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造夢的泥土
牛漢
1幾年前，年過六旬的妹妹從老家來看我，回憶久遠的往事時，她說，50年前，我離家逃難后，我家東屋內(nèi)的墻角，留下了許許多多我捏弄的泥東西，還有一大堆我從野地里挖回來的黃土。祖母蓋上一領席子，怕積灰塵和麻雀糞。我在家的時候，這個墻角是一塊禁地，弟妹都不敢闖入。
2那些泥東西是我用了兩三年工夫捏弄出的成果，其中有一部分是脫的各種模子：有十二生肖，有樹木，有古代的文臣武將。有些模子是我在寺廟里脫的，縣里城隍廟的神鬼，我?guī)缀醢阉鼈兌济摮赡Ｗ�。晾干的模子敲起來當當作響，如鐘聲一般�?/P>
3脫模子可是件大事，我?guī)滋烨熬偷冒涯嗪秃�。我把面團似的黃泥用手不停地向一塊方形青石上面重重地摔擲，直到黃泥好像出了油汗，在陽光下金光閃閃的，才算和好。然后用濕的破布蓋起來，讓它“醒”幾天。醒過來的泥土，容光煥發(fā)。
4記得有一年，到神山去趕廟會。神山是詩人元好問①晚年棲居的地方。他的讀書樓門窗上全是雕刻。這一帶的雕刻遠近出名，我就不去看戲，只顧脫模子，脫好的模子，裝在籃子里，用濕手巾蓋嚴。游客還以為我是賣吃食的小販。除去用黃泥脫模子外，神山廟會的摔跤場地也使我著迷。我想學點訣竅，長大當個受人敬仰的摔跤手。那天有忻州著名的摔跤手外號叫毛猴的出場，人雖瘦小，卻會向對方借力，摔倒了幾個門神似的大漢。我挎著沉甸甸的籃子，擠在人堆里，在牧馬河邊的場地上看摔跤，一直看到第二天黎明。手臂上挎的籃子把手壓得發(fā)木也沒放下來一次。
5我脫的模子有成百個之多，擺在成年不見陽光的東屋里，晾了滿地，這些泥東西非常逼真。我買了顏料，有的涂成彩色的，有的我覺得不上顏料倒更美氣些。我自己也學著捏，捏一些簡樸的東西，如雞兔之類。我的這些泥塑，在村里孩子們中引起很大興趣。比廟會上賣的那些泥玩意兒不差一點。他們向我要，有時就送給他們，有時我要“報酬”，他們用香瓜、桃和甜杏核換。
6我離家以后，祖母不讓弟妹們動它們，說，“那是你哥哥的命，他回家看少了幾個，饒不過你們�！弊婺杆寄钗視r，就掀開席子看看，說：“泥胎上有成漢②的手印。”是哪個手指頭的指紋，她都認得出來。
7我自小就覺得泥土不臟，相信泥土是很神圣的。小時侯，我們孩子問大人：“我是怎么有的？”回答總是說：“河灘上撿來的�！痹賳枺骸昂訛┰趺磿鑫夷�？”大人們笑笑說：“是用泥捏的�！蔽覉孕挪灰桑嗤辆哂猩芰�，它不但能生出人，還能生出五谷雜糧，生出各種花木。沒有土，神鬼也無法生存。
8有一年，我不過五六歲，父親帶著我去東古城逮紅脯鳥，偶然間，我在一個洞里發(fā)現(xiàn)一塊上好的黃土脈。那里的土脈閃閃發(fā)光，顏色深紅，好像充滿血脈的皮膚。用手摸摸那土似有知覺一般，微微地顫動著。我發(fā)瘋似的，用手去挖，哪里挖得動；用舌頭舔舔，有溫熱的感覺，斷定不是石頭。父親對我說：“據(jù)說當年修文廟時，塑孔子像的泥就是從東古城挖的�！蔽耶敃r相信一定是從這洞里挖的。我想，能塑孔夫子像的土，一定有些“靈氣”。方圓幾十里全是黃土，為什么只選中了這里的？
9第二天我一個人帶上鎬頭和籃子來挖。這個秘密，我從來不告訴任何人。我虔誠地跪在洞里，使出渾身的勁才能用鎬頭挖下一點，挖下的土不是散的、酥的，是成片成片的，像花瓣兒似的會卷了起來。我裝了滿滿一籃子，仿佛采了一籃子鮮活的泥土的花朵。真的，不但像花，聞一聞還有些沁人心脾的奶汁的氣味。以后，我隔幾天悄悄來挖一次。這種土，質地為什么這樣的奇特，大概含有一些特殊的成分，否則為什么能透出光彩，還有著天然的可塑性？人還沒有去用它雕塑什么，它自己已快活地綻成一片片花瓣。
10幾十年之后，我一見到梵高畫的泥土，立即想到了這堆家鄉(xiāng)的土脈，它是可以塑造夢的泥土。我的童年和少年有做不完的夢，泥土也有做不完的夢。泥土并不啞默，對于它不存在寂寞和孤獨，它只有獻身的靜穆和渴望的天性。
11那片古老的純凈的黃土地渴望著把自身塑成最美的生命。
（有刪改）
注：①元好問：金末元初最有成就的詩人和歷史學家。
②成漢：本文作者，原名史成漢。
15．作者在文中講述了他孩童時代與泥土有關的幾件事，請你仔細閱讀④——⑨段，補出下面的內(nèi)容。（2分）
（1）
（2）不厭其煩脫出成百個模子，還饒有趣味自己捏泥塑。
（3）
16．聯(lián)系上下文，簡要分析本文第6段有哪些作用。（2分）
17．第9段的文字描寫生動而新穎，請就你最喜歡的一個句子進行賞析。（2分）
18．本文最后一段寫道“那片古老的純凈的黃土地渴望著把自身塑成最美的生命”，請你概括說明：（1）文中哪些內(nèi)容表明了泥土能“把自身塑成最美的生命”；（2）“塑成最美的生命”含義是什么。（2分）
19．本文寄予了作者豐富的思想感情，請結合文章內(nèi)容，就其中你感觸最深的一點談談你的理解。（3分）（120字左右）
15．答案示例：（1）神山趕廟會時先是只顧脫模子，后在看摔跤時一直挎著一籃脫好的模子未放下。
（或：神山趕廟會時脫模子、看摔跤）
（3）東古城捕鳥時偶然發(fā)現(xiàn)上好的黃土后如獲至寶。（“如獲至寶”寫成“獨自秘密挖黃土”也可）
（共2分。每空1分。意思對即可）
16．這段文字表現(xiàn)出祖母對“我”的偏疼，又從側面表現(xiàn)了“我”對脫的模子、泥塑等的酷愛與珍視。同時，本段既與文章第一段內(nèi)容相互呼應，又深化了文意，使行文思路自然順暢。
（共2分。內(nèi)容、結構各1分。祖母偏疼0.5分；側面表現(xiàn)0.5分）
17．答案示例：
我最喜歡的句子是：“人還沒有用它去雕塑什么，它自己已快活地綻成一片片花瓣�！边@個句子把泥土比作“花瓣”，形象地寫出了泥土成片狀、又微微卷起的形態(tài)，而且，“快活”“綻”等詞語不僅賦予了泥土以生命的活力，更透露出“我”得到這片好土時的欣喜之情。
（共2分。修辭或詞語恰當1分；賞析1分）
18．（1）“我”脫的各種模子，捏的泥塑；生出的人（可理解為養(yǎng)育的人）、生出的五谷雜糧、生出的各種花木；塑的孔子像
（2）創(chuàng)造生命，創(chuàng)造美好的事物。（或：實現(xiàn)作者及生活在那片土地上人們心中的夢想）
（共2分。每小題1分。第（1）題寫出任意兩方面內(nèi)容即可）
19．答題角度：對泥土的癡迷；對泥土的敬仰；對家鄉(xiāng)的深切思念；對傳統(tǒng)文化的喜愛……
（共3分。結合原文內(nèi)容1分；理解2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