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之先生過世一年了。他的死，就象他的一生，轟轟烈烈，成為一個文化事件。凡事件中人，必是某種精神的象征。李慎之，這位叱咤風云的思想老人，究竟象征著什么？
一年來，關于他的爭論，不絕于耳。不少人將李慎之看作為中國自由主義的傳人，甚至有“梁啟超——胡適——顧準——李慎之”的自由主義道統(tǒng)之說。李慎之是一個自由主義者，這為大家所公認，但自由主義是否有道統(tǒng)，這本身就是一個問題。李慎之生前倒不大愿意自稱“當代中國自由主義的代表”，1999年秋天他在香港訪問，應邀到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演講，那年我在那里工作，參與接待。有聽眾問他，他當場斷然否認。至少在公眾場合，他是不太愿被簡單地化約為某種意識形態(tài)的。根據(jù)許多人的回憶，李慎之生前很喜歡自稱是“中國最后一個士大夫”。士大夫與自由主義，假如按照過去的傳統(tǒng)/現(xiàn)代的二元思維，簡直是對立的存在。哪種形象更接近李慎之呢？
死去的人物，最悲哀的命運，莫過于被某種意識形態(tài)譜系臉譜化或符號化。我猜想，智慧過人的李慎之之所以自稱不無“落伍”的“士大夫”，而非時髦的“自由主義”，可能意識到生后某種宿命。自由主義固然是其最后決斷的政治理想，但并非其人格的象征。李慎之在精神上所擔當?shù)模耸菑拇呵飸?zhàn)國孔孟夫子開始，為歷代儒家仁人志士所發(fā)揚廣大的士大夫傳統(tǒng)。
中國的士大夫精神，突出表現(xiàn)在天下興亡的憂患意識、士志于道的理想主義和知行合一的道德實踐。先秦以降的中國歷史，漫漫兩三千年，基本上是一個以士大夫為中心的社會。其間，雖然屢受昏君、宦官、朋黨和愚民的戕害，以道自任的士大夫們始終是歷史舞臺的中心人物，或喜或悲，或歌或泣，擔當?shù)氖浅拿\、天下的責任。到晚清民初，這些士大夫搖身一變?yōu)楝F(xiàn)代知識分子，但縱然西裝革履，依然包裹著一顆士大夫的靈魂。魯迅、胡適、陳獨秀、陳寅恪----，無不如此。不過，時光到了二十世紀之末，發(fā)生了歷史性變化：隨著工商社會的崛起、意識形態(tài)的消解和知識分子的學院化、專業(yè)化，士大夫作為一個精神性群體，終于在歷史的地平線上消失了。
時間終結了。當滿街人群熙熙攘攘，皆為利往，當一代俗儒著書立說，全為稻粱時，李慎之在蒼茫暮色之中，發(fā)出了兀鷹般的絕唱。那個漸漸遠去的中國士大夫身影，顯得是那樣的空曠、孤獨和絕望。
在談到李慎之的時候，我們要記住的，在所有其他的身份之前，他首先是一個共產(chǎn)黨人。
共產(chǎn)黨人，意味著什么？每當我聽到一些學生，發(fā)誓要在畢業(yè)之前，像考一張劍橋證書那樣，解決“入黨問題”的時候，我就為共產(chǎn)黨被逐利之徒侵蝕而感嘆。黨世俗化了，世俗得失去了理想。而當年李慎之們加入共產(chǎn)黨的時候，注入的不是功名利祿，而是一腔豪情。從“五四”第一代老共產(chǎn)黨人，到“一二九”運動出身的青年干部，其實都是一批充滿士大夫精神的理想主義者，是他們撐起了這個黨的魅力和光芒。李慎之在懷念匡亞明先生的時候說：
我一向以為中國共產(chǎn)黨所以能領導中國革命取得勝利，除了客觀環(huán)境與政治路線的原因不說，有一點是因為老一輩的共產(chǎn)黨人大多是頂天立地的漢子。他們的骨子里都秉承著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精華，他們懷有“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抱負；“民吾胞也，物吾與也”的襟懷；“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的氣節(jié)；立定“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這樣，才能使他們前仆后繼，再接再厲，不達目的，決不休止。
李慎之就是這樣的共產(chǎn)黨人，即使后來“革命吃掉了自己的兒女”，他也不悔初衷。1998年，我出差北京，到他府上拜訪。我們談到了革命，談到了年青時代的選擇。我過去有一個誤解，以為當年參加革命的知識分子，都是一些成績平平的“憤青”。李慎之對我的無知簡直有點憤怒：“哪里！當年”一二九“運動中走在最前面的，都是學校里成績最優(yōu)秀、在同學中最有威望的。那些不學無術的家伙，都去抱三青團的大腿了！”我問他：“假如時光倒退六十年，您還會堅持您原來的選擇嗎？”他垂下目光，沉思片刻，聲音低沉地回答：“當時沒有其他的選擇。我們要抗日，國民黨不抗日，共產(chǎn)黨要抗日；要民主，國民黨搞專制，共產(chǎn)黨反專制。我們是帶著自由民主解放的理想奔向共產(chǎn)黨的。只要你當年內(nèi)心還有一點熱血、一點良知，你就不會選擇走另一條路�！�
是的，當年的寶塔山下、黃河之濱，云集的是像李慎之這樣的中華民族最優(yōu)秀的青年，是那一代士大夫中的熱血精英。他們?yōu)樽杂擅裰鹘夥诺睦硐攵鴣�，充滿著崇高的獻身精神和烈士情懷。李慎之將這些共產(chǎn)黨人稱為“老派共產(chǎn)黨員”。好一個老派！老派共產(chǎn)黨員，就是中共黨內(nèi)的理想主義者，以弘道為己任的二十世紀士大夫。
新派共產(chǎn)黨員，為利祿而投黨，黨只是他們升官發(fā)財?shù)墓ぞ�；而老派共產(chǎn)黨員，一生恨愛，統(tǒng)統(tǒng)融化于間，他們對黨之榮辱、理想之執(zhí)著，難以為后人所理喻。那是用青春的熱血和一生的苦戀所凝聚起來的情感，是容不得任何人去褻瀆和顛覆的。削肉還母，剔骨還父，是何等的刻骨銘心！
沒有這樣的刻骨銘心，也就沒有晚年的李慎之。
（選自2004年4月號《二十一世紀》）
12． 文章說“到晚清民初，這些士大夫搖身一變?yōu)楝F(xiàn)代知識分子，但縱然西裝革履，依然包裹著一顆士大夫的靈魂”，請概述“士大夫的靈魂”的要義。（4分）
13． 如何理解文中劃線的句子？請簡要分析。（5分）
14．作者說李慎之是“最后的士大夫”，又說他“首先是共產(chǎn)黨人”；這身份界定是否矛盾？為什么？（6分）
參考答案：
12．士大夫的靈魂，就是士大夫的精神；其要義有三：天下興亡的憂患意識，士志于道的理想主義，知行合一的道德實踐�！窘馕觥吭囶}分析：要點及評分說明：一是能說出“靈魂”的本體，1分；二是說明三個要義。每點3分。）考點：理解文中重要概念的含義。能力層級為理解B
13．在人們都在追逐私利，尤其連知識分子也為世俗功利而斯文掃地的現(xiàn)實中，李慎之先生越到晚年越表現(xiàn)出中國士大夫的情懷，他就是中國最后的士大夫；這句話表達作者對李先生的無限緬懷之情，也表現(xiàn)對日益世俗功利化的現(xiàn)實社會不滿與憂慮�！窘馕觥吭囶}分析：要點及評分說明：一是能用自己的語言轉(zhuǎn)述原句的意思，3分；二是能分析句子的思想情感，2分�？键c：理解文中重要句子的含意。能力層級為理解B。
14．不矛盾。因為，當年他正是帶著自由民主解放的理想奔向共產(chǎn)黨的，這其中的救國救民的憂患意識、追求公平自由的理想主義和積極投入革命的道德實踐，都于中國士大夫精神一脈相承；另一方面，作為老派共產(chǎn)黨員把一生恨愛都融入對黨的榮辱、理想的執(zhí)著中，這是那些只為利祿而投黨的新派共產(chǎn)黨員不可同日而語的�！窘馕觥吭囶}分析：要點及評分說明：一是揭示其投奔共產(chǎn)黨所表現(xiàn)的精神與士大夫一致性，二是要說明老派共產(chǎn)黨員與新派共產(chǎn)黨員的本質(zhì)差別。每點3分�？键c：探究文本中的某些問題，提出自己的見解。能力層級為探究F。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