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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珊,你在哪兒?

[移動版] 作者:聶華苓

珊珊,你在哪兒?

作品簡評:

《珊珊,你在哪兒?》是聶華苓的短篇力作。它透過主人公李鑫乘車尋訪昔日女友而不得的惆悵,表現(xiàn)了大陸流落到臺灣的小市民的理想失落與人生隨俗,也揭示出臺灣社會的頹敗世風(fēng)。為了有力地凸現(xiàn)作品的今昔對比角度,小說采用了意識流手法,巧妙地將今昔時空有機地交織在一起。追憶住昔,緬懷青春與故土,多以美的色調(diào),渲染出如詩如夢的氛圍;靜觀現(xiàn)實,感知臺灣的人情世風(fēng),多以白苗筆觸,展示出社會灰色的眾生相。李鑫乘車去看望十五年未見的女友珊珊,一路景物不時觸動他美好溫馨的有關(guān)大陸的回憶。童年時代的珊珊,仿佛天國光輝里走出來的小天使,和李鑫結(jié)伴去桔園偷桔子的情景,如同美麗縹緲的夢。這位嫣然飄逸的少女,引起李鑫無限的情思。多少年來,“珊珊是他生命中第一個女孩,一直供奉在他心壇上最隱秘、最神圣的一角!钡嚰磳⒌秸緯r,李鑫忽然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展示給他的珊珊,竟是同車的那個挺著大肚子,津津樂道于打牌經(jīng)的家庭婦女!昔日的珊珊一去不復(fù)返,當年的小天使變成了俗不可耐的小市民。面對傳統(tǒng)的失落,美好的幻滅,純情的消逝,作品發(fā)出了“珊珊,你在哪兒?”的痛切呼喚。

這篇小說藝術(shù)構(gòu)思巧妙,敘述視角獨特,有一種出奇制勝的藝術(shù)效果。把主人公尋訪女友的故事濃縮在途中汽車上,從這個窗口觀照了社會的人情世態(tài),可謂匠心獨運。一面是李鑫如詩如夢的回憶,一面是車廂里庸俗淺溥的談吐,理想與現(xiàn)實的反差鮮明可鑒。讀者在整個閱讀過程中都會隨李鑫的回憶去編織珊珊的美好形象,但作品結(jié)尾卻陡然一轉(zhuǎn),出人意料地將這美麗夢幻粉碎。小說由些激發(fā)出來的現(xiàn)實惆悵和世風(fēng)感慨也更加深刻、動人。

正文:

  “喂,喂,等一等!”李鑫跳上車,一把抓住車門后的銅柱,將車票遞給車掌,喘咻咻地問道:“這是十二路車嗎?”

車掌繃著她那被職業(yè)硬化了的臉,“嗯”了一聲,一面將票根遞給他。剛從花蓮來臺北的李鑫不大習(xí)慣這種冷漠的表情,瞅了她一眼,就在右邊靠車頭的位子上坐下來,從褲袋里掏出手帕試去額頭的汗,然后又由上衣口袋中掏出袖珍記事本,翻了好幾頁,才找到珊珊的地址,他又默念了一遍:“吉林路九十七巷六號!

“小姐!”他轉(zhuǎn)向了車掌。車掌的臉柔和了一些,望著他。

“到了吉林路那一站,請你告訴我一下!”

不知是因為那一聲小姐,還是李鑫那一副熱切的傻樣兒,她點頭時竟牽動嘴角笑了一下,然后轉(zhuǎn)過頭去看街,街上正有一個穿著花裙的女孩走過。

現(xiàn)在是下午三點多鐘,不是上下班時刻,車上的乘客連李鑫一起才只有四個人!斑@倒象是一輛專車送我去看珊珊的!彼幻嫦耄幻鎸⒂浭卤痉呕卮鼉(nèi)。“十五年了,她該還認得我吧!”多少年來,每當他想到珊珊的時候,他的情緒早已沒有一絲兒波動了。但此刻,他的心開始有點兒激動起來,不覺將手中的票根搓成了一團。珊珊是他生命中第一個女孩,一直供奉在他心壇上最隱秘、最神圣的一角。但真正說起來,他們在一起的時光并不多,他們甚至于沒有談過多少話。他對她的感情是那么飄忽;他對她的記憶幾乎是空無所有,但多少年來,他卻常常會想起她。她象征他少年時代的一個夢,一個飄渺而又美麗的夢。他不是作家,也不是藝術(shù)家,但他愛一切美好的事物,好幻想,好新奇。他早聽說珊珊也在臺灣,已經(jīng)是好幾個孩子的母親了。直到這一次因公由花蓮出差到臺北,他才有機會去看他。

車子快到第二站,車掌在喉嚨管里哼了一聲:“有人下車嗎?”沒人理會,她吹了一聲哨子,車子直駛了過去。李鑫向車上的人掃了一眼:他正對面坐著一個六十開外的老頭兒和一個中年男人,對面靠車尾坐著一個中年婦人。那老頭兒方頭大耳,端端正正的五官,穿著一身黃卡嘰中山裝,李鑫覺得他不是挺有氣魄的樣子,心想:“這老頭兒年輕時必是老太太們相女婿的好對象。”那中年男人想必是近一兩年來才發(fā)了福,西裝已經(jīng)脹得扣不上了,但他看上去并不結(jié)實,軟稀稀的,象是一皮囊的面糊,這是李鑫看他第一眼的印象。至于那個中年婦人,李鑫只看到了她那個紅頭兒酒糟鼻子。

正當李鑫如此打量那幾個人的時候,車子已到了北門站,上來一個西裝筆挺的中年人,打著一條紅艷艷的麻質(zhì)領(lǐng)帶!斑@個人就象是木匠手里的木頭人,斧子太利,一溜手把兩邊的臉龐削得太多了!”李鑫望著他那尖削的臉似笑非笑地這樣想。

“請你先買票!”車掌攔住那上車的人說道。

“我下一站補票!”

“不行,你先買票!”

“我就是不,看你把我怎么樣!”那人雙手在胸前一叉,硬著脖子。

車掌仍用手攔住車門,臉象剛漿過的粗布,硬板板的。

“你到底讓不讓我上來?你神氣什么?那上車的人用一只手指著車掌的鼻尖喝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我可不是騙你這一張票的人!”他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好啦,好啦,我這里有票!”那老頭兒撕了一張票遞給了車掌。

“謝謝,老先生,”那新上車的人在老先生與那位發(fā)福的先生之間坐下了。

“等一下我下車買了票還你!”他一面說,一面用眼睛狠狠地瞪了車掌一眼。她正在用手絹拭眼淚。

“用不著了!聽你口音,好象貴處是江西?”

“不錯,你老先生也是江西?”

老頭兒微笑著點了點頭:“請問貴姓?”

那人連忙在衣袋內(nèi)掏出皮夾,抽出了一張名片,遞給了老頭兒。

“啊,作家,是的,作家,是的,是的!”老頭兒余音猶繚繞不絕。

另外那個人伸長了脖子看老頭兒手中的名片,嚅動著嘴唇念道:“作家齊志飛!比缓笱壑樽右簧弦幌碌叵肓艘粫,忽然叫了起來:“啊,齊志飛,我拜讀過你的小說,什么——‘櫻花再開的時候’,是吧?”

齊志飛臉上的怒氣全消了,堆著一臉的笑,忙將右手伸了過去:“是的,請指教,請問你老兄——”

那人一面握住了齊志飛的手,一面用左手在自己上衣口袋內(nèi),也抽出一張名片,遞給了齊志飛。

“啊,吳大有。你老兄可真了不起,一張名片前后全印滿了頭銜!這總共有二十好幾個吧!”齊志飛仍握著對方的手不放。

“不敢當,都是空頭銜,沒有實權(quán)的。”吳大有這才將手抽了回去。

這時,齊志飛才想起了他的老鄉(xiāng),轉(zhuǎn)過身來!罢垎柪舷壬F姓?”

“敝姓秦!

“秦老先生在什么地方得意?”

“我現(xiàn)在是三軍總司令,在家管雞子、鴨子、狗,呵呵,我們現(xiàn)在沒有用了!”

“哪里,老前輩,老前輩。”齊志飛欠了欠身子。“你以前在大陸——”

“我以前干過幾任縣長,在四川干過行政專員,來臺灣以后我就賦閑了。唉,這一說都說十幾年以前的事羅!”

四川,十幾年以前,這些極普通的字眼,在今天的李鑫心中都有了特殊的意義。他可不就是十幾年以前在四川第一次看到珊珊?她是妹妹的初中同學(xué),那時還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女孩子,說正讀高中。有一天傍晚,他站在門前,遠遠地,看見大路上有個小女孩背著落日走來,穿著一件柔藍的衣服,身后是一片耀眼的金輝,仿佛她就是由那天國的光輝中走出來的。她和妹妹在一起,他走過去和她搭訕,她除了點頭搖頭之外,就是用手絹捂著嘴笑。

他聽見了她的南京腔,和她開玩笑,喊她南京大蘿卜,她啐了他一口:“呸!我叫賴玉珊,她們都喊我珊珊!”說完又連忙用手絹后著嘴笑。妹妹暗地告訴他,珊珊摔跤摔缺了一小塊門牙,不愿讓人看見她的缺牙齒。她笑著逗妹妹:“沒關(guān)系,她反正比你漂亮,她有個小酒渦!”

小女孩們在一塊兒總是唧唧噥噥的,他一走過去,她們就住了嘴;他一走開,她們就大笑。

后來妹妹才告訴他:“珊珊喊你瘦猴兒!”“小鬼!”他笑著罵了一句,但他心里確實恨自己太瘦。

“哈,妙論!”

李鑫一抬頭,那個捂著嘴笑的小女孩不見了,原來是眼面前的秦老先生大叫了一聲。

只聽見吳大有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我的女朋友可以分三類:一類是父母有地位,小姐自己沒有學(xué)問;一類是小姐自己有學(xué)問,父母沒有地位;一類是父母沒有地位,小姐自己也沒有學(xué)問。所以——這事很傷腦筋!眳谴笥羞B連搖頭。

“你自己結(jié)婚與別人父母有什么關(guān)系?”齊志飛笑著問道。

“呵,關(guān)系可很大,”吳大有雙眉緊鎖,“有了父母,第一,下女走了,我們可以有地方吃飯;第二,我們吵直起架來,可以有人從中調(diào)解;第三,孩子生多了,可以有人照顧;第四——”沒等他說下去,齊志飛和秦老先生就哄然大笑了起來;車尾那位酒糟鼻子太太望著他們癟了一下嘴;李鑫也抿著嘴想笑。只有吳大有一個人可沒有笑意,他好象想起了什么更重要的事,對齊志飛說道:“齊先生,你寫小說是怎么個寫法?我要向你請教。我這一輩子,嗨,”他搖了搖頭,“羅羅嗦嗦的事可也不少!可以寫好幾部愛情小說。”

“寫小說可也不那么容易,”齊志飛揚了揚眉尖,“你首先要把你的全部感情放進去,你必須和你的人物一起哭,一起笑,一起嘆氣……”

“唉!”吳大有真地嘆了一口氣,不知是想起了他那悲哀的浪漫史,還是因為有感于創(chuàng)作的艱難。

“寫小說的手法也多得很,一言難盡!饼R志飛沉吟了一下,“至于我自己,我是什么手法都用:寫實主義,浪漫主義,自然主義,象征主義——”他還翻著白眼在想。

“啊,這么多主義!”吳大有一下子愣住了。

“這年頭,東一個主義,西一個主義,把人都攪昏了。我們以前就很少聽說什么主義,一樣吃飯過日子!鼻乩舷壬鷵u頭嘆氣。

李鑫在對面好象坐包廂看戲一樣,不覺暗自好笑。他不想再聽下去。轉(zhuǎn)過身去看街。

車子正好經(jīng)過一個小果攤,上面擺滿了五顏六色的水果,李鑫一眼就看見了那黃澄澄的橘子。

怎么回事?今天的一事一物都與珊珊發(fā)生了關(guān)聯(lián)?來臺灣十幾年,哪一年不看見橘子!唯獨這一次,他就想起了當年和珊珊、妹妹一道去橘林偷橘子的情景。

初冬的太陽照著廣漠的田野。田野盡頭是一片橘林,好象一道金邊,鑲在藍天綠野之間。珊珊、陽光、田野、橘林。這一切都使人興奮得心跳。李鑫提議去橘林偷橘子,兩個小女孩拍手叫好。四川的橘子很便宜,他們不是買不起。但那不是尋常的偷竊,沒有偷竊者的辛酸,有的只是新鮮的刺激,只是青春的煥發(fā)。少年時代的一切罪過都含有美麗的詩。他還記得,那天珊珊穿著一件黑絲絨短外衣,配著一條石榴紅的羊毛圍巾,她的臉也象個小太陽一樣,照得人的眼發(fā)亮,照得人的心暖暖的。她和妹妹沿途扯野草編小花籃,一面唱著歌;他謅些笑話逗她們笑,珊珊笑得好開心,竟忘了用手絹捂嘴,F(xiàn)在回想起來,那些笑話可真膚淺,但那時候確實使兩個小女孩快活得象兩只小鹿一樣,在金色的田野上跳跳蹦蹦的。他們分配好了工作:李鑫爬樹偷橘;珊珊和妹妹分站在橘林的兩頭放哨。他們約好了一個最順口的信號,假若捉“賊”的人來了,放哨的人只要高呼一聲“喂——”他們就逃掉。李鑫一向是文縐縐的,那一天不知是哪兒來的一股勁,真象個“瘦猴兒”一樣,跳下了這一棵樹,又爬上了那一棵,樹底下扔了一大堆金光閃閃的“贓物”。

有一會兒,他坐在樹上,藍色的空氣中蕩漾著橘子的清香,遠遠地看見珊珊象一只受驚的小兔子,東瞅一下,西瞅一下。他不禁向她招了招手,她含笑跑來了。他由樹上溜下,說道:“來,上去,不要怕,我?guī)湍悖∷麤]想到那小女孩竟是如此靈巧,他沒費多大力就幫她爬上了樹。他們分坐兩上枝椏上。他只顧揀最大最熟的橘子摘給珊珊,自己也忘了吃,透過密密層層的樹葉與橘子,是藍水晶的天蓋;風(fēng),象個調(diào)皮小仙人,只用它的小翅膀那么輕輕一扇,他們四周的權(quán)葉與橘子就嘩嘩嘩地逐漸響開來。珊珊坐在樹椏上,蕩著兩腿,一面吃,一面東張西望,嘴邊的小酒渦蕩呀蕩的,仿佛裝滿了一渦橘汁似的,李鑫恨不得湊過去用舌尖輕輕舔一口。突然,遠處竹林里傳來狗叫聲,李鑫抬頭一看,不好了,捉“賊”的來了!竹林里跑出了一條狂叫的惡狗,后面跟著一個頭纏白布的高大女人,口里大聲吆喝,手里的竹竿不斷在地上敲打。

李鑫先跳下樹,然后站在樹下接珊珊下來。她慌忙一跳,正好撞在他的懷里,珊珊的臉一下象火燒似的紅了。

他的臉也熱辣辣的,一直熱到耳根。他顧不了那一堆辛苦“偷”的的“臟物”了,拉著珊珊就跑。正在這時,只聽見遠處有人直著嗓子怪叫:“喂來了,喂來了,喂來了!”那是妹妹的聲音,嚇得走了腔。珊珊拉著他的手跑得臉緋紅,石榴紅的圍巾隨風(fēng)飄起,正好拂在他的臉上。他們和妹妹在一座竹林后田埂上會合了,妹妹用裙子兜了一兜橘子,臉象剛出籠的饅頭,直冒氣。一見面,妹妹就撅著嘴說道:“珊珊,怪你,你放哨的,跑到樹上吃橘子去了!”李鑫指著妹妹兜著的橘子笑道:“你呢,你還不是只顧摘橘子去了!”珊珊對他擠擠眼兒,酒渦又蕩了一下。他們講起剛才的狼狽情景,笑成一團,珊珊差一點兒跌到水田里去了。

“哎喲,笑死人的,我笑不得了!”

李鑫吃了一驚,是誰也在笑?扭過頭一看,車掌背后有兩個女人在笑,其中一個正是一上車就看見了的那個酒糟鼻子,不知什么時候由對面移到這邊坐位上來了。另一個女人,大概是在他胡思亂想的當兒上來的吧,正好坐在車掌緊背后,只看得見挺在外面的一個大肚子和一雙浮腫的腳。兩個女人之間有兩個小孩跪在位子上看街。

“哎喲,天下有這種事?自己生孩子生不出來,罵別人,哎喲,我笑不得了!”一聽就知道那是一個南方人打官腔的口音。

“你這一個多大?”酒糟鼻子的聲音。

“才一歲半!”

“你也真密,頭一個不滿一歲就又懷了!”

“告訴你了,我年年大肚子,我早不想要了,就是他爸爸!”

兩個女人擠在一堆嘰嘰咕咕了一陣子,接著又是一陣笑聲。酒糟鼻子突然不笑了,叫道:“你看,那不是崔小姐!哪,在那輛三輪車上!”

“那個老處女!五十歲了!我看了她就惡心,要找男人也不趁早,到老了反而打扮得象個妖精。你看她那一副干柴象,誰要?”

“你別說,她一個人,總得有點依靠,比不得在大陸!

“誰叫她年輕的時候田里選瓜,越選越差!到老了就亂抓了。她那男人比她年輕二十歲,年輕二十歲呀!她可以做他的老娘!那個老處女,我們都叫她老處女。那男人當初追一個小姐,剛好那個小姐又喜歡他爸爸的一個同事,他有一棟房子,手里還有許多美金,他太太在大陸,又好看,又能干,他也花了一番功夫才討到她,花了好大功夫。∷尾,別的男朋友都走了,只有他天天帶一把花去,就只有他一個人天天帶一把花去呀。他們家那條狼狗呀,真兇!我去過他們家,布置得才叫漂亮!那條狗是英國種,他們沒有兒子,把狗當兒子一樣……”

李鑫皺了皺眉頭,心里想:這真是一只語無倫次的話匣子!對面三個人本來還嗡嗡的在談什么,現(xiàn)在也都沒勁了。車子象個大搖籃,一顛一晃,再加上窗口射進來的微溫的陽光,秦老先生和吳大有似乎昏昏沉沉地想打盹;齊志飛銜著一根香煙,瞇著眼望窗外,大概又在想他的小說吧。

車掌一聲哨子,車子又到了一站,上來了一個女孩子,杏黃襯衫,白毛衣,墨綠裙子,腋下夾著一本洋裝書,她空著位子不坐,偏直挺挺地站在那兩個嘮叨不休的女人面前。

只聽見那個打官腔的女人說道:“我還顯得年輕?老羅!我要不是大生小產(chǎn)的這么多胎,比現(xiàn)在還要顯得年輕!我現(xiàn)在都怕照鏡子,他爸爸說我變得簡直象只大母鴨一樣了!”接著是一陣鴨叫的笑聲。

那新上車的女孩,皺了一下眉心,剛好跪著的兩個小孩子要轉(zhuǎn)過身坐下來,有一個孩子又踹了那女孩一腳,裙子上沾一塊灰印子,她用手撣了撣,轉(zhuǎn)身悻悻地走到車頭來,扶著司機背后的銅柱了站著。李鑫看了看身旁的空位子,挪動了一下身子,又望了望那女孩。

但她卻是個石雕木刻的人,昂著頭,尖著鼻子,眼睛盯著前方。

“女孩兒家差不多都是這么怪里怪氣的,就象一世界的人都在她腳底下!”李鑫心里這樣想,眼睛仍盯在那女孩的臉上。乍一看,她長得太單薄,尖下巴,細眼睛,但她那修長的個頭,那松散的長發(fā),以及那眉梢眼角所流露的孤芳自常的神情,使人有一股清逸之感。

“這女孩大概二十左右吧!”李鑫如此打量她。但緊接著,他的思想又飄回珊珊身上去了!皠倮悄暝谥貞c碰到珊珊的時候,她不就是這樣的年齡嗎?”恍惚之中,他又看見了她遠遠走來那風(fēng)韻嫣然的樣兒。

那一年夏天,他大學(xué)剛畢業(yè),買好了回家的船票,在上清寺那條路上閑蕩。迎面走來一個女孩,穿著一件銀灰撒花府綢旗袍,戴著一副墨鏡,打著一把淺紫小陽傘。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在那女孩身上,心想:“好一個勻稱的身段!”卻不防那女孩走近身來,取下墨鏡一笑:“你不認得我了?”他再一,原來就是珊珊!自從他離家到重慶升學(xué)以后,他們有四年沒見過面。他第一眼就發(fā)覺她的缺牙齒已經(jīng)沒有了。她已經(jīng)由一個嬌憨的小女孩子長成一個娉娉婷婷的少女了!不知為什么,那一次見面使他很尷尬,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什么也說不出來,問了幾句不相干的話之后,就向她要了她寄住人家的地址。她是暑期到重慶考大學(xué)的。當天晚上,他在她門外徘徊了好久才有勇氣去敲門,但開門的女傭人告訴他珊珊不在家,剛剛和同學(xué)上街去了。第二天一清早,他就上了船。復(fù)員以后,聽說珊珊結(jié)婚了!凹偃裟且煌硪姷搅怂欠瘛

這時,只聽見他面前“呼”地一下,他眨了一下眼,原來是車上那個女孩的大裙子在他面前掠過去了。她被他瞪得惱了火,撅著嘴移到對面車尾空位子前站著,誰也別想再看她。李鑫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轉(zhuǎn)過臉去看窗外。車子正好走過堤上,遠處聳立著火葬場的黑色煙囪。堤上有一長串人正嗚哩哇啦地在送殯。李鑫回頭一看,秦老先生和吳大有不再打瞌睡了,坐直了身子看窗外,齊志飛轉(zhuǎn)身用胳臂碰了一下他身旁的吳大有:“喂,你看了這送殯的,有何感想?”他嘴角吊著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象這樣死法也可說是備極哀榮了!”吳大有回答道。

秦老先生轉(zhuǎn)身背著窗外,皺著眉頭,看樣子,他既不愿看送殯,也不愿聽人談到死這個問題。

“你猜我想的是什么?”齊志飛嘴角吊著的那個微笑這一下可笑開了,用手整了一下他的紅領(lǐng)帶,撣了撣身上的灰,對著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得意地瞥了一下。“我們寫小說的人就是要會利用生活。別人看上去沒有一點意義的事,在我們眼里就有了意義。你懂嗎?

譬如看見了這些送殯的,我一下子就有了個靈感!”

“啊!”吳大有脖子一伸。

秦老先生也好奇地轉(zhuǎn)向齊志飛,張著嘴聽他講。

“我突然想到一個愛情故事:一個男的死了,他在生時一表不凡,風(fēng)流倜儻——”

“就和你老兄一樣!”吳大有打斷了他的話。

齊志飛笑了一下,急忙又拾起了自己的話!坝袃蓚女的同時愛他,一個象月亮,溫柔美麗;一個象太陽,熱得象一團火——”

“那真艷福不淺!”吳大有又忍不住插了一句。

“呵呵!”秦先生的興致更大了。

“你聽我講,”齊志飛又用胳臂碰了一下吳大有,“這兩個女的都愛他。好,那個男的死了,兩個女人都來送殯,這一下了可碰上了!”齊志飛還用兩個食指頭尖互點了一下。

“嘿!那她們還不打起架來?”吳大有一臉嚴肅的神色。

“呵呵,有意思,有意思!”秦老先生連連點頭。

“哪里還打得起架來!”齊志飛不屑地望了吳大有一眼,“她們碰上了之后——”他用手摸了一下他那油光水滑的煩惱絲,“嗯——,這以后我還要想一想,還要好好地想一想!

齊志飛歉然一笑之后,便不作聲了。

李鑫正高興可以安靜一會兒了,車掌背后那兩個女人的聲音又象夏天的綠頭蒼蠅一樣,嗡到這邊來了,揮不掉,打不開。

“……我這個兒子呀!”是那南腔北調(diào)的聲音,“他爸爸象命根一樣。你看,跟他爸爸一模一樣!他和其他幾個小鬼是不同,我打針催生把他催下來的呀,就是要他剛好在臘月初六那一天生,命才好!果然他就不同,會看人臉色,花樣又多,從不吃虧,說話跟大人一樣,有板有眼,刁得很!……”

“你們平時作何消遣?”酒糟鼻子顯然對別人兒子不感興趣,轉(zhuǎn)換了一個話題。

“打打小牌!嗨,前天我和了一副巧牌!”

“怎么樣的一副牌?”酒糟鼻子的興趣來了,聲音也宏亮了一些。

“條子清一色,一條龍,還有一般高!”

真叫絕!以后你們?nèi)币坏臅r候,我來湊一腳!”

“你只管來,我們那里有三個腳,你來了總湊得起來。我打牌呀,可是要看人來,牌品不好的不來;一個小錢一個小錢零掏的不來,我——”

“我也一樣,我們的性情倒是很合得來!”

他們倆人越談越親熱,最后酒糟鼻子竟把別人命根子兒子抱在懷里,說要認他做干兒子。車子正經(jīng)過翻修的馬路,碰著了一個大坑,猛然顛動了一下!鞍眩 蹦桥艘浑p手捧著大肚子叫了一聲,“他老是不要我出來,我在家悶不住,就帶兩個孩子出來逛逛街。”

“你們先生真好,疼你得很!”

“哪個先生不疼太太!”那南腔北調(diào)的聲音更揚高了,“我打牌,他就乖乖地守在旁邊,乖乖地。我打一夜,他就坐一夜,你叫他去睡,他都不睡。有一次,別人都看不過去了,勸我不要打了,說他第二天要上班。我說:“不行!我這一百三十六張可比他親愛得多!”

兩個女人又咯咯笑了一陣。

李鑫厭煩得恨不得用手捂住耳朵。他看了看表,車子已走了二十五分鐘了。他轉(zhuǎn)過頭去問車掌:“怎么還沒有到?”

“修路嘛,車子要繞路走。快了!”這一次,車掌可多說了兩句話。

快了!他快要看到分別十五年的珊珊了!不由得又掏出那個袖珍記事本,將珊珊地址念了一遍:“吉林路九十七巷六號!彼男拈_始噗噗地跳了起來。他看到她時稱呼什么呢?還喊她珊珊嗎?對一個做了幾個孩子的母親仍叫小名,似乎總不太合適;喊她邱太太嗎?也別扭。這樣一稱呼,就像他們之間沒有一點兒關(guān)系似的,他不甘心!他決定什么也不稱呼,他只要用眼睛那么深深地望她一眼,再低聲問她一句:“還記得我嗎?”她也許起先會怔怔地望著他,然后淡淡地一笑,點一下頭。于是,她的酒渦又輕輕一蕩,缺牙齒又露出來了。啊,不,那是她小時候的樣兒,她在重慶時就沒有缺牙齒了。他極力要幼想出珊珊此時的神態(tài),但那捂著嘴笑的嬌憨神情,在樹上蕩著兩條小腿吃橘子的貪婪樣兒,總是來打擾他的幼想。

她現(xiàn)在也許松松地挽了一個髻,用一根柔藍的緞帶綰在腦后,就和他第一次看到她時那衣服的顏色一樣,那種柔和的顏色只有配在她身上才調(diào)和。她不象小時候那么愛笑了,靜靜地抱著孩子坐在角落里,眼睛里有一種少女時代所沒有的東西,迷迷蒙蒙的,看起來叫人有點兒愁。她一定會叫她的孩子們來挨著他。他會特別喜歡她的女兒,因為她更象她媽媽小時候的樣兒。他要把她女兒抱在身上,問她認不認得他。她當然認得他的,因為媽媽常常向孩子們講到他,用一種低沉的、柔美的聲調(diào)講到他。

“先生,先生,吉林路到啦!先生!”

李鑫驚得一抖,轉(zhuǎn)過頭去,已經(jīng)有人下車了。

“我喊了你好多遍啦,吉林路到啦!”車掌說道。

李鑫忙站起身來,但手上的票根不知到哪兒去了。他彎著身子,在位子上下四周一一看過,都沒有。

“快點啦!只等你一個人!”車掌已將哨子放在嘴里。

他直起身子,那酒糟鼻子正對著窗外高聲叫道:“邱太太,我哪天來陪你打小牌。

你多少巷?我又忘了!”

“吉林路九十七巷,六號!”那南腔北調(diào)的聲音在窗外回應(yīng)。

李鑫一下子怔住了!

“慢點!小毛頭,你想死呀!”那一聲“小毛頭”卻是純粹的南京腔,由車外無情地鉆進李鑫耳中。

一輛大卡車從公共汽車旁擦了過去。

李鑫想扭頭去看窗外,但他扭不過去,扶著那冷冰冰的銅柱子,無力地倒在車凳上。

“你到底下不下車呀!”車掌發(fā)火了。

“我——我不下車了!”李鑫吃力地說出了這句話,眼睛愣愣的。

車掌不耐煩地吹了一聲哨子,咔噠一下將車門關(guān)上了,咕嚕了一句:“莫名其妙!”

車上的人都覺得李鑫的神色不對。秦老先生搖搖頭:“唉,這年頭,古怪事越來琥多!”酒糟鼻子彎著身子,伸長了脖子來看李鑫;吳大有轉(zhuǎn)動著他空洞的眼珠子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不知道自己究竟應(yīng)該如何反應(yīng);齊志飛若有所思地望著李鑫,然后掏出了記事本,在上面沙沙地寫著,說不定李鑫這一下子就榮任了他那篇送殯小說的主角。

連那個高踞在世人之上的女孩竟也扭過頭來瞅了李鑫一眼。(選自《臺灣軼事》,北京出版社198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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