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桂子取出茅十八口中所塞的布塊。海老公道:“這小孩子嘴里不干凈,讓他多塞一 會!表f小寶雙手本來已得自由,去不敢自行挖出口中布塊,心中所罵的污言穢語,只怕比 之海老公所能想得到的遠勝十倍。
海老公道:“拿張椅子來,給他坐下!毙」鹱拥礁舯诜坷锇崃藦堃巫觼,放在茅十八 身邊,茅十八便即坐下。韋小寶見自己沒有座位,老實不客氣便往地下一坐。
海老公向茅十八道:“老兄尊姓大名,是哪一家哪一派的?閣下擒拿手法不錯,似乎不 是我們北方的武功!泵┦说溃骸拔倚彰忻┦,是江北泰州五虎斷門刀門下!焙 老公點點頭,說道:“茅十八茅老兄,我也曾聽到過你的名頭。聽說老兄在揚州一帶,打家 劫舍,殺官越獄,著實做了不少大事。”茅十八道:“不錯。”他對這癆病鬼老太監(jiān)的驚人 武功不由得不服,也就不敢出言挺撞。海老公道:“閣下來到京師,想干什么事,能跟我說 說嗎?”
茅十八道:“既落你手,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姓茅的是江湖漢子,不會皺一皺眉頭。 你想逼供,那可看錯人了!焙@瞎⑽⒁恍Γf道:“誰不知茅十八是鐵錚錚的好漢子, 逼供可不敢。聽說閣下是云南平西王的心腹親信……”
他一句話沒說完,茅十八大怒而起,喝到:“誰跟吳三桂這大漢奸有什么干系了?你這 么說,沒的污了我茅十八豪杰的名頭!焙@瞎人詭茁,微微一笑,說道:“平西王有大 功于大清,主子對他甚是倚重,閣下倘若是平西王的親信,咱們瞧在平西王的面子,小小過 犯,也不必計較了!泵┦舜舐暤溃骸安皇,不是!茅十八跟吳三桂這臭賊粘不上半點邊 兒,姓茅的決不叨這漢奸的光,你要殺便殺,若說我是吳賊的什么心腹親信,姓茅的祖宗都 倒足了大霉。”
吳三桂帶清兵入關(guān),以至明室淪亡,韋小寶在市井之間,聽人提起吳三桂來,總是加上 幾個“漢奸”,“臭賊”,“直娘賊”的字眼,心想:“聽這老烏龜?shù)目跉,只要茅大哥認 是吳三桂的心腹,便可放了我們。偏偏茅大哥骨頭硬,不肯冒充。但骨頭硬,皮肉就得受苦 了。常言道得好:‘好漢不吃眼前虧',吃眼前虧的自然不是英雄好漢。咱們不妨胡說八道 一番,說道吳三桂對咱們哥兒如何如何看重,等到溜之大吉之后,再罵吳三桂的十八代祖宗 不遲!彼帜_上血脈漸和,悄悄以袖子遮口,將嘴里塞著的布塊挖了出來。
海老公正注視茅十八的臉色,沒見到韋小寶在暗中搗鬼,他見茅十八聲色俱厲,微笑 道:“我還道閣下是平西王派來京師的,原來猜錯了!
茅十八心想:“這一次在北京被擒,皇帝腳下的事,再要脫身是萬萬不能的了,豹死留 皮,人死留名,茅十八一死不打緊,做人可不能含糊。”眼見韋小寶眼睜睜的正瞧著自己, 便大聲道:“老實跟你說,我在南方聽得江湖上說道,那鰲拜是滿洲第一勇士,什么掌斃瘋 牛,腳踢虎豹,說得天花亂墜。姓茅的不服,特地上北京來,要跟他比劃比劃!
海老公嘆了口氣,說道:“你想跟鰲少保比武?鰲少保官居極品,北京城里除了皇上, 皇太后,便數(shù)鰲少保了,老兄在北京等上十年八年,也未必見得著,怎能跟他比武?”
茅十八初時還當(dāng)海老公使邪術(shù),后來背心穴道被封,直到此刻才緩緩解開,已知這時極 上乘的內(nèi)功武術(shù)。瞧這老太監(jiān)的神情口音,自是滿人,自己連一個滿洲老病夫都打不過,還 說什么跟滿洲第一勇士比武?他在揚州得勝山下惡戰(zhàn)史松等人之時,雖情勢危急,卻毫不起 餒,此刻對著這個癆病鬼太監(jiān),竟不由得豪氣盡消,終于嘆了口長氣。
海老公聞到:“閣下還想跟鰲少保比武嗎?”茅十八道:“請問那鰲拜的武功,及得上 尊駕幾成?”海老公微微一笑,說道:“鰲少保是出將入相的顧命大臣,榮華無比。我是個 苦命的下賤人。跟鰲少保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怎能想比?”他說的是二人地位,于武功一 節(jié)竟避而不提。茅十八道:“那埃大敗武功倘若有你的一半,我就已萬萬不是對手!焙@ 公微笑道:“老兄說得太謙了。以老兄看來,在下的粗淺武功,若和陳近南想比,卻又如 何?”
茅十八一跳而起,聞到:“你……你……你說什么?”海老公道:“我問的是貴會總舵 主陳近南。聽說陳總舵主練有'凝血神爪',內(nèi)功之高,人所難測,只可惜緣慳一面,我這下 賤人,沒福拜見陳總舵主。”茅十八道:“我不是天地會的,也沒福見過陳總舵主。剔亮陳 總舵主武功極高,到底怎樣高法,可就不知道了!
海老公嘆了口氣,道:“茅兄,我早知你是條好漢子,以你這等好身手,卻為什么不跟 皇家效力?將來做提督,舉將,也不是難事。跟著天地會作亂造反,唉……”搖了搖頭,又 道:“那總是沒有好下場。我良言相勸,你不如懸崖勒馬,退出了天地會罷!
茅十八道:“我……我……我不是天地會。”突然放大喉嚨,說道:“我這可不是抵賴 不認。姓茅的只盼加入天地會,只是一直沒人接引。江湖上有句話道:‘為人不識陳近南, 就稱英雄也枉然。'海老公,這話想來你也聽見過。姓茅的是堂堂漢人,雖然沒入天地會, 然而決意反清復(fù)明,那有反投清廷去做漢奸的道理?你快快把我殺了罷!姓茅的殺人放火, 犯下的事太大,早就該死了,只是沒見過陳近南,死了有點不閉眼!
海老公道:“你們漢人不服滿人得了天下,原也沒什么不對。我敬你是一條好漢子,今 日便不殺你,讓你去見了陳近南之后,死得閉眼。盼你越早見到他越好,見到之時說海老公 很想見見他,要領(lǐng)教領(lǐng)教他的'凝血神爪'功夫,到底是怎樣厲害,盼望他早日駕臨京師。 唉,老頭兒沒幾天命了,陳總舵主再不倒北京來,我便見他不到了。嘿嘿,'為人不識陳近 南,就稱英雄也枉然!。陳近南又到底如何英雄了得。江湖上竟有偌大名頭?”
茅十八聽他說竟然就這么放自己走,大出意料之外,站了起來卻不就走。海老公道: “你還等什么?還不走嗎?”茅十八道:“是!”轉(zhuǎn)身去拉了韋小寶的手,想要說幾句話交 代,卻不知說什么才好。
海老公又嘆了口氣道:“虧你也是在江湖上混了這么久的人,這一點規(guī)矩也不懂。你不 留點什么東西,就想一走了之?”
茅十八咬了咬牙道:“不錯,是我姓茅的粗心大意。小兄弟,借這刀子一用,我斷了左 手給你!闭f著向小太監(jiān)小桂子身旁的匕首指了指。這匕首長約八寸,是小桂子適才用來割 他手腳上繩索的。
海老公道:“一只左手,卻還不夠。”茅十八鐵青著臉道:“你要我再割下右手?”海 老公點頭道:“不錯,兩只手。本來嘛,我還得要你一對招子,咳……咳……可是你想見見 陳近南,沒了招子,便見不到人啦。這么著,你自己廢了左眼,留下右眼!”
茅十八退了兩步,放開拉著韋小寶的手,左掌上揚,右掌斜按,擺了個“犀牛望月”的 招式,心想:“你要我廢了左眼,再斷雙手,這么個殘廢人活著干什么?不如跟你一拼,死 在你的掌底,也就是了!
海老公眼睛望也不來望他,不住咳嗽,越咳越厲害,到后來簡直氣也喘不過來,本來蠟 黃的臉忽然漲得通紅。小桂子道:“公公,再服一劑好么?”海老公不住搖頭,但咳嗽仍是 不止,咳到后來,忍不住站起身來,以左手叉住自己頭頸,神情痛苦已極。
茅十八心想:“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一縱身,拉住了韋小寶的手,便往門外竄去。
海老公右手拇指和食指兩根手指往桌邊一捏,登時在桌邊捏下一小塊木塊,嗤的一聲 響,彈了出去。茅十八正自一大步跨將出去,那木片撞在他右腿“伏兔穴”上,登時右腳酸 軟,跪倒在地。跟著嗤的一聲響,又是一小塊木片彈出,茅十八左腿穴道又被擊中,在海老 公咳嗽聲中,和韋小寶一齊滾倒。
小桂子道:“再服半濟,多半不打緊。”海老公道:“好,好,只……只要一點兒,多 了危……危險的很!毙」鹱討(yīng)道:“是!”伸手到他懷中取出藥包,轉(zhuǎn)身回入內(nèi)室,取了 一杯酒來,打開藥包,伸出小指,用指甲挑了一點粉末。海老公道:“太……太多……”小 桂子道:“是!”將指甲中一些粉末放回藥包,眼望海老公。海老公點了點頭,彎腰又大聲 咳嗽起來,突然間身子向前一撲,爬在地上,不住扭動。
小桂子大驚,搶扶過去,叫道:“公公,公公,怎么啦?”海老公喘息道:“好……好 熱……扶……扶我……去水……水缸……水缸里浸……浸……”小桂子道:“是!”用力扶 了他起來。兩人踉踉蹌蹌的搶入內(nèi)室,接著便聽見撲通一響的濺水之聲。
這一切韋小寶都瞧在眼里,當(dāng)即悄悄站起,躡足走到桌邊,伸出小指,連挑了三指甲藥 粉,傾入酒中,生怕不夠,又挑了兩指甲,再將藥包摺攏,重新打開,泯去藥粉中指甲挑動 過的痕跡。只聽得小桂子在內(nèi)室道:“公公,好些了嗎?別浸得太久了。”海老公道:“好 熱……好……熱得火燒一般。”韋小寶見那柄匕首放在桌上,當(dāng)即拿在手中,回到茅十八身 邊,伏在地下。
過不多時,水聲嫌詔,海老公全身濕淋淋地,由小桂子扶著,從內(nèi)房中出來,仍是不住 咳嗽。小桂子拿起酒杯,喂到他口邊。海老公咳嗽不止,并不便喝。韋小寶一顆行幾乎要從 心窩中跳將出來。海老公道:“能夠不吃……最好不……不吃這藥……”小桂子道: “是!”將酒杯放在桌上,將藥包包好,放入海老公懷中?墒呛@瞎执罂绕饋,向 酒杯指了指。小桂子拿起酒杯,送到他嘴邊,這一次海老公一口喝干。
茅十八沉不住氣,不禁“啊”的一聲。海老公道:“你……你如想……活著出去……” 突然間呵喇一聲響,椅子倒塌。他身子向桌子伏去,這一伏力道奇大,呵喇,呵喇兩聲,桌 子又塌,連人帶桌,向前倒了下來。
小桂子大驚,大叫:“公公,公公!”搶上去扶,背心正對著茅十八和韋小寶二人。韋 小寶輕輕躍起,提起匕首,向他背心猛戳了下去。小桂子低哼一聲,便即斃命。海老公卻兀 自在地下扭動。
韋小寶提起匕首,對準了海老公背心,又待戳下。便在此時,海老公抬起頭來,說道: “小……小桂子,這藥不對啊!表f小寶只嚇得魂飛天外,匕首那里還敢戳下去?海老公轉(zhuǎn) 過身來,一伸手,抓住韋小寶左腕,道:“小桂子,剛才的藥沒弄錯?”
韋小寶含含糊糊的道:“沒……沒弄錯……”只覺左腕便如給一道鐵箍箍住了,奇痛入 骨,只嚇得抓著匕首的右手縮轉(zhuǎn)了寸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