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嘉對嬤嬤的那雙懷疑的眼睛故意不理睬。因為你壓根兒不知道還有什么辦 法可以把她嚇祝"你不要管。買胭脂就是了。"“我可從來不買那種我不知道的東 西。"“你看愛管閑事,告訴你吧,那是顏料,用來擦臉的。不要氣鼓鼓地像只蛤 蟆,站在那里發(fā)呆了,快去吧。"“顏料!"嬤嬤氣哼哼地說。"擦臉的!好吧,別 看你長這么大了,我不能揍你!我可從來沒丟過這種臉呢。你真叫發(fā)昏了!愛倫 小姐這會兒正在墳墓里為你難過呢!把你的臉擦得像個——"“你明明知道羅畢拉 德奶奶就常常用胭脂擦臉,而且——""是啊,而且她只穿一條裙子,還故意用水 打濕,讓裙子在身上使大腿原形畢露,但這并不說明你也可以那樣做呀!在老小 姐年輕的時代就是那樣不要臉的,可如今時代變了,而且——"“天哪!"思嘉忍 不住叫嚷起來,她已經(jīng)急了,用力把毯子螦E掉。"你給我馬上滾回塔拉去!"“除 非我自己愿意走,否則你休想叫我回塔拉去。我是自由的,"嬤嬤也怒氣沖沖地說。 "而且我就是要呆在這里。還是上床躺著吧。難道你硬是要弄個肺炎不成?把那件 胸衣脫下來!脫下來吧,乖乖。反正,思嘉小姐,這種天氣你哪里也不能去? 是我的天!你多像你爸呀!上床躺下——我可不會去給你買什么顏料呀!誰都會 知道我是給自家孩子買的,那不羞死人了嗎!思嘉小姐,你那么可愛,長得那么 漂亮,用不著擦什么了。寶貝,你知道,除了壞女人,誰也不擦那種東西的。" “可是你看她們擦了不是顯得更漂亮嗎?"“我的天,聽聽你說的!寶貝,別說這 種丟人的話了。把濕襪子脫下來。我決不讓你自己去買那玩意。愛倫小姐會恨我 的?焐洗踩ヌ上。我就走。說不定能找到一家沒人認識我的鋪子呢。"那天晚上 在埃爾辛太太家,范妮舉行了婚禮,當老列維和別的樂師出來為舞會演奏的時候, 思嘉興致勃勃地環(huán)顧四周。又一次親臨舞會,可真叫人興奮埃她對于自于所受到 的熱情款待也很高興。她挽著弗蘭克的胳臂進屋時,在場的每一個都擁上前來驚 喜地叫著歡迎她,吻她,同她握手,說他們曾多么想念她,并且叫她再不要回去 塔拉去了。男人們顯得那么豪爽,好象已經(jīng)忘記從前她挖空心思讓他們傷心的那 些事,而姑娘們似乎也不記得她曾想方設法引誘她們的情人的事了。甚至連梅里 韋瑟太太、惠廷太太、米德太太,以及別的在戰(zhàn)爭后AE?曾對她十分冷淡的寡婦們, 也忘記了她的輕率舉動和她們對她的反感,而只記得她在她們共同遭受挫折的時 候受到的磨難,以及她是皮蒂的侄媳和查爾斯的遺孀。
她們吻她,含著眼淚談到她母親的去世,并詳細詢問她父親和妹妹們的情況。 每個人都問到媚蘭和艾希禮,請她說說究竟為什么他們也沒有回到亞特蘭大來。
思嘉盡管為大家的歡迎態(tài)度而高興,但凡心時時伴隨惴惴不安的感覺始終無 法排除,這便是她那身天鵝絨衣裳引起的。那件及裳從膝部以下仍舊是濕的,而 且邊上還有泥污,雖然嬤嬤和廚娘曾經(jīng)用滾水壺和刷子燙了又燙,刷了又刷,又 提著在火爐眼前使勁抖了半天,也沒有解決問題。思嘉生怕有人注意到她這副邋 遢相,從而明白她原來只有這一件漂亮衣裳。她稍感欣慰的是,在場許多客人穿 的衣裳比她的這件還差得多。那都是些舊衣裳,顯然是仔細補過和燙過的。她的 衣裳盡管濕了,但至少是完整而簇新的——除了范妮那件白緞子結(jié)婚禮服,她這 件實際是晚會上唯一的一件新衣裳了。
思嘉想起皮蒂姑媽告訴她的矣爾辛家的經(jīng)濟狀況,不清楚他們哪里弄來的這 許多錢,竟買得起緞子衣服,以及用來開支晚會上的茶點、裝飾和樂隊,等等, 這得花一大筆錢埃也許是借了債,要不就是整個埃爾辛家族都給予支援,才舉行 了范妮的這個奢華的婚禮。在現(xiàn)在艱難時期舉行這樣一個婚禮,這在思嘉看來完 全是一種奢侈行為、與塔爾頓兄弟們的墓碑不相上下,所以她也像站在塔爾頓家 墓地上那樣覺得很不舒服。隨意揮霍金錢的時代畢竟已經(jīng)過去了。為什么當舊時 代已一去不復返時這些人還要以往那樣擺闊氣呢?
不過她很快就把霎那間的反感擺脫掉了。再說這又不是花她的錢,也用不著 她為別人做的蠢事而煩惱和破壞她自己今晚的興致呀!
她發(fā)現(xiàn)新郎原來是個熟人,是從斯巴達來的托米·韋爾伯恩,一八六三年他 肩部受傷時她曾護理過他。那時他是個六英尺多高的英俊小伙子,從醫(yī)學院休學 參加了騎兵部隊。如今他顯得像個小老頭了,由于臂部受傷成了駝背。他走起路 來顯得很吃力,如皮蒂姑媽所形容的,叉開兩腿一瘸一拐的,樣子很難看。但是 他好像對自己的外表一點也不難堪,或者說滿不在乎,那神氣就像對誰也不領情 似的。他已經(jīng)完全放AE?繼續(xù)學醫(yī)的希望,當起承包商來了。手下有一支愛爾蘭勞 工隊伍,他們正在建造一個新的飯店。思嘉心想像他這個模樣怎么會干AE?如此繁 重的行當來,不過她沒有問,只是又一次辛酸地意識到:一旦為生活所迫,幾乎 什么事都是做得到的。
托米和休·埃爾辛還有那個小猴兒似的雷內(nèi)·皮卡德同她站在一起談話,這 時椅子和家具已推到墻邊,準備跳舞了。
休還是一八六二年思嘉最后一次見到時那個模樣,沒有什么改變。他仍是那 個瘦弱和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孩子,仍然是那一綹淺褐色的頭發(fā)覆蓋著前額;那雙纖細 的手顯得毫無用處,這些她都記得很清楚呢?墒抢變(nèi)從上次休假回來同梅貝爾 ·梅里韋瑟結(jié)婚以后,模樣已變了不少。他那雙閃爍的黑眼睛里仍然有高盧人的 神采和克里奧爾人對生活的熱情,不過,盡管他有時開懷大笑,他臉上仍然隱約 地流露出某種嚴峻的表情,而這是戰(zhàn)爭初AE?所沒有的。而且,他身著顯耀的義勇 軍制服時那種傲慢的高雅風度現(xiàn)在喪失貽盡啦。
"兩頰美如花,雙眼綠如玉!"他說著,一面親吻思嘉的手并贊賞她臉上的胭 脂。"還像在義賣會上第一次看到你時那樣漂亮呀。你還記得嗎?我永遠也忘不了 你那只結(jié)婚戒指丟到我籃子里的情形。嘿!那才叫勇敢呢!不過我可真沒想到你 會等了那么久才得到另一只戒指呀!"他狡黠地霎眼睛,用胳臂肘碰了碰休的肋部。
"我也沒想到你會賣起餡餅來了,雷內(nèi)·皮卡德,"她說,雷內(nèi)倒并不因為有 人當面揭他這不體面的職業(yè)而感到羞恥,反而顯得高興,并且拍著休的肩膀放聲 大笑起來。
"說得對!"他大聲喊道。"不過,這是岳母梅里韋瑟太太叫我干的,是我這輩 子干的頭一樁工作。我雷內(nèi)·皮卡德原本是要拉小提琴,飼養(yǎng)賽馬渡過一生的呀! 可是如今我推著餡餅車也高高興興著呢!岳母大人能讓你干任何事情。她本來可 以當一位將軍,好讓我們打贏這場戰(zhàn)爭,你說呢,托米?"好吧!思嘉心想。盡管 他的家族曾經(jīng)在密西西比河沿岸擁有廣袤的土地,在新奧爾良也有一幢大廈,他 竟高興推著車子賣餡餅!
"要是我們的岳母也參了軍,我們保準一個星期就把北方佬打垮了,"托米這 樣說表示贊同他的看法,一面偷偷覷著他那位新丈母娘瘦長而威嚴的身影。"我們 之所有能堅持這么久,全虧我們背后那些不愿投降過的太太們。"“她們決不投降, "休糾正說,臉上流露出自豪而稍帶譏諷的微笑。"今晚這里沒有哪位太太是投降 過的,無論她們的男人在阿波馬托克河的表現(xiàn)怎樣。她們的遭遇要比我們的壞得 多。至少我們還能在戰(zhàn)斗中出出氣呀。"“可她們就只有滿腔仇恨了,"托米補充 說。"哎,思嘉,你說是這樣么?太太們看到自己的男人淪落到如此地步,會比我 們傷心得多。本來休要當法官,雷內(nèi)要在歐洲的國王面前拉小提琴——"他發(fā)現(xiàn)雷 內(nèi)要揍他,便便躲開了。"而我呢,要當大夫,可如今——"“給我們時間吧!"雷 內(nèi)喊道。"到那時候我會成為南部的餡餅王子哩!我的寶貝休將成為引火柴大王, 而你,我的托米,你會擁有愛爾蘭奴隸而不是黑奴了。多大的變化——多大的玩 笑!還有,思嘉小姐和媚蘭小姐,你們會怎么樣呢?
難道你們還擠牛奶,摘棉花?"
“真是,不!"思嘉冷靜地說,她不能理解雷內(nèi)這種腶e順受的態(tài)度。"我們讓 黑人干這種活兒。"“媚蘭小姐嘛,我聽人說她給自己的孩子取名'博雷加德'。你 轉(zhuǎn)告她,我雷內(nèi)贊成,并且說過除了'耶穌',沒有比這更好的名字了。"雖然他微 笑著,但他的兩眼由于路易斯安那這位沖勁十足的英雄的名字而閃出驕傲的光芒。
"可是,還有'羅伯特·愛德華·李'呢,"托米提醒他。
"我并不想貶低博的名氣,不過我的第一個兒子將命名為'鮑勃·李·韋爾伯 恩'。"雷內(nèi)笑著聳了聳肩膀。
"我給你說個笑話,不過是真事。你看克里奧爾人對于我們勇敢的博雷加德和 你的李將軍是怎么看的吧。在駛近新奧爾良的列車上,一個屬于李將軍部下的弗 吉尼亞人連續(xù)遇到了博雷加德軍隊中的一個克里奧爾人。那個弗吉尼亞人不斷地 談著李將軍說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而那位克里奧人顯得很客氣,他皺著眉頭 聽著,仿佛要記住似的,然后微笑著說:'李將軍!啊,是的!現(xiàn)在我知道了!李 將軍!就是博雷加德說他很好的那個人!'"思嘉試著要有禮貌地附和他們的笑聲, 可是她沒弄明白這個故事的真正含義,只覺得克里奧爾人也像爾斯頓人和薩凡納 人那樣傲慢罷了!而且,她一直認為艾希禮的兒子本來應該按照他自己的名字命 名的。
樂隊奏完開場曲以后立即轉(zhuǎn)入《老丹·塔克》樂曲,這時托米請她跳舞。
"你想跳嗎,思嘉?我不敢請你,不過休或者雷內(nèi)——"“不,謝謝。我還在 為母親守孝呢,"思嘉連忙婉言謝絕。
"我要坐在這里,一次也不跳。"
她從人群中找到了弗蘭克·肯尼迪,并招呼他從埃爾辛太太身旁走過來。
"我想到那邊壁龕里坐坐,請你給拿點吃的過來,我們可以在那里好好聊聊。 "等那三個人一走開她便對弗蘭克這樣說。
他趕忙去給她拿一杯葡萄酒和一片薄餅來,這里思嘉在客廳盡頭那個壁龕里 坐下,仔細擺弄著她的裙子,將那些明顯的臟點遮掩起來。又看到這么多人和又 一次聽到音樂,她感到激動,就把早晨她在瑞德那里發(fā)生的丟人的事,置諸腦后 了。等到明天她回想起瑞德的行為和她的恥辱時,再去折磨自己吧。等到明天, 她再琢磨究竟自己在弗蘭克那顆受傷而困惑的心上留下了什么印象。不過今晚用 不著。今晚她感到渾身挺自在,滿懷希望,兩眼也熠熠生輝了。
她從壁龕中朝大廳望去,觀看那些跳舞的人,回想她在戰(zhàn)時頭一次在亞特蘭 大來時這間客廳多么華麗。當時這些硬木地板像玻璃似的一片明亮,頭頂上空枝 形吊燈的千百個小巧的彩色棱鏡,反映和散播著幾十支蠟燭放射的每一道光輝, 像客廳四周那些鉆石,火苗和藍寶石的閃光一樣。墻上掛的那些古老畫像曾經(jīng)是 那么莊嚴優(yōu)雅,以熱情而親切的神成俯視著賓客。那些紅木沙發(fā)是那么柔軟舒適, 若中那最大的一張當時就擺在她坐著的這個壁龕的尊貴位置。這曾經(jīng)是思嘉參加 舞會時喜愛坐的一個座位。從這里可以看到整個客廳和那邊的餐廳,以及那張有 20個座位的紅木餐桌和那端端正正靠放著的20把細腿椅子,還有笨重的餐具 架和柜臺,上面擺滿了銀器、燭臺、高腳杯、調(diào)味品、酒瓶和亮晶晶的小玻璃杯。 戰(zhàn)爭剛開始時思嘉常常坐在這張沙發(fā)上,由一位漂亮的軍官陪伴著,欣賞小提琴 和低音大提琴、手風琴和班卓琴的演奏,同時聽到舞步在打過蠟的明亮地板上發(fā) 出令人激動的瑟瑟聲。
如今頭頂上的枝形吊燈不亮了。它歪歪斜斜地垂掛在那里,大部分的棱鏡已 經(jīng)損毀,好像北方佬占領軍的長統(tǒng)馬靴把它們的美麗模樣當成了靶子似的,F(xiàn)在 客廳里只點著一盞油燈和幾支蠟燭,而大部分亮光卻來自那個寬大火爐里高聲嘶 叫的火苗;鸸庖婚W一閃映照出灰暗的舊地板已經(jīng)磨損和破裂到無法修補的程度 了。褪色墻紙上的那些方塊印跡表明那里曾經(jīng)掛過畫像,而墻灰上那個大的裂口 則使人記起周城時期這所房子上落過一發(fā)炮彈,把房頂和二層樓的一些部份炸毀 了。那張擺著糕點和酒瓶的沉重的老紅木餐桌,在顯得空蕩蕩的飯廳里仍然居重 要地位,可是它的好多地方被劃破了,損壞的桌腿也說明是粗陋地修理過的。那 個餐具架、那些銀器,以及那些紡錘形的椅子,都不見了。原來掛在客廳后面那 些法國式拱形窗戶上的暗金色錦緞帷幔也找不到了,只有那些帶飾邊的舊窗簾還 留在那里,它們雖然干凈但顯然是補綴過的。
她從前喜愛的那張弧形沙發(fā)所在的地方,如今擺的是一張不怎么合適的木條 凳。她坐在條凳上,盡量裝得優(yōu)雅些,希望裙子還能湊合著讓她跳舞。能得新跳 舞是多么愜意呀!不過,實際上她同弗蘭克坐在這個平靜的壁龕里,會比卷入緊 張的旋舞有更大的收獲。她可以一心一意地傾聽他談話,并且誘引他進入更加想 入非非的境地。
可是音樂的確很動人。當老列維哇的一聲拉響班卓琴和發(fā)出弗吉尼亞舞的指 令時,她的便鞋不禁和著老列維肥大而笨拙的腳打AE?拍子來了。腳步在地板上瑟 瑟地挪動著、擦著、磨著,兩排跳舞的人相互向?qū)Ψ角斑M又后退,旋轉(zhuǎn)著,將手 臂連接成孤形。
"老邁的丹·塔克,他醉了——"
(搖擺呀,舞伴們。
"倒在馬車里,踢馬一腳!"
(輕快地跳呀,太太們!)
在塔拉農(nóng)場過了一段壓抑而勞累的生活以后,能再一次聽到音樂和舞步聲, 看到熟悉親切的面孔在朦朧的燈光下歡笑,互相戲謔,說俏皮話,挑逗,挖苦, 調(diào)情,的確是愜意的事。這使人感到仿佛死而復生,又好像是五年前的光輝日子 重新回到了自己身邊。要是她能夠緊閉眼睛,不看那些翻改過的衣服、襯過的馬 靴和修補過的便鞋,要是她頭腦里不再浮現(xiàn)那些從舞蹈隊中消失了小伙子們的面 孔,她便幾乎會覺得一切如舊,什么變化也不曾發(fā)生了。可是她看著,看到老年 人在飯廳里摸索酒瓶,主婦們成排地靠墻站著,用沒有拿扇子的手遮著嘴談話, 年輕的舞們們在搖擺、蹦跳,這時她突然凄涼而驚恐地發(fā)覺一切都完全變了,從 前這些熟悉的人影現(xiàn)在都是鬼魂似的。
他們看起來似乎和過去一樣,但實際上不同了。這是怎么回事呢?僅僅因為 他們又長了五歲嗎?不,不只是時間流逝的結(jié)果。而且有某些東西已經(jīng)從他們身 上、從他們的生活中消逝。五年前,有一種安全感包裹著他們,它是那么輕柔, 以致他們一點也不覺得。他們在它的庇護下進入了錦繡年華。
如今它一去不復返了,連同它一起逝去的還有往日就在這個角落里泮溢著的 那種興奮之情,那種歡樂和激動的感覺,也就是他們的生活方式的傳統(tǒng)魅力。
她知道自己也變了,不過不是像他們那樣變的,而且這叫她困惑不解。她在 那里端坐著,觀看著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是他們中間的一個外來人,就像來自另一世 界的一個外來人那樣,講一種他們聽不懂的語言,同時她也聽不懂他們的話。突 然她醒悟了。這種感覺和她同艾希禮在一起時的感覺是一樣的。她同他以及他那 一類人(他們構成了她生活圈子中的大部分)在一起時,總覺得自己是被某種她 所無法理解的東西排除在外了。
他們的面貌沒有多大變化,態(tài)度也一點兒沒有變,但在她看來,老朋友們給 她保留下來的也只有這兩種東西了。一種歷久不衰的莊嚴,一種沒有時間性的慷 慨,仍舊牢牢地附著在他們身上,而且將終生不渝,但他們會懷著無盡的痛苦, 一種深得難以形容的痛苦,走向墳墓。他們是些說話溫柔,強悍而疲倦了的人, 即使失敗了也不明白什么叫失敗,被損害了也仍然不屈不撓。他們已備受摧殘, 無依無靠,淪為被征服領地上的公民。他們們注視著自己心愛的國土,眼看著它 被敵人和那些戲弄法律的惡棍們踐踏,原來的奴隸轉(zhuǎn)而作威作福,自己的人民被 褫奪公權,婦女橫遭污辱。而且他們還記著那些墳墓。
他們那個舊世界的一切都變了,可舊的形態(tài)沒有變。昔日的習俗還在繼續(xù)流 行,也必須繼續(xù)流行,因為習俗是唯一留給他們的東西了。他們牢牢掌握著他們 從前所最熟悉、最喜愛的東西,那種悠閑自在的風度、禮節(jié),彼此接角時那種可 喜的互不介意的神情,特別是男人對待婦女們所持的保護態(tài)度。男人們忠于自己 從小受到教養(yǎng)的那個傳統(tǒng),一貫是講禮貌的,謙和的;他們幾乎成功地創(chuàng)造了一 種維護婦女的風AE?,使之不受任何她們所難以接受的粗暴行為的侵擾。思嘉心想, 這是最荒謬不過的事,因為在過去五年中,即使隱遁得最遠的婦女也很少見過和 聽說過的那種風尚,如今實際上已所剩無幾了。她們護理過傷員,抿闔過死堵的 眼睛,蒙受過戰(zhàn)爭烽火和災難的折磨,也經(jīng)受了恐怖、逃亡和饑餓。
但是,無論他們經(jīng)過了什么樣的情景,已經(jīng)和還要完成多么卑下的任務,他 們依然是太太和紳士,在流離失所——悲慘、凄涼、無聊時仍保持忠誠,相互關 心,像鉆石一般堅貞,像他們頭頂上那個破碎了枝形吊燈上的水晶玻璃一般清亮。 往昔的歲月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但這些人仍會走自己的路,仿佛從前日子依然存在, 他們還是那么可愛,悠閑,堅定,決不像北方佬那樣為蠅頭小利而奔走鉆營,決 不放棄所有的昔日風尚。
思嘉很清楚,她自己變化很大,否則她就不會做出離開亞特蘭大以來所做的 那些事情;否則她現(xiàn)在也不會考慮去干她正拼命想干的那種勾當了。不過她的改 變與他們的有所區(qū)別,至于究竟是什么樣的區(qū)別,她暫時還說不清楚。也許就在 于她能無所不為,而這些人卻有許多事情是寧死也不愿意做的。也許就在于他們 雖然不抱希望卻依然笑對生活,溫順地過日子,而思嘉卻做不到這一點。
她無法漠視生活。她必須活下去,可是生活太冷酷、太不友善了,使得她想 要微笑著為它掩飾也是不行的。對于她那些朋友們的寶貴品質(zhì)和勇氣以及堅強不 屈的尊嚴,思嘉可一點也看不上。她只看到一種對事物采取微笑觀望而拒不正視 的愚蠢的倔強精神。
她凝望著跳得滿臉興奮的人們,心想他們是不是也像她那樣為種種事物所驅(qū) 使,為已故的情侶、傷殘的丈夫、饑餓的兒女、失掉的土地,以及那些庇護過陌 生人的可愛的住宅。
不過,毫無疑問,他們是迫不得已!她了解他們的環(huán)境,比了解她自己的 只略略少一點。他們的損失就是她的損失,他們的苦難就是她的苦難,他們的問 題也和她的問題一樣。不過,他們對這一切卻采取了與她不同的態(tài)度。她在客廳 里正注視著的這些面孔,這不是些面孔:它們是些面具,是永遠也拿不下來的極 好的面具。
可是,如果他們也像她那樣在痛切地忍受著殘酷環(huán)境的折磨(實際就是如此), 那么他們怎能保持這種歡樂的神態(tài)和輕快的心情呢?說真的,他們?yōu)槭裁匆b出 這副樣子來?他們真叫她無法理解和有點不耐煩了。她可不能像他們那樣。她不 能用漠不關心的態(tài)度來觀察這劫后的世界。她好比一只被追獵的狐貍,懷著破碎 的心在拼命逃跑,想趕在獵犬追上之前到達一個藏身的洞穴。
她突然憎恨起他們來了,因為他們和她不一樣,他們以一種她無法做到也決 不想做到的態(tài)度面對他們所喪失的東西。她恨他們,恨這些面帶笑容、腳步輕快 的陌生人,這些驕傲的傻瓜,他們從喪失的事物中撈取自尊心,好像正因為喪失 了才引以自豪似的。婦女們把自己打扮得像太太,她知道她們就是太太,雖然她 們每天得做些卑下的活兒,也不清楚她們下次要穿的衣裳從哪兒來。全是些太太 呢!可是她并不覺得自己是個太太,盡管她有天鵝絨衣裳和噴了香水的頭發(fā),盡 管她可以對自己的家庭出身和曾經(jīng)擁有過的財產(chǎn)感到驕傲。自從她同塔拉農(nóng)場的 紅土地辛酸地打上交道之后,她那優(yōu)美的風度就全被剝奪了,她知道自己也不會 覺得像一位太太,除非她的餐桌上擺滿了銀質(zhì)的和水晶玻璃的餐具以及熱AE?騰騰 的美味佳肴,她的馬廄里有了自己的駿馬和馬車,她的農(nóng)場里由黑人而不是白人 拉棉花。
"啊,這就是區(qū)別!"她嘆息一聲憤怒地想道。"你們盡管窮,但依然覺得自己 是太太,可我就不是這樣。這些笨蛋好像不明白,你沒有錢就不能當太太呀!"甚 至在這突如起來的新發(fā)現(xiàn)中她也隱隱地認識到他們雖然顯得愚蠢,可他們的態(tài)度 還是對的。愛倫如果還活著也可能這樣想。這使她非常不安。她知道她應當像這 些人一樣看待自己,可是她不行。她也知道她應當像他們那樣虔誠地相信,一位 天生的太太永遠是太太,即使已淪于AE?困,可是她不愿意相信這一點。
她一直聽人們對北方佬嗤之以鼻,因為北方佬的幫作高雅是以財富而不是以 教養(yǎng)為基礎的。然而就在此刻,盡管有點異端邪說的味道,她不能不認為北方佬 在這件事上是對的,即使他們在別的方面都是錯了。要做太太就得花錢。她知道, 要是愛倫從女兒嘴里聽到的這樣的話,她準會昏過去的。無論怎樣AE?因,都不能 使愛倫引為羞恥。羞恥嘛!是的,這就是思嘉的感覺。她因為窮了,淪落到了不 擇手段,吝嗇和干黑人干的活兒,所以覺得恥辱呀!
她懊惱地聳了聳肩膀。也許這些人是對的而她錯了,不過,反正一樣,這些 驕傲的傻瓜并不像她那樣聚精會神地向前看,甚至不惜冒喪名受辱的危險去奪回 已經(jīng)失掉的東西。要去不擇手段地撈取金錢,這對他們中的許多人來說是有點太 降格了。時世是艱難無情的。你如果想征服它,就得進行艱苦無情的斗爭。思嘉 知道這些人的家庭傳統(tǒng)會阻止他們?nèi)プ鬟@樣的斗爭——色然以掙錢為目的斗爭。 他們?nèi)加X得毫不掩飾地掙錢,甚至談論金錢也是俗不可耐的事。當然,也有例 外。梅里韋瑟太太做餡餅生意,雷內(nèi)叫賣餡餅,休·埃爾辛賣劈柴,托米搞承包, 就是如此。弗蘭克也有勇氣開店呢。
但是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又怎么樣呢?那些農(nóng)場主會弄到幾英畝土地過窮日子。 那些法官和醫(yī)生會重操舊業(yè)等待再也不會來的主顧?善溆嗟娜,那些本來依靠 收入過閑散日子的呢?
他們會落到什么樣的地步呢?
但是她不會一直窮下去的。她不會坐下來等待一個什么奇跡來幫助她。她要 闖進生活中去,從那里攫取她所能取得的東西。她父親作為一個窮苦的移民小伙 子起家,終于掙到了塔拉那片廣大的土地。父親能做到的,他的女兒也能做到。
她跟這些人不同,他們曾經(jīng)將一切作為賭注押在一樁已經(jīng)完蛋的事業(yè)上,如 今,還在心安理得地為喪失那樁事業(yè)而感到自豪,因為據(jù)說那是值得你作出任何 犧牲的。他們從過去汲取勇氣?伤齽t是在從未來汲取勇氣,F(xiàn)在,弗蘭克·肯 尼迪就是她的未來。至少,他擁有一個店鋪,還有現(xiàn)金。只要能同他結(jié)婚,弄到 那筆錢,她就可以使塔拉再支撐一年了。
一年以后——弗蘭克必定會買下那個鋸木廠。那時她倒要親自看看那城鎮(zhèn)怎 樣迅速繁榮,而現(xiàn)在,在很少有人競爭的時候,誰能辦起一家木材廠誰就會有一 個金礦呢。
這時,從思嘉內(nèi)心深處冒出了戰(zhàn)爭初期瑞德說的關于他在封鎖期間賺了一筆 錢的那些話。當時她并沒有費心思去理解這些話的意思,可現(xiàn)在它們變得再明白 不過了,因此她奇怪為什么當時那樣幼稚無知而認識不到呢?
在一種文明崩潰的時候也像在它興AE?時一樣,有大量的金錢好賺的。
"這就是他預見到的崩潰,"她想,"而且他是對的,F(xiàn)在還有許多的錢讓每一 個不怕艱辛的人去賺——或者去攫取呢。"她看見弗蘭克從對面向她走過來,手里 端著一杯黑莓酒和一碟糕餅,她這才勉強裝出一副笑臉。她可從沒想過是否為了 塔拉值得同弗蘭克結(jié)婚。她明白這是值得的,所以主意一定便沒有再去想它了。
她朝他微笑著,飲著果子酒,明知自己臉上有紅暈比任何酒AE?里的東西都更 加迷人。她挪動了一下裙子,讓他坐在身旁,然后故作姿態(tài)懶懶地揮動手帕,讓 他能聞到香水淡淡的芳香。她為自己噴酒了這種香水而感到得意,因為舞廳里別 的女人誰也沒有,而且弗蘭克已經(jīng)注意到了。出于一時沖動,他還在她耳邊悄悄 說過她紅潤、芬芳得像朵玫瑰花呢。
要是他不這么膽小就好了!他讓她想起一只怯懦的的棕色老野兔。他要是有 一點塔爾頓兄弟們那樣的豪爽和熱情,或者就像瑞德·巴特勒那樣的粗野無禮, 那該多好呀!不過,如果他有了這些特質(zhì),他也許就能覺察到她那故作正經(jīng)地扇 動著的眼瞼下暗藏的拼命掙扎之情了。實際上,他對女人還不夠了解,想不到她 打算干什么勾當。這是她的幸運,但這并沒有提高她對他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