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云：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
今日把贈君，誰有不平事？
話說天下最不平的，是那負(fù)心的事，所以冥中獨(dú)重其罰，劍俠專誅其人。那負(fù)心中最不 堪的，尤在那夫妻之間。蓋朋友內(nèi)忘恩負(fù)義，拚得絕交了他，便無別話。惟有夫妻是終身相 倚的，一有負(fù)心，一生怨恨，不是當(dāng)�？梢粤藥さ氖�。古來生死冤家，一還一報(bào)的，獨(dú)有此 項(xiàng)極多。
宋時衢州有一人，姓鄭，是個讀書人，娶著會稽陸氏女，姿容嬌媚。兩個伉儷綢纓，如 膠似漆。一日，正在枕席情濃之際，鄭生忽然對陸氏道：“我與你二人相愛，已到極處了。 萬一他日不能到底，我今日先與你說過：我若死，你不可再嫁：你若死，我也不再娶了�！� 陸氏道：“正要與你百年偕老，怎生說這樣不祥的話？”不覺的光陰荏苒，過了十年，已生 有二子。鄭生一時間得了不起的癥侯，臨危時對父母道：“兒死無所慮，只有陸氏妻子恩深 難舍，況且年紀(jì)少艾，日前已與他說過，我死之后不可再嫁。今若肯依所言，兒死亦暝目 矣！”陸氏聽說到此際，也不回言，只是低頭悲哭，十分哀切，連父母也道他沒有二心的 了。
死后數(shù)月，自有那些走千家管閑事的牙婆每，打聽腳蹤，探問消息。曉得陸氏青年美 貌，未必是守得牢的人，挨身入來與他來往。那陸氏并不推拒那一伙人，見了面就千歡萬 喜，燒茶辦果，且是相待得好。公婆看見這些光景，心里嫌他，說道：“居孀行徑，最宜穩(wěn) 重，此輩之人沒事不可引他進(jìn)門。況且丈夫臨終怎么樣分付的？沒有別的心腸，也用這些人 不著�！标懯嫌晒抛哉f，只當(dāng)不聞，后來慣熟，連公婆也不說了，果然與一個做媒的說得 入港，受了蘇州曾工曹之聘。公婆雖然惱怒，心里道：“是他立性既自如此，留著也落得做 冤家，不是好住手的；不如順?biāo)拼�，等他去了罷�！敝皇窍胫约簝鹤优R終之言，對著兩 個孫兒，未免感傷痛哭。陸氏多不放在心上，才等服滿，就收拾箱匣停當(dāng)，也不顧公婆，也 不顧兒子，依了好日，喜喜歡歡嫁過去了。
成婚七日，正在親熱頭上，曾工曹受了漕帥檄文，命他考試外郡，只得收拾起身，作別 而去。去了兩日，陸氏自覺凄涼，傍晚之時，走到廳前閑步。忽見一個后生象個遠(yuǎn)方來的， 走到面前，對著陸氏叫了一頭，口稱道：“鄭官人有書拜上娘子�！边f過一封柬帖來。陸氏 接著，看到外面封筒上題著三個大字，乃是“示陸氏”三字，認(rèn)認(rèn)筆蹤，宛然是前夫手跡。 正要盤問，那后生忽然不見。陸氏懼怕起來，拿了書急急走進(jìn)房里來，剔明燈火，仔細(xì)看 時，那書上寫道：“十年結(jié)發(fā)之夫，一生祭祀之主。朝連暮以同歡，資有余而共聚。忽大幻 以長往，慕他人而輕許。遺棄我之田疇，移蓄積于別戶。不念我之雙親，不恤我之二子。義 不足以為人婦，慈不足以為人母。吾已訴諸上蒼，行理對于冥府�！标懯峡戳T，嚇得冷汗直 流，魂不附體，心中懊悔不及。懷著鬼胎，十分懼怕，說不出來。茶飯不吃，嘿嘿不快，三 日而亡。眼見得是負(fù)了前夫，得此果報(bào)了。
卻又一件，天下事有好些不平的所在！假如男人死了，女人再嫁，便道是失了節(jié)，玷了 名，污了身子，是個行不得的事，萬口訾議。及到男人家喪了妻子，卻又憑他續(xù)弦再娶，置 妾買婢，做出若干的勾當(dāng)，把死的丟在腦后不提起了，并沒人道他薄幸負(fù)心，做一場說話。 就是生前房室之中，女人少有外情，便是老大的丑事，人世羞言。及到男人家撇了妻子，貪 淫好色、宿娼養(yǎng)妓，無所不為，總有議論不是的，不為十分大害。所以女子愈加可憐，男人 愈加放肆，這些也是伏不得女娘們心里的所在。不知冥冥之中，原有分曉。若是男子風(fēng)月場 中略行著腳，此是尋常勾當(dāng)，難道就比了女人失節(jié)一般？但是果然負(fù)心之極，忘了舊時恩 義，失了初時信行，以至誤人終身。害人性命的，也沒一個不到底報(bào)應(yīng)的事。從來說王魁負(fù) 桂英，畢竟桂英索了王魁命去，此便是一個男負(fù)女的榜樣。不止女負(fù)男知所說的陸氏，方有 報(bào)應(yīng)也。
今日待小子說一個賽王魁的故事，與看官每一聽，方曉得男子也是負(fù)不得女人的。有詩 為證：
由來女子號癡心，癡得真時恨亦深。
莫道此癡容另負(fù)，冤冤隔世會相尋！
話說宋時有個鴻臚少卿姓滿，因他做事沒下稍，諱了名字不傳，只叫他滿少卿。未遇時 節(jié)，只叫他滿生。那滿生是個淮南大族，世有顯宦。叔父滿貴，見為樞密副院。族中子弟， 遍滿京師，盡皆富厚本分。惟有滿生心性不羈，狂放自負(fù)：生得一表人材，風(fēng)流可喜。懷揣 著滿腹文章，道早晚必登高第。抑且幼無父母，無些拘束，終日吟風(fēng)弄月，放浪江湖，把些 家事多弄掉了，連妻子多不曾娶得。族中人漸漸不理他，滿生也不在心上。有個父親舊識， 出鎮(zhèn)長安。滿生便收拾行裝，離了家門，指望投托于他，尋些潤濟(jì)。到得長安，這個官人已 壞了官，離了地方去了，只得轉(zhuǎn)來。滿生是個少年孟浪不肯仔細(xì)的人，只道尋著熟人，財(cái)物 廣有，不想托了個空，身邊盤纏早已罄盡。行到汴梁中牟地方，有個族人在那里做主簿，打 點(diǎn)與他尋些盤費(fèi)還家。那主簿是個小官，地方?jīng)]大生意，連自家也只好支持過日，送得他一 貫多錢。還了房錢，飯錢，余下不多，不能勾回來。此時已是十二月天氣，滿生自思囊無半 文，空身家去，難以度歲，不若只在外廂行動，尋些生意，且過了年又處。關(guān)中還有一兩個 相識，在那里做官，仍舊掇轉(zhuǎn)路頭，往西而行。
到了鳳翔地方，遇著一天大雪，三日不休。正所謂“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lán)關(guān)馬不 前”。滿生阻住在飯店里，一連幾日。店小二來討飯錢，還他不勾，連飯也不來了。想著自 己是好人家子弟，胸藏學(xué)問，視功名如拾芥耳。一時未際，浪跡江湖，今受此窮途之苦，誰 人曉得我是不遇時的公卿？此時若肯雪中送炭，具乃勝似錦上添花。爭奈世情看冷暖，望著 那一個救我來？不覺放聲大哭。早驚動了隔壁一個人，走將過來道：“誰人如此啼哭？”那 個人怎生打扮？頭戴玄狐帽套，身穿羔羊皮裘。紫膛顏色，帶者幾分酒，臉映紅桃，蒼白須 髯，沾著幾點(diǎn)雪，身如玉樹。疑在浩然驢背下，想從安道宅中來。
有個人走進(jìn)店中，問店小二道：“誰人啼哭？”店小二答道：“復(fù)大郎，是一個秀才官 人，在此三五日了，不見飯錢拿出來。天上雪下不止，又不好走路，我們不與他飯吃了，想 是肚中饑餓，故此啼哭�！蹦莻�人道：“那里不是積福處？既是個秀才官人，你把他飯吃 了，算在我的帳上，我還你罷�！钡晷《溃骸靶∪藭缘�。”便去拿了一分飯，擺在滿生面 前道：“客官，是這大郎叫拿來請你的�！睗M生道：“那個大郎？”只見那個人已走到面前 道：“就是老漢�！睗M生忙施了禮道：“與老丈素昧平生，何故如此？”那個人道：“老漢 姓焦，就在此酒店間壁居住。因雪下得大了，同小女燙幾杯熱酒暖寒。聞得這壁廂悲怨之 聲，不象是個以下之人，故步至此間尋問。店小二說是個秀才雪阻了的，老漢念斯文一脈， 怎教秀才忍饑？故此教他送飯。荒店之中，無物可吃，況如此天氣，也須得杯酒兒敵寒。秀 才寬坐，老漢家中叫小廝送來�！睗M生喜出望外道：“小生失路之人，與老丈不曾識面，承 老丈如此周全，何以克當(dāng)？”焦大郎道：“秀才一表非俗，目下偶困，決不是落后之人。老 漢是此間地主，應(yīng)得來管顧的。秀才放心，但住此一日，老漢支持一日，直等天色睛霽好走 路了，再商量不遲�！睗M生道：“多感！多感！”
焦大郎又問了滿生姓名鄉(xiāng)貫明白，慢慢的自去了。滿生心里喜歡道：“誰想絕處逢生， 遇著這等好人。”正在僥幸之際，只見一個籠頭的小廝拿了四碗嘎飯，四碟小菜，一壺?zé)峋? 送將來，道：“大郎送來與滿官人的�！睗M生謝之不盡，收了擺在桌上食用。小廝出門去 了，滿生一頭吃酒，一頭就問店小二道：“這位焦大郎是此間甚么樣人？怎生有此好情？” 小二道：“這個大郎是此間大戶，極是好義。平日扶窮濟(jì)困，至于見了讀書的，尤肯結(jié)交， 再不怠慢的。自家好吃幾杯酒，若是陪得他過的，一發(fā)有緣了。”滿生道：“想是家道富 厚？”小二道：“有便有些產(chǎn)業(yè)，也不為十分富厚，只是心性如此。官人造化遇著他，便多 住幾日，不打緊的了�！睗M生道：“雪睛了，你引我去拜他一拜。”小二道：“當(dāng)?shù)�，�?dāng) 得�！边^了一會，焦家小廝來收家伙，傳大郎之命分付店小二道：“滿大官人供給，只管照 常支應(yīng)。用酒時，到家里來取。”店小二領(lǐng)命，果然支持無缺，滿生感激不盡。
過了一日，天色睛明，滿生思量走路，身邊并無盤費(fèi)。亦且受了焦大郎之恩，要去拜 謝。真叫做人心不足，得隴望蜀，見他好情，也就有個希冀借些盤纏之意，叫店小二在前引 路，竟到焦大郎家里來。焦大郎接著，滿面春風(fēng)。滿生見了大郎，倒地便拜，謝他：“窮途 周濟(jì)，殊出望外。倘有用著之處，情愿效力�！苯勾罄傻溃骸袄蠞h家里也非有余，只因看見 秀才如此困厄，量濟(jì)一二，以盡地主之意，原無他事，如何說個效力起來？”滿生道：“小 生是個應(yīng)舉秀才，異時倘有寸進(jìn)，不敢忘報(bào)�！贝罄傻溃骸昂谜f，好說！目今年已傍晚，秀 才還要到那里去？”滿生道：“小生投入不著，囊匣如洗，無面目還鄉(xiāng)，意思要往關(guān)中一路 尋訪幾個相知。不期逗留于此，得遇老丈，實(shí)出萬幸。而今除夕在近，前路已去不迭，真是 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沒奈何了，只得在此飯店中且過了歲，再作道理�！贝罄傻溃骸暗曛� 冷落，怎好度歲？秀才不嫌家間淡薄，搬到家下，與老漢同住幾日，隨常茶飯，等老漢也不 寂寞，過了歲朝再處，秀才意下何如？”滿生道：“小生在飯店中總是叨忝老丈的，就來潭 府，也是一般。只是萍蹤相遇，受此深思，無地可報(bào)，實(shí)切惶愧耳！”大郎道：“四海一 家，況且秀才是個讀書之人，前程萬里。他日不忘村落之中有此老朽，便是愿足，何必如此 相拘哉？”元來焦大郎固然本性好客，卻又看得滿生儀容俊雅，豐度超群，語言倜儻，料不 是落后的，所以一意周全他，也是滿生有緣，得遇此人。果然叫店小二店中發(fā)了行李，到焦 家來。是日焦大郎安排晚飯與滿生同吃，滿生一席之間，談吐如流，更加酒興豪邁，痛飲不 醉。大郎一發(fā)投機(jī)，以為相見之晚，直吃到興盡方休，安置他書房中歇宿了不提。
大郎有一室女，名喚文姬，年方一十八歲，美麗不凡，聰慧無比。焦大郎不肯輕許人 家，要在本處尋個衣冠子弟，讀書君子，贅在家里，照管暮年。因他是個市戶出身，一時沒 有高門大族來求他的，以下富室癡兒，他又不肯。高不湊，低不就，所以蹉跎過了。那文姬 年已長大，風(fēng)情之事，盡知相慕。只為家里來往的人，庸流凡輩頗多，沒有看得上眼的。聽 得說父親在酒店中，引得外方一個讀書秀才來到，他便在里頭東張西張，要看他怎生樣的人 物。那滿生儀容舉止，盡看得過，便也有一二分動心了。這也是焦大郎的不是，便做道疏財(cái) 仗義，要做好人，只該費(fèi)發(fā)滿生些少，打發(fā)他走路才是。況且室無老妻，家有閨女，那滿生 非親非戚，為何留在家里宿歇？只為好著幾杯酒，貪個人作伴，又見滿生可愛，傾心待他。 誰想滿生是個輕薄后生，一來看見大郎殷勤，道是敬他人才，安然托大，忘其所以。二來曉 得內(nèi)有親女，美貌及時，未曾許人，也就懷著希翼之意，指望圖他為妻。又不好自開得口， 待看機(jī)會。日挨一日，徑把關(guān)中的念頭丟過一邊，再不提起了。焦大郎終日情懵醉鄉(xiāng)，沒些 搭煞，不加提防。怎當(dāng)?shù)盟績上铝一鸶刹�，你貪我愛，各自有心，竟自勾搭上了，情到�? 時，未免不避形跡。焦大郎也見了些光景，有些疑心起來。大凡天下的事，再經(jīng)有心人冷眼 看不起的。起初滿生在家，大郎無日不與他同飲同坐，毫無說話。比及大郎疑心了，便覺滿 生飲酒之間，沒心設(shè)想，言語參差，好些破綻出來。
大郎一日推個事故，走出門去了。半日轉(zhuǎn)來，只見滿生醉臥書房，風(fēng)飄衣起，露出里面 一件衣服來。看去有些紅色，象是女人襖子摸樣，走到身邊仔細(xì)看時，正是女兒文姬身上 的，又吊著一個交頸鴛鴦的香囊，也是文姬手繡的。大驚詫道：“奇怪！奇怪！有這等 事？”滿生睡夢之中，聽得喊叫，突然驚起，急斂衣襟不迭，已知為大郎看見，面如土色。 大郎道：“秀才身上衣服，從何而來？”滿生曉得瞞不過，只得謅個謊道：“小生身上單 寒，忍不過了，向令愛姐姐處，看老丈有舊衣借一件。不想令愛竟將一件女襖拿出來，小生 怕冷，不敢推辭，權(quán)穿在此衣內(nèi)�！贝罄傻溃骸靶悴乓路幌胬戏蛑v，豈有與閨中女 子自相往來的事？是我養(yǎng)得女兒不成器了。”
抽身望里邊就走，恰撞著女兒身邊一個丫頭，叫名青箱，一把撾過來道：“你好好實(shí)說 姐姐與那滿秀才的事情，饒你的打！”青箱慌了，只得抵賴道：“沒曾見甚么事情�！贝罄� 焦躁道：“還要胡說，眼見得身上襖子多脫與他穿著了！”青箱沒奈何，遮飾道：“姐姐見 爹爹十分敬重滿官人，平日兩下撞見時，也與他見個禮。他今日告訴身上寒冷，故此把衣服 與他，別無甚說話。”大郎道：“女人家衣服，豈肯輕與人著！況今日我又不在家，滿秀才 酒氣噴人，是那里吃的？”青箱推道不知。大郎道：“一發(fā)胡說了，他難道再有別處吃酒？ 他方才已對我說了，你若不實(shí)招，我活活打死你！”青箱曉得沒推處，只得把從前勾搭的事 情一一說了。大郎聽罷，氣得抓耳撓腮，沒個是處，喊道：“不成才的歪貨！他是別路來 的，與他做下了事，打點(diǎn)怎的？”青箱說：“姐姐今日見爹爹不在，私下擺個酒盒，要滿官 人對天罰誓，你娶我嫁，終身不負(fù)，故此與他酒吃了。又脫一件衣服，一個香囊，與他做紀(jì) 念的。”大郎道：“怎了！怎了！”嘆口氣道：“多是我自家熱心腸的不是，不消說了！” 反背了雙手，踱出外邊來。
文姬見父親撾了青箱去，曉得有些不尷尬。仔細(xì)聽時，一句句說到真處來。在里面正急 得要上吊，忽見青箱走到面前，已知父親出去了，才定了性對青箱道：“事已敗露至此，卻 怎么了？我不如死休！”青箱道：“姐姐不要性急！我看爹爹嘆口氣，自怨不是，走了出 去，到有幾分成事的意思在那里�！蔽募У溃骸霸跻姷茫俊鼻嘞涞溃骸暗鶚O敬重滿官人， 已知有了此事，若是而今趕逐了他去，不但惡識了，把從前好情多丟去，卻怎生了結(jié)姐姐？ 他今出去，若問得滿官人不曾娶妻的，畢竟還配合了才好住手�！蔽募У溃骸暗甘侨绱吮� 好�！�
果然大郎走出去，思量了一回，竟到書房中帶者怒容問滿生道：“秀才，你家中可曾有 妻未？”滿生跼蹐無地，戰(zhàn)戰(zhàn)兢兢回言道：“小生湖海飄流，實(shí)未曾有妻�！贝罄傻溃骸靶� 才家既讀詩書，也該有些行止！吾與你本是一面不曾相識，憐你客途，過為拯救，豈知你所 為不義若此！點(diǎn)污了人家兒女，豈得君子之行？”滿生慚愧難容，下地叩頭道：“小生罪該 萬死！小生受老丈深恩，已為難報(bào)。今為兒女之情，一時不能自禁，猖狂至此。若家海涵， 小生此生以死相報(bào)，誓不忘高天厚地之恩�！贝罄捎謬@口氣道：“事已至此，雖悔何及！總 是我生女不肖，致受此辱。今既為汝污，豈可別嫁？汝若不嫌地遠(yuǎn)，索性贅入我家，做了女 婿，養(yǎng)我終身，我也嘆了這口氣罷！”滿生聽得此言，就是九重天上飛下一紙赦書來，怎不 滿心歡喜？又仰著頭道：“若是如此玉成，滿某即粉身碎骨，難報(bào)深恩！滿某父母雙亡，家 無妻子，便當(dāng)奉侍終身，豈再他往？”大郎道：“只怕后生家看得容易了，他日負(fù)起心 來�！睗M生道：“小生與令愛恩深義重，已設(shè)誓過了，若有負(fù)心之事，教滿某不得好死！”
大郎見他言語真切，抑且沒奈何了，只得胡亂揀個日子，擺些酒宴，配合了二人。正 是：
綺羅叢里喚新人，錦繡窩中看舊物。
雖然后娶屬先奸，此夜恩情翻較密。
滿生與文姬，兩個私情，得成正果。天從人愿，喜出望外。文姬對滿生道：“妾見父親 敬重君子，一時仰慕，不以自獻(xiàn)為著，致于失身。原料一朝事露，不能到底，惟有一死而 已。今幸得父親配合，終身之事已完，此是死中得生，萬千僥幸，他日切不可忘！”滿生 道：“小生飄蓬浪跡，幸家令尊一見如故，解衣推食，恩已過厚；又得遇卿不棄，今日成此 良緣，真恩上加恩。他日有負(fù)，誠非人類！”兩人愈加如膠似漆，自不必說。滿生在家無 事，日夜讀書，思量應(yīng)舉。焦大郎見他如此，道是許嫁得人，暗里心歡。自此內(nèi)外無間。
過了兩年，時值東京春榜招賢，滿生即對丈人說要去應(yīng)舉。焦大郎收拾了盤費(fèi)，賚發(fā)他 去。滿生別了丈人，妻子，竟到東京，一舉登第。才得唱名，滿生心里放文姬不下，曉得選 除未及，思量道：“作梁去鳳翔不遠(yuǎn)，今幸已脫白掛綠，何不且到丈人家里，與他們歡慶一 番，再來未遲？”此時滿生已有仆人使喚，不比前日。便叫收拾行李，即時起身。
不多幾日，已到了焦大郎門首。大郎先已有人報(bào)知，是日整各迎接，鼓樂喧天，鬧動了 一個村坊。滿生綠袍槐簡，搖擺進(jìn)來。見了丈人，便是納頭四拜。拜罷，長跪不起，口里稱 謝道：“小婿得有今日，皆賴丈人提攜；若使當(dāng)日困窮旅店，沒人救濟(jì)，早已填了丘壑，怎 能勾此身榮貴？”叩頭不止。大郎扶起道：“此皆賢婿高才，致身青云之上，老夫何功之 有？當(dāng)日困窮失意，乃賢土之常；今日衣錦歸來，有光老夫多矣！”滿生又請文姬出來，交 拜行禮，各各相謝。其日鄰里看的挨擠不開，個個說道：“焦大郎能識好人，又且平日好施 恩德，今日受此榮華之報(bào)，那女兒也落了好處了�！庇幸坏容p薄的道：“那女兒聞得先與他 有須說話了，后來配他的。”有的道：“也是大郎有心把女兒許他，故留他在家里住這幾 時。便做道先有些什么，左右是他夫妻，而今一床錦被遮蓋了，正好做院君夫人去，還有何 妨？”
議論之間，只見許多人牽羊擔(dān)酒，持花棒市，盡是些地方鄰里親戚，來與大郎作賀稱 慶。大郎此時把個身子抬在半天里了，好不風(fēng)騷！一面置酒款待女婿，就先留幾個相知親戚 相陪。次日又置酒請這一干作賀的，先是親眷，再是鄰里，一連吃了十來日酒。焦大郎費(fèi)掉 了好些錢鈔，正是歡喜破財(cái)，不在心上。滿生與文姬夫妻二人，愈加廝敬廝愛，歡暢非常。 連青箱也算做日前有功之人，另眼看覷，別是一分顏色。有一首詞，單道著得第歸來世情不 同光景：
世事從來天定，天公任意安排。寒酸忽地上金階，文春許多滲瀨。熟識還須再認(rèn)，至親 也要疑猜。夫妻行事別開懷，另似一張卵袋。
話說滿生夫榮妻員，暮樂朝歡。焦大郎本是個慷慨心性，愈加扯大，道是靠著女兒女 婿，不憂下半世不富貴了。盡心竭力，供養(yǎng)著他兩個，惟其所用。滿生總是慷他人之慨，落 得快活。過了幾時，選期將及，要往京師。大郎道是選官須得使用才有好地方，只得把膏腴 之產(chǎn)盡數(shù)賣掉了，湊著偌多銀兩，與滿生帶去。焦大郎家事原只如常，經(jīng)這一番弄，已此十 去八九。只靠著女婿選官之后，再圖興旺，所以毫不吝惜。滿生將行之夕，文姬對他道： “我與你恩情非淺。前日應(yīng)舉之時，已曾經(jīng)過一番離別，恰是心里指望好日，雖然牽奈，不 甚傷情。今番得第已過，只要去選地方，眼見得只有好處來了，不知為甚么心中只覺凄慘， 不舍得你別去，莫非有甚不祥？”滿生道：“我到京即選，甲榜科名必為美官。一有地方， 便著人從來迎你與丈人同到任所，安享榮華。此是真得定的日子，別不多時的，有甚么不祥 之處？切勿掛慮！”文姬道：“我也曉得是這般的，只不知為何有些異樣，不由人眼淚要落 下來，更不知甚緣故�！睗M生道：“這番熱鬧了多時，今我去了，頓覺冷靜，所以如此�！� 文姬道：“這個也是�！�
兩人絮聒了一夜，無非是些恩情濃厚，到底不忘的話。次日天明，整頓衣裝，別了大郎 父女，帶了仆人，往往東京選官去了。這里大郎與文姬父女兩個，互相安慰，把家中事件， 收拾并疊，只等京中差人來接，同去赴任，懸懸指望不題。
且說滿生到京，得授臨�？h尉。正要收拾起身，轉(zhuǎn)到鳳翔接了丈人妻子一同到任，揀了 日子，將次起行。只見門外一個人大踏步走將進(jìn)來，口里叫道：“兄弟，我那里不尋得你 到，你元來到此！”滿生抬頭看時，卻是淮南族中一個哥哥，滿生連忙接待。那哥哥道： “兄弟幾年遠(yuǎn)游，家中絕無消耗，舉族疑猜，不知兄弟卻在那里，到京一舉成名，實(shí)為莫大 之喜。家中叔叔樞密相公見了金榜，即便打發(fā)差人到京來相接，四處尋訪不著，不知兄弟又 到那里去了。而今選有地方，少不得出京家去。恁哥哥在此做些小前程，干辦已滿，收拾回 去，已顧下船在汴河，行李鄉(xiāng)下船了。各處挨問，得見兄弟，你打迭已完，只須同你哥哥回 去，見見親族，然后到任便了�！睗M生心中一肚皮要到鳳翔，那里曾有歸家去的念頭？見哥 哥說來意思不對，卻又不好直對他說，只含糊回道：“小弟還有些別件事干，且未要到家 里�！蹦歉绺绲溃骸皡s又作怪！看你的裝裹多停當(dāng)了，只要走路的，不到家里卻又到那 里？”滿生道：“小弟流落時節(jié)，曾受了一個人的大恩，而今還要向西路去謝他�！蹦歉绺� 道：“你雖然得第，還是空囊。謝人先要禮物為先，這些事自然是到了任再處。況且此去到 任所，一路過東，少不得到家邊過，是順路卻不定，反走過西去怎的？”
滿生此時只該把實(shí)話對他講，說個不得已的緣故，他也不好阻當(dāng)?shù)�。爭奈滿生有些不老 氣，恰象還要把這件事瞞人的一般，并不明說，但只東支西吾，憑那哥哥說得天花亂墜，只 是不肯回去。那哥哥大怒起來，罵道：“這樣輕薄無知的人！書生得了科名，難道不該歸來 會一會宗族鄰里？這也罷，父母墳?zāi)惯�，也不該去拜見一拜見的？我和你各處去問一問，�? 間有此事否？”滿生見他發(fā)出話來，又說得正氣了，一時也沒得回他，通紅了臉，不敢開 口。那哥哥見他不說了，叫些隨來的家人，把他的要緊箱籠，不由他分說，只一搬竟自搬到 船上去了。滿生沒奈何，心里想道：“我久不歸家了，況我落魄出來，今衣錦還鄉(xiāng)，也是好 事。便到了家里，再去鳳翔，不過遲到些日子，也不為礙�！睂δ歉绺绲溃骸凹软サ�，便和 哥哥同到家去走走來�！敝灰蜻@一去，有分交：綠袍年少，別牽系足之繩；青鬢佳人，立化 望夫之石。
滿生同那哥哥回到家里，果然這番宗族鄰里比前不同，盡多是呵脬捧屁的。滿生心里也 覺快活，隨去見那親叔叔滿貴。那叔叔是樞密副院，致仕家居。既是顯官，又是一族之長， 見了侄兒，曉得是新第回來，十分歡喜道：“你一向出外不歸，只道是流落他鄉(xiāng)，豈知卻能 掙扎得第做官回來！誠然是與宗族爭氣的。”滿生滿口遜謝。滿樞密又道：“卻還有一件 事，要與你說。你父母早亡，壯年未娶。今已成名，嗣續(xù)之事最為緊要。前日我見你登科錄 上有名，便巴為你留心此事。宋都朱從簡大夫有一次女，我打聽得才貌雙全。你未來時，我 已著人去相求，他已許下了，此極是好姻緣。我知那臨海的官尚未離任，你到彼之期還可從 容。且完此親事，夫妻一同赴任，豈不為妙？”滿生見說，心下吃驚，半晌作聲不得。滿生 若是個有主意的，此時便該把鳳翔流落，得遇焦氏之事，是長是短，備細(xì)對叔父說一遍道 “成親已久，負(fù)他不得，須辭了朱家之婚，一刀兩斷”，說得決絕，叔父未必不依允。爭奈 滿生諱言的是前日孟浪出游光景，恰象鳳翔的事是私下做的，不肯當(dāng)場說明，但只口里唧 噥。樞密道：“你心下不快，敢慮著事體不周備么？一應(yīng)聘定禮物，前日我多已出過。目下 成親所費(fèi)，總在我家支持，你只打點(diǎn)做新郎便了�！睗M生道：“多謝叔叔盛情，容侄兒心下 再計(jì)較一計(jì)較�！睒忻苷溃骸笆乱讯ㄒ�，有何計(jì)較？”
滿生見他詞色嚴(yán)毅，不敢回言，只得唯唯而出。到了家里，悶悶了一回，想道：“若是 應(yīng)承了叔父所言，怎生撇得文姬父女恩情？欲待辭絕了他的，不但叔父這一段好情不好辜 負(fù)，只那尊嚴(yán)性子也不好沖撞他。況且姻緣又好，又不要我費(fèi)一些財(cái)物周折，也不該挫過！ 做官的，人娶了兩房，原不為多。欲待兩頭絆著，文姬是先娶的，須讓他做大；這邊朱家， 又是官家小姐，料不肯做小，卻又兩難�！毙睦镎嫠剖鍌�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反添了 許多不快活。躊躇了幾日，委決不下。到底滿生是輕薄性子，見說朱家是宦室之女，好個模 樣，又不費(fèi)己財(cái)，先自動了十二分火。只有文姬父女這一點(diǎn)念頭，還有些良心不能盡絕。肚 里展轉(zhuǎn)了幾番，卻就變起卦來。大凡人只有初起這一念，是有天理的，依著行去，好事盡 多。若是多轉(zhuǎn)了兩個念頭，便有許多好貪詐偽，沒天理的心來了。滿生只為親事擺脫不開， 過了兩日，便把一條肚腸換了轉(zhuǎn)來，自想道：“文姬與我起初只是兩個偷情，真得個外遇罷 了，后來雖然做了親，尤不是明婚正配。況且我既為官，做我配的須是名門大族，焦家不過 市井之人，門戶低微，豈堪受朝廷封誥作終身伉儷哉？我且成了這邊朱家的親，日后他來通 消息時，好言回他，等他另嫁了便是。倘若必不肯去，事到其間，要我收留，不怕他不低頭 做小了�！�
真計(jì)已定，就去回復(fù)樞密。摳密揀個黃道吉日，行禮到朱大夫家，娶了過來。那朱家既 是宦家，又且嫁的女婿是個新科。愈加要齊整，妝音豐厚，百物具備。那朱氏女生長宦門， 模樣又是著名出色的，真是德、容、言、功，無不俱足。滿生快活非常，把那鳳翔的事丟在 東洋大海去了。正是：
花神脈脈殿春殘，爭賞慈恩紫牡丹。
別有玉盤承露冷，無人起就月中看。
滿生與朱氏門當(dāng)戶對，年貌相當(dāng)，你敬我愛，如膠似漆。滿生心里反悔著鳳翔多了焦家 這件事，卻也有時念及，心上有些遣不開。因在朱氏面前，索性把前日焦氏所贈衣服，香囊 拿出來，忍著性子，一把火燒了，意思要自此絕了念頭。朱氏問其緣故，滿生把文姬的事略 略說些始未，道：“這是我未遇時節(jié)的事，而今既然與你成親，總不必提及了�！敝焓鲜莻� 賢慧女子，到說道：“既然未遇時節(jié)相處一番，而今富貴了，也不該便絕了他。我不比那世 間妒忌婦人，倘或有便，接他來同住過日，未為不可。”怎當(dāng)?shù)脻M生負(fù)了盟誓，難見他面， 生怕他尋將來，不好收場，那里還敢想接他到家里？亦且怕在朱氏面上不好看，一意只是斷 絕了，回言道：“多謝夫人好意。他是小人家兒女，我這里沒消息到他，他自然嫁人去了， 不必多事�！弊源嗽俨惶崞�。
初時滿生心中懷著鬼胎，還慮他有時到來，喜得那邊也絕無音耗，俗語云：“孝重千 斤，日減一斤。”滿生日遠(yuǎn)一日，竟自忘懷了。自當(dāng)日與朱氏同赴臨海任所，后來作尉任 滿，一連做了四五任美官，連朱氏封贈過了兩番。
不覺過了十來年，累官至鴻臚少卿，出知齊州。那齊州廳舍甚寬，合家人口住著像意。 到任三日，里頭收拾已完，內(nèi)眷人等要出私衙之外，到后堂來看一看。少卿分付衙門人役盡 皆出去，屏除了閑人，同了朱氏，帶領(lǐng)著幾個小廝，丫鬟，家人媳婦，共十來個人，一起到 后堂散步，各自東西閑走看耍。少卿偶然走到后堂有邊天井中，見有一小門，少卿推開來 看，里頭一個穿青的丫鬟，見了少卿，飛也似跑了去。少卿急趕上去看時，那丫鬟早已走入 一個破簾內(nèi)去了。少唧走到簾邊，只見簾內(nèi)走出一個女人來，少卿仔細(xì)一看，正是鳳翔焦文 姬。少卿虛心病，元有些怕見他的，亦且出于不意，不覺驚惶失措。文姬一把扯住少卿，哽 哽咽咽哭將起來道：“冤家，你一別十年，向來許多恩情一些也不念及，頓然忘了，真是忍 人！”少卿一時心慌，不及問他從何而來，且自辨說道：“我非忘卿，只因歸到家中，叔父 先已別聘，強(qiáng)我成婚，我力辭不得，所以蹉跎到今，不得來你那里�！蔽募У溃骸澳慵抑兄� 事，我已盡知，不必提起。吾今父親已死，田產(chǎn)俱無，剛剩得我與青箱兩人，別無倚靠。沒 奈何了，所以千里相投。前日方得到此，門上人又不肯放我進(jìn)來。求懇再三，今日才許我略 在別院空房之內(nèi)，駐足一駐足，幸而相見。今一身孤單，茫無棲泊，你既有佳偶，我情愿做 你側(cè)室，奉事你與夫人，完我余生。前日之事，我也不計(jì)較短長，付之一嘆罷了！”說一 句，哭一句。說罷，又倒在少卿懷里，發(fā)聲大慟。連青箱也走出來見了，哭做一堆。
少卿見他哭得哀切，不由得眼淚也落下來，又恐怕外邊有人知覺，連忙止他道：“多是 我的不是。你而今不必啼哭，管還你好處。且喜夫人賢慧，你既肯認(rèn)做一分小，就不難處 了。你且消停在此，等我與夫人說去。”少卿此時也是身不由己的走來對朱氏道：“昔年所 言鳳翔焦氏之女，間隔了多年，只道他嫁人去了，不想他父親死了，帶個丫鬟直尋到這里。 今若不收留，他沒個著落，叫他沒處去了，卻怎么好？”朱氏道：“我當(dāng)初原說接了他來 家，你自不肯，直誤他到此地位，還好不留得他？快請來與我相見。”少卿道：“我說道夫 人賢慧�！本妥叩轿鬟吶�，把朱氏的說話說與文姬。文姬回頭對青箱道：“若得如此，我每 且喜有安身之處了。”兩人隨了少卿，步到后堂，見了朱氏，相敘禮畢。文姬道：“多家夫 人不棄，情愿與夫人鋪床疊被�！敝焓系溃骸澳怯写死�？只是姐妹相處便了�！本拖嘌艘� 同進(jìn)入衙中。朱氏著人替他收拾起一間好臥房，就著青箱與他同住，隨房伏侍。文姬低頭伏 氣，且是小心。朱氏見他如此，甚加憐愛，且是過的和睦。
住在衙中幾日了，少卿終是有些羞慚不過意，縮縮朒朒，未敢到他房中歇宿去。一日， 外廂去吃了酒歸來，有些微醺了，望去文姬房中，燈火微明，不覺心中念舊起來。醉后卻膽 壯了，踉踉蹌蹌，竟來到文姬面前。文姬與青箱慌忙接著，喜喜歡歡簇?fù)硭ニ�。這邊朱 氏聞知，笑道：“來這幾時，也該到他房里去了�！碑�(dāng)夜朱氏收拾了自睡。到第二日，日色 高了，合家鄉(xiāng)起了身，只有少卿未起。合家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笑的話的，道是“十年不相見了， 不知怎地舞弄，這時節(jié)還自睡哩！青箱丫頭在旁邊聽得不耐煩，想也倦了，連他也不起 來。”有老成的道：“十年的說話，講也講他大半夜，怪道天明多睡了去�！�
眾人議論了一日，只不見動靜。朱氏梳洗已過，也有些不愜意道：“這時節(jié)也該起身 了，難道忘了外邊坐堂？”同了一個丫鬟走到文姬房前聽一聽，不聽得里面一些聲晌，推推 門看，又是里面關(guān)著的。家人每道：“日日此時出外理事去久了，今日遲得不象樣，我每不 妨催一催�！币粋�就去敲那房門，初時低聲，逐漸聲高，直到得亂敲亂叫，莫想里頭答應(yīng)一 聲。盡來對朱氏道：“有些奇怪了，等他開出來不得。夫人做主，我們掘開一壁，進(jìn)去看 看。停會相公嗔怪，全要夫人擔(dān)待。”朱氏道：“這個在我，不妨。”眾人盡皆動手，須臾 之間，已掇開了一垛壁。眾人走進(jìn)里面一看，開了口合不擾來。正是：
宣子慢傳無鬼論，良宵自昔有冤償。
若還死者全無覺，落得生人不善良。
眾人走進(jìn)去看時，只見滿少卿直挺挺倘在地下，口鼻皆流鮮血。近前用手一摸，四肢冰 冷，已氣絕多時了。房內(nèi)并無一人，那里有什么焦氏？連青箱也不見了，剛留得些被臥在那 里。眾人忙請夫人進(jìn)。朱氏一見，驚得目睜口呆，大哭起來�？蘖T道：“不信有這樣的異 事！難道他兩個人擺布死了相公，連夜走了？”眾人道：“衙門封鎖，插翅也飛不出去；況 且房里兀自關(guān)門閉戶的，打從那里走得出來？”朱氏道：“這等，難道青天白日相處這幾 時，這兩個卻是鬼不成？”似信不信。一面?zhèn)鞒鋈�，說少卿夜來暴死，著地方停當(dāng)后事。
朱氏悲悲切切，到晚來步進(jìn)臥房，正要上床睡去，只見文姬打從床背后走將出來，對朱 氏道：“夫人體要煩惱！滿生當(dāng)時受我家厚恩，后來負(fù)心，一去不來，吾舉家懸望，受盡苦 楚，抱恨而死。我父見我死無聊，老人家悲哀過甚，與青箱丫頭相繼淪亡。今在冥府訴準(zhǔn)， 許自來索命，十年之怨，方得申報(bào)，我而今與他冥府對證去。家夫人相待好意，不敢相侵， 轉(zhuǎn)來告別。”朱氏正要問個備細(xì)，一陣?yán)滹L(fēng)遍體颯然驚覺，乃是南柯一夢。才曉得文姬、青 箱兩個真是鬼，少卿之死，被他活捉了去陰府對理。朱氏前日原知文姬這事，也道少卿沒理 的，今日死了無可怨悵，只得護(hù)喪南還。單苦了朱氏下半世，亦是滿生之遺孽也。世人看了 如此榜樣，難道男子又該負(fù)得女子的？
癡心女子負(fù)心漢，誰道陰中有判斷？
雖然自古皆有死，這回死得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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