個什么帖子？”他朋友說：“用個‘姻愚弟’罷了。”黃二麻子 搖搖頭說道：“我這趟來是望他提拔提拔我的，同他兄弟相稱，似乎自己過于拿大。而且依 我意思，用帖子亦不妥當(dāng)，還是寫個單名的手本。你說好不好？”那朋友道：“令親是什么 官？”黃二麻子道：“舍妹丈是戶部主政，改捐直隸州知州。我們這位太親翁是現(xiàn)任內(nèi)閣學(xué) 士，除掉內(nèi)閣大學(xué)士之外，京城的官就要算他頂大。舍妹丈便是他的大少爺�！蹦桥笥训溃� “他老子官大，兒子總不能世襲到自己身上，就算可以世襲，也沒見過郎舅至親可以用得手 本的�！秉S二麻子道：“這是官場的規(guī)矩，你沒有做過官不曉得的。我這趟來找他在工上弄 事情做的。事情成功了，他做老總，我們在他手下辦事，賽如就同他的屬員一樣，怎么今天 來了不上個手本？不但見舍妹丈要用手本；就是去見舍妹，也是要用手本，先上去稟安，方 是道理�！蹦桥笥岩娝麍�(zhí)迷不悟，也只好隨他，便說道：“你說的不錯。時候不早了，你快 去罷�！� 黃二麻子趕忙出門，一路問人，好容易問到妹夫的公館。自己投帖。門上人拿他看了兩 眼，回稱：“老爺?shù)焦ど先チ�，不在家，擋你老爺�(shù)鸟{罷？”黃二麻子又說：“既然老爺不 在家，費(fèi)心上房太太跟前替我回一聲，就說我黃某人稟安、稟見。”門上人聽他說要見太 太，又拿他看了兩眼，問他：“同敝上可是親戚？”他到此方才說明：“你們的太太就是我 的舍妹�！遍T上人連忙改口稱呼說：“原來是一位舅老爺。”又問：“同我們太太可是胞兄 妹？”黃二麻子道：“同高祖還在五服之內(nèi)，是親的，不算遠(yuǎn)�！遍T上人一聽不是親舅老 爺，那臉上的神色又差了。但念他總是太太娘家的人，得罪不得，便道：“你老爺坐一回， 等家人上去回過再來請�！秉S二麻子連稱：“勞駕得很！……” 一霎時，門上人進(jìn)去回過太太，讓他廳上相見。太太家常打扮出來。見了面，太太正想 舉袖子萬福，黃二麻子早跪下了�？念^起來，又請了一個安，口稱：“連年在外省處館，姑 太太到了，沒有趕得上來伺候。”太太道：“不敢！”于是滿面春風(fēng)的，問長問短。黃二麻 子異常恭敬，竟其口口聲聲“姑老爺”、姑太太”，什么“妹夫”、“妹妹”等字眼，一個 也不提了。隨后提到托在工上謀事情的話，太太道：“至親原應(yīng)該照應(yīng)的，無奈這些事情都 是你妹夫作主，不是熟手插不下手去，我亦不好要他怎么樣。你既然很遠(yuǎn)的來，住在那 里？”黃二麻子道：“暫時借一個朋友家里歇歇腳，還沒有一定的住處�！碧溃骸凹热� 如此，你且把行李搬了來住兩天。你妹夫不時到省里來，等他見了你，我們再來想法子。” 黃二麻子聽了前半截的話，心上老大著急，及聽到后半，留他在公館里住，便滿心歡喜，又 著實(shí)說了幾句感激姑太太栽培的話，然后退了下來。一眾家人曉得太太留他在公館里住，看 太太面上，少不得都來趨奉他，一個個“舅老爺”長、“舅老爺”短，叫的鎮(zhèn)天價響。黃二 麻子此時同他們卻異�？蜌猓B稱：“我如今也是來靠人的，一切正望你們老爺提拔，諸位 從旁吹噓。我們還不是一樣嗎？快別提到‘舅老爺’三個字！……”大家見他隨和，倒也歡 喜他。

　　 過了幾天，甄學(xué)忠工上有事，自己沒有回來，差了于舅太爺?shù)绞〕抢飦磙k一件什么事。 黃二麻子早打聽明白了。等到于舅太爺下車進(jìn)來之后，他忙趕著拿了“姻愚侄”的帖子上去 叩見。見了面，口稱“老姻伯”，自稱“小侄”。說到他自己的事情，又要懇老姻伯替他吹 噓。于舅太爺是至誠人，看他規(guī)矩，便也認(rèn)他個好人，過了一天，事情辦完，于舅太爺要回 工上去。甄學(xué)忠的太太又來拜托他在外甥面前替他哥子幫忙，于舅太爺只得答應(yīng)著。等到老 人家轉(zhuǎn)過了身，一班家人都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罵他，黃二麻子聽在肚里，心想：“他的人緣如此不 好，倒是一個絕好的機(jī)會�！睕]有事便到上房找妹子談天。面子上說是請姑太太的安，其實(shí) 是常常親熱慣了，他有他的主意。湊巧這位太太最愛談天說閑話，如今有了這個本家哥哥湊 趣，而且又無須避得嫌疑。因此這黃二麻子在妹子跟前很有臉，家人小子們求舅老爺說句把 話亦很靈。如此者約有半個月光景。有天甄學(xué)忠因公回省，到得家里，聽了于舅太書的先入 之言，心上早有了個底了。等到見了面，頭一樣他能夠低頭服小，就合了脾胃，答應(yīng)同他一 塊兒到工上去。

　　 黃二麻子既到得工上，一看姑老爺?shù)臍馀煽刹恍。弘m說是個買料委員，只因他手下用的 人多，凡是工上用的東西，無論一土一木，都要他派人去采辦；用的人多，自然趨奉的人就 多；名為委員，實(shí)則同總辦一樣。此時是于舅太爺拿總，專管銀錢。就是總辦薦的蕭心閑、 潘士斐，亦都在總局里派了有底有面的執(zhí)事。黃二麻子初到，一個個都去拜望。提到妹夫還 不敢稱妹夫，仍舊稱“我們姑老爺”。后來見大家背后叫“老總”，他亦改口稱“老總”。

　　 過了兩天，老總派他稽查工料，他也不曉是稽查些什么。他平時見了老總及于舅太爺不 敢多說話，卻同蕭心閑、潘士斐兩人甚是投機(jī)。他倆念他是東家的舅爺，總比別人親一層。 而且他在工上住了兩天，定要借事進(jìn)省一趟，說是記掛姑太太，進(jìn)省看姑太太去。人家見他 走得如此勤，便疑心他縱然不是親兄妹，亦總是嫡堂兄妹了。有些話不便當(dāng)面向東家談的， 便借他做個內(nèi)線，只要他在他姑太太跟前提一聲，將來東家總曉得的。幾回事情一來，他曉 得人家有仰仗他的地方，頓時水長船高，架子亦就慢慢的大了起來，朝著蕭、潘一般人信口 亂吹，數(shù)說：姑太太今天留他吃什么點(diǎn)心，又為他添什么菜，又指著身上一件光板無毛的皮 袍子說：“這件面子，也是姑太太送的�！北娙丝戳丝雌づ圩用孀�，乃是一件舊寧綢復(fù)染 的，已經(jīng)舊的不要舊了。潘士斐愛說玩話，便笑著說道：“你們姑太太也太小氣了，既然送 你皮袍子面子，為什么不送你一件新的，卻送你舊的？”黃二麻子把臉一紅，想了一想，說 道：“我們姑太太本來要送我一件新的，是我不要，只問他要這件舊的�！北娙苏f：“有新 的送你，你反不要，要舊的，這是什么緣故？”黃二麻子道：“我們天天在工上當(dāng)差使，跑 了來，跑了去，風(fēng)又大，灰土又多，新的上身，不到三天就弄壞了，豈不可惜！我所以只問 他要件舊的，可以隨便拖拖。這個意思難道你們還不曉得？” 過了一天，姑太太差了管家來替老爺送東西吃食，順便帶給于舅太爺、黃二麻子一家一 塊咸肉、一盤包子。于舅太爺向來是自己一個人吃飯的，所以大家不曉得。黃二麻子卻如得 了皇恩御賜一般，直把他喜的了不得，逢人便告。又說：“我們姑太太怎么想得這樣周到！ 曉得我們在工上吃苦，所以老遠(yuǎn)的帶吃食來。從前我有兩個舍妹：大舍妹小氣的了不得，所 以只嫁了一個教書的，不久就過去了；這是二舍妹，他自小手筆就闊，氣派也不同，所以就 會做太太。這是一點(diǎn)不錯的�！� 到了第二天中午，特地把姑太太給他的咸肉蒸了一小塊，拿小刀子溜薄的切得一片一片 的，擺在一個三寸碟子里頭。等到開飯的時候，他拿了出來。一桌子五個人吃飯，他每人敬 了一片，說：“這就是我們姑太太的肉，請諸位嘗嘗�！本戳艘黄�，第二片他可不敬了，只 見他一筷子一片，只管夾著往嘴里送，一頭吃，還要一頭贊。等到吃完，剩了三片，還叫伺 候開飯的二爺替他留好了，預(yù)備第二頓再吃。偏偏碰見這個二爺?shù)淖熳�，伸手拈了一片往�? 里一送，又自言自語道：“只聽他說好，到底是個甚么滋味，等我也嘗他一片。”果然滋味 好，于是又偷吃了一片。越吃越好吃，又自己說道：“一不做，二不休，一片也是吃，三片 也是吃，索性吃完了他。舅老爺不問便罷；倘若問起來，就說是個貓偷吃了的，他總不能怪 我�！敝饕獯蚨ǎ鹊酵砩祥_飯的時候，伺候開飯的二爺，只指望他忘卻那三片咸肉，不提 起才好。

　　 誰知黃二麻子于這三片咸肉竟是刻骨銘心，也決計(jì)忘不掉。一坐下來，還沒有動筷子， 就問：“我的咸肉呢？”偷嘴的二爺忙嚷著叫廚房里添碗肉。黃二麻子道：“不是要廚房里 添肉，是中飯吃的我們姑太太肉，還剩下三片，我叫你替我留好的�！蓖底斓亩敃缘枚悴� 過，瞎張羅了半天，才回了一聲：“沒有了�！秉S二麻子眼睛一瞪，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 說道：“那里去了？”偷嘴的二爺說道：“想是被野貓銜了去了。”急的黃二麻子跺腳罵 “王八蛋”，說道：“是我們姑太太給我的肉，我一頓舍不得吃完，所以留在第二頓吃，叫 你留好，你不當(dāng)心，如今被貓銜了去了。我不管，我只要問你要！你沒，你賠我的；你要不 賠，你自己去同你們太太說去。”黃二麻只管罵，不動筷子。等到別人吃完飯，他還是坐著 不動，一定要偷嘴的二爺賠他的。

　　 那偷嘴的二爺行撅著嘴不做聲，盡著他罵。后來挨不過，走到門外，嘴里嘰哩咕嚕的說 道：“少了三片咸肉，不過是豬肉，又不真果是他們姑太太身上的肉，何犯著鬧到這步田 地！”偏偏這句話又被黃二麻子聽見了，趕著出去打他的嘴巴，問他吃的誰的飯。一定上去 回老爺，攆掉他還不算，還要打他的板子。別的爺們曉得事情鬧大了，都怪那個偷嘴的二爺 不是，不該嘴里拿太太亂講：“舅太爺是太太的哥哥，你亂講被他聽見了，怎么叫他不生氣 呢。他果然同老爺說了，你還想吃飯嗎？”那個偷嘴的二爺?shù)酱朔讲呕谖蜻^來，由眾人架弄 著，領(lǐng)他到黃二麻子跟前磕頭，求舅老爺息怒，不要告訴太太曉得。黃二麻起先還拿腔做 勢，一定不答應(yīng)，禁不住眾管家一齊打千哀求，方才答應(yīng)下。那個偷嘴的二爺又磕頭謝過舅 老爺恩典，方才完事。如此一來，黃二麻子把情分一齊賣在眾人身上，眾人自然見他的情。 他自己一想：“上頭除掉姑老爺，就是于舅太爺一位，余外的人都越不過我的頭去�！弊源� 以手，他的架子頓時大了起來。一班家人小子，看了老爺、太太的分上，少不得都要巴結(jié) 他。還有些人曉得他在主人面前說得動話，指望他說句把好，也不得不來趨奉。

　　 偏偏事有湊巧，于舅太爺病了十天。甄學(xué)忠一向有什么事情，都是于舅太爺承當(dāng)了去。 如今他老人家病了，樣樣都得自己煩心，不上三天，早把他鬧煩了。到這檔口，黃二麻子曉 得是機(jī)會到了，便格外在姑老爺跟前獻(xiàn)殷勤，甚至家人小廝當(dāng)?shù)牟钍�，不該他做的，他亦�? 在前頭。甄學(xué)忠覺得他這人可靠，漸漸的拿些事情交代他辦。他辦完了事情，一天定要十幾 趟到于舅太爺屋里看于舅太爺?shù)牟�，伺候于舅太爺，什么湯啊水啊，亦都是他料理。因此�? 舅太爺亦很見他的情，面子上很贊他好。卻不料他老人家的病一日重似一日。甄學(xué)忠還算待 娘舅好，凡是左近有名的醫(yī)生都已請遍，無奈總不見效。他老人家自己也曉得是時候了，便 把外甥請到床前，黃二麻子亦跟了進(jìn)去。只見他從被窩里伸出手來，拉著外甥的手，說道： “老賢甥！我自從你令堂去世，承你老人家看得起我，如今又到你手里，并不拿我娘舅當(dāng)作 外人，一切事情都還相信我。我如今是不中用的了！現(xiàn)在正是你要緊時候，我不能幫你的 忙，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但是我死之后，銀錢大事，你可收回自己去管。一句話須要記 好，‘人心叵測’，雖是至親，也都是靠不住的�！庇诰颂珷斦f到這里，已經(jīng)喘吁吁上氣接 不到下氣，頭上汗珠子同黃豆大小，直滾下來。甄學(xué)忠此時念到他平日相待情形，不期而然 的從天性中流出幾點(diǎn)眼淚，忙請娘舅呷一口參湯，勸娘舅暫時養(yǎng)神，不要說話。約摸停了一 會，于舅太爺?shù)昧藚a(bǔ)助之力，漸漸的精神回轉(zhuǎn)，于是又掙扎著說道：“不但銀錢大事要 自己管，就是買土買料，也總要時時刻刻當(dāng)心。我活一天，這些事我都替你搶在頭里，不要 你操心，就是惹人家罵我恨我，我亦不怕。橫豎我有了這把年紀(jì)，也不想什么好處。除了 我，卻沒有第二個肯做這個冤家的。黃某人，人是很能干的……”說到這里，于舅太爺氣又 接不上來，喘做一團(tuán)。甄學(xué)忠扶他睡下，叫他歇一回。誰知他話說多了，精神早已散了，一 個氣不接，早見他眼睛一翻，早已不中用了。甄學(xué)忠少不得哭了一場。趕緊派人替他辦后 事，忙著入殮出殯，把他靈樞權(quán)寄在廟里，隨后再扶回原籍。都是后話不題。

　　 且說當(dāng)他病重時，同他外甥說的幾句話，黃二麻子跟在屋里聽得清清楚楚。先聽他說， “人心叵測，雖是至親亦靠不住”，不由心上畢拍一跳，暗暗罵他：“老殺才！你病了，我 如此的伺侯你，巴結(jié)你，如今倒要絕我的飯碗！幸虧沒有叫出名來還好。”等到第二回說， “黃某人人是很能干的，……”照于舅太爺?shù)囊馑�，諒來一定還有不滿意于他的說話。又幸 虧底下的話沒有說出，他就一命嗚呼了。碰巧他這位老賢甥聽話也只聽一半，竟是斷章取 義，聽了老母舅臨終的說話，以為是老母舅保舉他堂舅爺接他的手，所以才會夸獎他能干。 他得了這句說話，等到于舅太爺一斷了氣，還沒有下棺材，他已把大權(quán)交給黃二麻子。黃二 麻子卻出其不意受了妹夫的托付，這一喜真非同小可！當(dāng)天就接手。接手之后，一心想查于 舅太爺?shù)膸つ坑惺裁幢锥耍屏顺鰜硪埠脠?bào)報(bào)前仇，誰知查了半天，竟其一毫也查不出。只 有一間空房里，常常堆著千把吊錢。他便到妹夫跟前獻(xiàn)殷勤道：“這許多錢堆在家里，豈不 擱利錢，何不存在錢鋪里，一來可生幾個利錢，二則也免自己擔(dān)心？舅太爺?shù)降子辛藲q數(shù)的 人了，無論你如何精明，總有想不到的地方�！敝灰娝玫溃骸澳愕共灰f他。工上用的全 是現(xiàn)錢，不多預(yù)備點(diǎn)存在家里，一時頭上要起來，那里去弄呢？”黃二麻子碰了這個軟釘 子，自己覺著沒趣，搭訕著又說了幾句別的閑話，妹夫也沒理會他。他便回到自己房里生 氣，咕都著嘴，一個人自言自語道：“誰稀罕吃他的飯！這也算得什么！” 正在氣間，齊巧管廚的上來付伙食錢。管廚的曉得他是主人的舅老爺，今兒又是初接 事，不敢不巴結(jié)他。一進(jìn)門，先請一個安，說了聲：“請舅老爺?shù)陌��！秉S二麻子愛理不理 的，關(guān)他什么事。管廚的故意做出一副笑容，從袖子里取出本伙食帳來，送到桌子上，卻又 笑嘻嘻的說道：“又要舅老爺費(fèi)心了�！秉S二麻子是在現(xiàn)任州、縣衙門當(dāng)過師爺?shù)�，自己雖 然沒有經(jīng)過手，規(guī)矩是知道的，曉得大廚房里，帳房師爺有個九五扣。黃二麻子便拿起算 盤，踢踢搭搭一算：五天應(yīng)付九十六吊，照九五扣，應(yīng)除四吊八百文，實(shí)付九十一吊二百 文。照數(shù)發(fā)了出來。管廚的接到手里一算，不敢說不對，只笑嘻嘻的說道：“舅老爺這是怎 么算的？小的不懂�！秉S二麻子當(dāng)是管廚的有心當(dāng)面奚落他，便把算盤一推，跟手拿桌子一 拍，罵道：“好混帳！你瞧不起我，見我今天初接手，欺負(fù)我外行，要來蒙我！通天底下衙 門局子，都是一樣。我做帳房雖是今天頭一天，你當(dāng)管廚的難道亦是今天頭一回嗎、你如果 嫌少，你不要拿，替我把錢放在這里！”管廚的碰了這個釘子，曉得一時說不明白，只好拿 了錢，搭訕著出去。黃二麻子還罵道：“底賤貨！你不兇過他的頭，他就兇過你的頭，真正 不是些好東西！” 到了第二天，管廚的特地送了黃二麻子一只火腿，又做了兩碗菜，一碗紅燒肘子，一碗 是清燉鴨子，說是：“小的孝敬師老爺?shù)模偟们缶死蠣斮p個臉收下�！逼鹣赛S二麻子還只 板著個臉，一定不要這些東西，禁不住管廚的一再懇求，方才有點(diǎn)活動。管廚的下去，當(dāng)夜 便找了值帳房的二爺，請他吃了幾杯酒，托他同舅老爺說：“這個九五扣，照例原是應(yīng)該有 的，只為舅太爺要替老爺省錢，叫我們辦‘清公事’，什么伙食錢，酒席價，格外往少里打 算，也不要什么扣頭。如今舅老爺來了。這個錢我們下頭亦情愿報(bào)效的。但是有一句俗語， 叫做‘羊毛出在羊身上’，無非還是拿著老爺?shù)腻X貼補(bǔ)他舅老爺罷了，舅老爺是何等精明的 人，難道要我們賣老婆孩子不成？少不得還要拜求舅老爺在老爺面前，就說現(xiàn)在工上米糧柴 火以及吃的菜，無一不貴。若照著前頭數(shù)目，實(shí)在有點(diǎn)賠不起�？偟们笏先思铱雌菩� 下個月起，每人伙食加上十個錢。如此一來，我也不至賠本，舅老爺也有了。至于老爺一天 多化幾百錢，少處去，大處來，只要那筆材料里頭多開銷上頭幾文，還怕這筆沒抵擋嗎�！� 那值帳房的二爺吃喝了他的酒菜，少不得要幫他的忙，當(dāng)時諾諾連聲。等到晚上，走到 黃二麻子身旁，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只見黃二麻子皺了半天眉頭，說道：“既然如此，何 不早說！老爺跟前，我已經(jīng)說他做不下去，保舉了別人，換別人做了。如今叫我到老爺跟前 怎么再替他說回來呢？”值帳房的二爺聽了此言，亦為一驚，口稱；“這事總要求舅老爺恩 典！”停了半晌，黃二麻子又說道：“這們樣罷，老爺跟前，我還說得回來，只說接手的那 個人家里有事，一時不能上工，仍叫前頭一個做起來。以后我們再留心，另雇別人罷。但是 要接手的那個人，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他了，明天就要來上工。這個只好你們底下去他商量。他肯讓 自然極好，倘若不肯，也只好由他，我不能做出爾反爾的事�！敝祹し康某鰜硗軓N的說 了。管廚的倒也明白，說：“也不過想兩個錢。等我認(rèn)晦氣送他二十吊錢，叫他明天不要 來。但是由我們底下勸他，一定不肯依的。這事情還得求舅老爺幫我一個忙，這錢就請舅老 爺給他，方才妥當(dāng)。”值帳房的又上去回了。黃二麻子不說別的，但說二十吊錢太少，恐怕 說不下去。后來又添了十吊，黃二麻子答應(yīng)了，方才無事。自從管廚的有了這回事，大家都 曉得舅老爺是要錢的，凡是來想他妹夫好處的，沒一個不送錢給他。等到妹夫差使交卸下 來，他的腰包里亦就滿了。要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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