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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第九章在線閱讀

作者:瑪格麗特·米切爾 文章來源:連載
第九章

那年夏天的一個早晨,思嘉坐在臥室的窗前,滿肚子不高興地觀看好些大車和馬車載著姑娘們、大兵和他們的陪伴人,興高采烈地駛離桃樹街,到林地去采集松柏之類的裝飾物,準(zhǔn)備給當(dāng)天晚上要為醫(yī)院福利舉辦的義賣會使用。陽光在枝柯如拱的大樹下閃爍,那條紅土大道在樹蔭中光影斑駁,紛紛而過的馬蹄揚起一陣陣云霧般的紅色塵土。有輛大車走在最前面,載著四個粗壯的黑人,他們攜著斧子準(zhǔn)備去砍常青樹和把上面的藤蔓扯下來;大車背上高高地堆放著一些蓋著餐巾的大籃子,橡樹條編成的午餐盒和十幾只西瓜。黑人中有兩個帶著班卓琴和口琴,他們正在熱情奔放地演奏《騎士詹恩,如果你想過得快樂》。他們后面滾滾而來的是大隊人馬,女孩子們穿著薄薄的花布衣裳,披著輕紗,戴著帽子和保護(hù)皮膚的長手套,頭頂上還撐著小小的陽桑年紀(jì)大一些的太太們夾雜在那些笑聲和馬車與馬車間的呼喚戲謔之中,顯得心平氣和,笑容滿面。從醫(yī)院來的康復(fù)病人擠在壯實的陪伴人和苗條的姑娘們中間,聽?wèi){姑娘們放肆的挑剔和嘲笑。軍官們沿著馬懶洋洋地在馬車旁邊慢慢移動——輪聲轔轔,馬刺丁當(dāng),金色的穗帶閃閃發(fā)光,小陽傘前后碰撞,扇子紛紛揮舞,黑人們放聲歌唱。人人都離開桃樹街去采集青枝綠葉,舉行野宴和吃西瓜去了。思嘉郁郁不樂地想。除了我,人人都去了。

他們經(jīng)過時都向她揮手致意,她也盡量裝出高興的樣子來回答,但那是很困難的。她心里開始隱隱作痛,這疼痛慢慢向喉嚨,并在那里結(jié)成一塊,隨即化為眼淚。除她以外,人人都去野餐了。除她以外,人人都要參加今晚的義賣和舞會。

這就是說,除了她和皮蒂帕特和媚蘭以及城里其他正中服喪的不幸者之外,所有的人都去!可是媚蘭和皮蒂好像并不在意。她們甚至并不想?yún)⒓,只有思嘉才想呢。她可真的非常想去呀?p>這簡直太人公平了。她比城里的任何一個姑娘都加倍努力,為義賣做好了籌備工作。她編織了襪子、嬰兒帽、毯子、圍巾、織了不少的花邊,畫了許多瓷發(fā)缸和須杯,她還做了好幾個上面繡有美國國旗的沙發(fā)枕套。(上面的星星確實偏了一點,有些幾乎成了圓的,其余的有六個甚至七個尖頭,但效果還是很好。)昨天她在到處是灰塵的舊軍械庫里,給排列在墻邊的展品攤懸掛黃紅綠三色帷布,直累得精疲力荊這是醫(yī)院婦女委員會監(jiān)督下的一樁幾乎而艱苦的工作,決不是好玩的。要知道,在梅里韋里瑟太太、埃爾辛太太和惠廷太太左右,由她們這樣的人主管,你簡直就成人了黑人勞工隊中的一員,一點也馬虎不得。你還得聽她們吹噓自己的女兒有多少人在愛慕。而且,最糟糕的是,思嘉在幫皮蒂帕特和廚娘烙千層餅準(zhǔn)備抽簽售賣時,她的手指燙起了兩個水泡呢。

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像個大田勞工那樣苦干了許久,好玩的時候看就要開始了,可是她卻不得不乖乖地退下來。啊,這世界多不公道,她嬤嬤有一個死了的丈夫,一個嬰兒在隔壁房間里哇哇大哭,以致被排除在一切娛樂之外。剛剛一年多一點以前她還在跳舞,還在穿鮮艷的衣裳(而不是這件黑色喪服),并且實際上同三個小伙子有戀愛關(guān)系。現(xiàn)在她才17歲,還有許多的舞好跳呢。啊,這是不公道的!生活在她面前走過,沿著一條夏季的林蔭大道;生活中有的是穿灰服制的人和丁當(dāng)響的馬刺,薄薄的花布衣裳和聲調(diào)悠揚的五弦瑟。她想不要對自己最熟悉的些男人,那些她在醫(yī)院里護(hù)理過的男人微笑揮手,可是又很難制止臉上的酒窩,很難裝出自己的心已進(jìn)入墳?zāi)沟臉幼印驗樗]有進(jìn)去呀!

她突然停止點頭和揮手了,因為皮蒂帕特已走進(jìn)屋來她像平常那樣因爬樓梯而氣喘吁吁,并且很不禮貌地把她從窗口拉開。

“居然向你臥窗外的男人揮起手了?難道你發(fā)瘋了,寶貝,我說,思嘉,我簡直給嚇壞了!要是你母親知道了會怎么說呢?”“唔,他們不知道這是我的臥室呀!薄翱墒撬麄儠孪脒@是你的臥室,那不一樣糟糕嗎?寶貝,你千萬不能做這種事。人人都會議論你,說你不規(guī)矩——而且無論如何梅里韋瑟太太知道這是你的臥室嘛?”“而且我想她會告訴所有的小伙子,這只老貓!”“寶貝,別說了!多麗·梅里韋瑟可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薄斑恚县埧倸w是老貓——啊,對不起,你不要哭!姑媽,我忘了這是我臥室的窗口了。我再也不這樣了——我——我是想看看他們從這兒走過。我也想去呢!薄皩氊悾 薄斑,我真的想呀,我非常厭煩老坐在家里!薄八技,請答應(yīng)我以后不說這樣的話了。人們會議論的,他們會說你對查理缺乏應(yīng)有的尊重——”“啊,姑媽,你別哭了!”“啊,我惹得你也哭起來了,”皮蒂帕特抽沿著說,稍稍有點高興似的,一面伸手到裙兜里去掏手絹。

思嘉心中那點隱隱的刺痛終于到了喉嚨里,她放聲痛哭起來——不,皮蒂帕特心想,這不是為可憐的查爾斯,而是因為那些車輪聲和笑聲最后漸漸消失了。這時媚蘭從自己的房間里啊啊啊啊地走進(jìn)來,她懊惱地蹙著眉頭,手里拿著一把刷子,通常很整齊的那頭黑發(fā)現(xiàn)在解開了發(fā)網(wǎng),成了一大把波浪式的小小發(fā)卷披散在臉側(cè)。

“親愛的,怎么回事呀?”

“查理!"皮蒂帕特哽咽說著,好像樂于痛痛快快地悲傷一番似的,一面把頭緊伏在媚蘭的肩窩里。

“唔,勇敢些,親愛的!"媚蘭一聽到她哥哥的名字便嘴唇哆嗦起來,"別哭了。唔,思嘉!"思嘉倒在床上扯開最大的嗓門哭著,哭的是她喪失了的青春和被剝奪了青春的歡樂,像一個孩子,她曾經(jīng)一哭就能得到自己所要的東西,而如今知道哭已經(jīng)不管用了,因此感到非常氣憤和絕望。她把頭埋在枕頭里,一面哭一面用雙腳亂踢著被子。

“我還不如死了好!"她傷心地哭著說。面對這樣悲痛的情景,皮蒂姑媽那想流即流的眼淚也不流了,這時媚蘭趕緊跑到床邊去安慰她的嫂子。

“別哭了,親愛的,只要想查理多么愛你,你也就會感到安慰了。還要想想你有那么個寶貝兒子呢。"思嘉既因為自己被誤解而感到憤慨,又因失去了一切而覺得孤單,這兩種情緒混在一起,她便開不得口了。這真不幸,因為如果她能夠開口,她就會用父親那種爽直的口吻把一切隱蔽的真情都大聲講出來。媚蘭拍著她的肩膀,皮蒂帕特踮著腳尖吃力地在房里走動,她想把窗簾放下來。

“別這樣!"思嘉從枕頭上抬起那張又紅又腫的面孔喊道。

“我還沒斷氣呢,用不著把簾子放下來——盡管這也快了。啊,請離開這里,讓我一個人等著吧!"她又把臉埋在枕頭里。媚蘭和皮蒂帕低聲商量了一番,俯身看了看她,然后悄悄出去了。接著,她聽見她們在樓下時媚蘭輕輕對皮蒂說:“皮蒂姑媽,我希望你不要再對她談起查爾斯了,你知道這總是叫她傷心的。可憐的人兒,每次一談起,她的模樣就那么古怪,我看是拼命忍著不要哭出聲來。我們可不能再加重她的痛苦呀。"思嘉氣得一腳踢開被子,想找一句最難聽的話來咒罵一聲。

“真是見你媽的鬼!"她終于罵出這句話來,隨即覺得舒服一點,媚蘭才18歲,怎么就能安心待在家里,什么樂趣也沒有,還為她哥哥佩戴黑紗呀?媚蘭好像并不知道,或者不關(guān)心,生活正馬刺丁當(dāng)?shù)匾宦否傔^去了呢。

“可她就是這么個木頭人嘛,”思嘉想,一面捶著枕頭。

“她從來也不像我有這么多人在捧著追著,所以并不懷念我心中所懷念著的那些東西。并且——并且她已經(jīng)有了艾希禮,而我呢——我可一個也沒搞到呀!"想起這段傷心事,她又放聲痛哭起來。

她悶悶不樂一個人關(guān)在房里,直到下午,看見那些出外野餐的人回來,大車上高高地堆放著松枝、藤蘿和蕨類植物,她仍然不覺得高興。人人都顯得既疲乏又快活,再一次向她揮手致意,她只郁郁地回答。生活已經(jīng)沒有什么希望,而且肯定不值得過下去了。

在午睡時刻,梅里韋瑟太太和埃爾辛太太坐著馬車登門拜訪來了,她沒有想到憂郁的心情竟這樣得到了解脫。媚蘭、思嘉和皮蒂帕特姑媽都對這種不適時的來訪感到吃驚,于是趕快起來扣好胸衣,掠了掠頭發(fā),下樓迎接客人。

“邦內(nèi)爾太太的幾個孩子出疹子了!"梅里韋瑟太太突如起來地說,明顯地表示她覺得邦內(nèi)爾太太本人對于發(fā)生這種事是有責(zé)任的。

“而且麥克盧爾家的姑娘又被叫到費吉尼亞去了,仿佛諸如此類的事情都沒有什么要緊似的。"埃爾辛太太用慢條理的口氣補充說,一面懶懶地?fù)u著扇子,"達(dá)拉斯·麥危爾也受傷了!薄岸嗫膳卵剑"幾位女主人齊聲喊道。"難道可憐的達(dá)拉斯——”“沒有。只打穿了肩胛,"梅里韋瑟太太輕松地說。"不過在那樣的時候發(fā)生,可再壞不過了。如今姑娘們正到北邊去接他。不過,天曉得,我們實在沒有時間在這里閑聊了。我們得趕快回到軍械庫去,把全部的布置工作完成。皮蒂,我們要你和媚蘭今晚去頂替邦內(nèi)爾太太和麥克盧爾家?guī)孜还媚锬亍!薄斑恚贿^,我們不能去,多麗!薄捌さ倥撂亍h密爾頓,別跟我說什么能不能,”梅里韋瑟太太認(rèn)真地,"我們要你去照管那些弄點心的黑人。這本是邦內(nèi)爾太太的事,至于媚蘭,你得把麥克盧爾家姑娘們的那個攤位接過來!薄斑,我們真的不能——可憐的查理去世還剛剛——”“我解理你的心情,不過,對我們的主義,無論作出什么樣的犧牲都是應(yīng)當(dāng)?shù)模?埃爾辛太太插嘴說,她那溫和的聲音仿佛就這樣把事情定下來了。

“唔,我們是很樂意幫忙的,可是——你們怎么不找?guī)讉漂亮姑娘來管些攤位呢?"梅里韋瑟太太像吹喇叭似的用鼻子嗤了一聲。

“我真不明白這些日子年輕人都中了什么邪,他們根本沒有責(zé)任感。所有那些還沒負(fù)責(zé)管攤位的姑娘都有許多的借口推諉,你也不好說了。哦,可她們休想愚弄我!一句話,她們只不過不讓你妨礙她們?nèi)ジ姽賯冋{(diào)情罷了。她們生怕站在柜臺后面沒法炫耀自己的漂亮衣裳。我真巴不得那個跑封鎖線的——他叫什么來著?”“巴特勒船長,"埃爾辛太太補充道。

“我巴不得他多運進(jìn)一些醫(yī)療用品,少來一些裙子和花邊之類的東西。要是我今天不得不去檢查一件衣裳,那我就得檢查他走私進(jìn)來的20件。巴特勒船長——這名字我一聽就膩煩,F(xiàn)在,皮蒂,我沒功夫談這些了。你一定得來呀。人人都會理解的。誰也會瞧見,反正你是在后面屋里,就連媚蘭也用不著拋著露面嘛。麥克盧爾家姑娘負(fù)責(zé)的攤位是在最遠(yuǎn)的那一頭,擺的也不怎么好看,所以不會有人注意你!薄拔蚁胛覀儜(yīng)當(dāng)去,"思嘉說,一面努力克制自己的熱情,盡量顯得誠懇單純一些!斑@是我們能夠替醫(yī)院做的最微小的一點事!眱晌粊碓L的太太本對她連名字也沒提一下,這時才轉(zhuǎn)過身來嚴(yán)峻地瞧著她。她們盡管極為寬容,可是還沒有考慮到叫一位居喪剛剛一年的寡婦到社交場合去服務(wù)呢。思嘉像個孩子,瞪著兩只眼睛承受著她們犀利的目光。

“我想我們大家都應(yīng)當(dāng)去幫助把義賣會辦好。我看最好我同媚蘭一起去管那個攤位,因為——嗯,我覺得我們兩個人那里去比一個人顯得更好一些。你不這樣看嗎?媚蘭?”“好吧,"媚蘭無可奈何地說。這樣的想法簡直是前所未聞,還在服喪期間就公然到一個公眾集會上露面,因此她不知該怎么辦好。

“思嘉是對的,"梅里韋瑟太太說,她注意到媚蘭有點軟下來了。她站起身來,整了整裙腰。"你們倆——你們大家,都得去。好,皮蒂,不要再解釋了。你要想一想,醫(yī)院多么需要錢來買床和藥品。而且我覺得查理會高興讓你們?yōu)樗I(xiàn)身的主義出力的!薄昂茫"皮蒂帕特說,她像往常那樣在一個比自己強(qiáng)硬的人面前毫無辦法,"只要你覺得人們會理解,那就行了!薄疤昧!太好了!好得叫人難以相信!"思嘉在心中歡樂地唱著,謹(jǐn)慎地鉆進(jìn)那個用黃紅兩色帷布圍著的攤位,這本來應(yīng)該歸麥克盧爾家的姑娘們管理,F(xiàn)在她真的來到一個集會上了!經(jīng)過一年的蟄居,經(jīng)過身漆黑紗,緘默不語和幾乎苦惱得要發(fā)瘋的一年之后,她現(xiàn)在真的又來到了一個集會,一個亞特蘭大前所未有的最大規(guī)模的集會上。她在這里能夠聽到音樂,能夠看到許多人和無數(shù)的燈光,并且自在地觀賞由那位著名的巴特勒船長最近跑封鎖線帶進(jìn)來的美麗的花邊、縐邊等裝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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