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淑芬
記不得是哪一年哪一天了,一家人吃完晚飯坐在客廳閑談, 扯著扯著就談到了“腳”,然后大家都把腳丫子伸出來,比較一番。
大姊的腳秀氣,二姊的腳白嫩,哥哥的腳沒洗干凈,我的腳,真泄氣!腳趾頭小得跟飯粒一樣,媽媽的腳嫌寬,爸爸的腳——那是一雙好大的腳,腳趾頭可比哥哥玩的彈珠,圓滾滾的,連在又寬又厚的腳掌上,一條條粗粗的筋在_層厚皮下若隱若現(xiàn)——更小的時候,還曾騎在這雙大腳上,晃啊晃的,當秋千搖。
爸爸有一雙大腳,所以爸爸的鞋子也好大。
爸爸常穿的拖鞋是一種日式的,就和大屐一樣,兩條帶子系在鞋板上,就靠著大腳趾的凹凹把帶子一夾,五只腳趾頭大大小小沒遮沒攔地全露在外面。我們常說它們是沒房子住的貧民。
兒時玩家家酒,童伴總喜歡套他們媽媽或姐姐的高跟鞋,細著步子走在石板路上,就嚷道:“新娘來了!新娘來了!”我找不著媽媽的高跟鞋,只好套爸爸的大拖鞋。鞋太大,腳太小,匆匆一走,整只腳就從洞洞里溜出來了,每回都得小心翼翼地走。爸爸的拖鞋真正成了“拖鞋”——讓我穿起來走路拖拖拉拉的鞋子。長大后,爸爸的拖鞋巳不會大得太離譜了。爸爸說我的腳長大了,他的腳卻沒長——聽起來讓人有些成長的喜悅,也有些淡淡的哀愁。
老家在鄉(xiāng)下,去街上惟一可行的是條黃泥路,晴天不覺得什么,一下雨,整祭路都是泥濘,讓人寸步難行。
記得有一個下雨天,爸爸一手撐傘,背著正在發(fā)高燒的我要去街上看醫(yī)生,出家門前還叮囑我小心拿一個袋子。也許是頭暈得人神智不清,一路上袋子掉-好多次?斓浇稚蠒r,爸爸才放下我,在一個小溪口洗他那雙沾滿爛泥漿的大腳丫,然后又從那個被弄得臟兮兮的袋子里,拿出布鞋,鄭重其事地穿上——這已是十多年前了,至今回想,仍讓我感動不已。
年齡稍長,看到爸爸最常穿的還是布鞋。爸爸的一雙布鞋可以穿好久,直穿到破了好幾個洞仍舍不得丟掉。他告訴我們要節(jié)儉,不要浪費一絲一毫,一雙破布鞋也有它的價值。
爸爸還說他小時候,根本沒鞋子穿呢!想想,我們這一代真是幸福,不但天天穿鞋子,赤個腳的機會少之又少,穿鞋子還要講究式樣,新鞋舊鞋多得可以開鞋店!
爸爸穿皮鞋的機會并不多,他說他的腳自由慣了,穿上皮鞋反而難受。他那雙一年難得穿上幾次的皮鞋,總是用報紙包了一層又一層,甭說蟑螂了,就連家里那只愛亂咬鞋的小狗也奈何不了它。
小學畢業(yè)典禮的前一天,知道爸爸要去參加畢業(yè)典禮,虛榮心作祟的我,便把爸爸的黑皮鞋擦得好亮好亮,央求爸爸無論如何也要穿皮鞋去。當日,我看到爸爸穿了一件泛黃的白襯衫,一條褪了色的西裝褲,在大太陽下閃著光彩的大皮鞋。那皮鞋真是太亮了,顯得整個人是那么的滑稽和不對稱。我再看看別的同學的父親都穿得體體面面,心里既悔又恨,恨的是爸爸的土氣,悔的是不該讓爸爸來?墒腔氐郊液,爸爸說他的腳起了兩個大水泡。天!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虛偽,多么不該!
前一陣子,爸爸生病住院。這是我們都沒料到的,爸爸一向都那么堅強,他是這個家的支柱,怎么會倒了呢?怎么會呢?
我趕去醫(yī)院的那個晚上,風好大。秋末的風,涼意襲人,好似到處都籠著愁云慘霧。我害怕得很,自己失去了依靠,像浮萍一樣,無根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