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天下這個詞越來越?jīng)]了意思，太陽真的是一滴水里的太陽，一葉就是秋。）
我和馬先生說著說著，小樓上的電是來了，我們就停止了說電，但我的心底卻驀地泛了一陣驚悸，今夜的斷電是我明白鎮(zhèn)子上的線路發(fā)生了障故，而如果這個世界突然地沒了電，徹底地沒有了，怎么辦？我看著馬先生，又生了懷疑，坐在對面凳子上的他，是房東鄰居的兒子嗎，機(jī)器人呢還是克隆人和精怪？！
“馬先生，”我說，我一時竟沒了詞，“我該說什么呢？”
馬先生看著我，他不知道我要說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要說什么。
“吃油糕嘍！”爛頭不知什么時候去了街上的小藥鋪里買“芬必得”，回來捎了幾塊熱炸的油糕。馬先生連聲道謝，但他沒有吃油糕，便起身告辭回家去了。我吃了油糕，卻在包油糕的州城報(bào)紙上讀到了兩則消息：一則是北街口開了一家最大的涮蛇館，店名：過山風(fēng)。四人席一頓用蛇十六條者，優(yōu)惠價一仟捌佰捌拾捌元，六人席一頓用蛇二十六條者，優(yōu)惠價貳仟捌佰捌拾捌元。另一則卻是商州熊貓繁殖基地解散，一批專家下崗在家待業(yè)。不禁嘆喟良久。又趕忙將報(bào)紙揉成一團(tuán)從小樓窗中拋掉，沒想在街上游逛的富貴發(fā)現(xiàn)了拋物，又將它叼了回來，我罵了一句：狗東西不識字！卻不見了翠花。翠花在白天里總往磚飾了二餅的二狗子家門前叫，是不是二狗子家也有了什么貓？爛頭說，它怎么就知道了那家有貓？我說它和你一個樣，前世怕都是嫖客吧，爛頭發(fā)了一聲狠，下樓去了。我和舅舅商量晚上去不去牛肉店門前的土臺等候狼，屋外又有了大聲的吵鬧，我們都以為是爛頭和什么人吵架了，忙從樓上下來，老頭靠在堂屋的框上一邊吸煙一邊往街面上看，問外邊怎么啦，他說：又撞車了。又撞車了，這鬼地方怎么如此容易出交通事故？！
這次出事故的地點(diǎn)在坡街的下邊，而驚奇的是被撞了車的又是白天的那個小女孩，小女孩的父親仍是扯著一個司機(jī)問公了呀還是私了？可怕的是這次小女孩被撞傷了一條腿。舅舅抱了孩子到近處的一家店門口借了燈光包扎，一解孩子的衣服，身上竟傷痕累累，就問：“這么多傷，是誰打了你？”孩子說：“車撞的�！本司苏f：“都是車撞的，你怎么老被車撞？！”司機(jī)和孩子的父親卻爭吵得更厲害了，司機(jī)認(rèn)為一個子兒都不給的，燈光里他瞧見了孩子的父親把孩子推了過來，這明明是訛錢！那男人說：你見過有父母將自己的孩子推著去撞車嗎？司機(jī)卻指著那男人說你就是這樣的父親！兩人越吵越兇，幾乎要動手。我忽然記起了下午似乎看到的一幕，我也被這樣的父親震驚了，舅舅還在問小女孩：是不是這樣？小女孩哇哇大哭。
舅舅一下子瘋了一般撲過去，揪住了那男人的頭發(fā)，吼叫：“你拿孩子訛錢？！”
男人說：“馬槽里哪兒伸出你這個驢嘴？”
出言不遜，這男人欠揍了，果然砰地一拳，我感覺里那男人的腦袋裂了，榔頭般的拳頭隱在裂口里拔不出來，后來男人向后仰，后仰，仰八叉地倒在了地上。
我忙過去抱住了舅舅，爛頭也跑來了，我們倆好不容易把舅舅拉回屋里，舅舅還在大聲叫罵那男人不是人，是狼，狼變的，“你瞧瞧，他那三白眼，他不是狼變是啥變的？子明，子明，你為狼拍照哩，你去把他的嘴臉拍下來！”可是，我出去真的給那男人拍照的時候，他還躺在地上，但他沒有死，一腳踢飛了我的相機(jī)，我的相機(jī)掉在地上摔壞了。
相機(jī)是我工作的工具，雖然我出來是帶著兩個相機(jī)的，但拍照工作還剛剛開始，如果以后再壞了一只怎么辦，所以，趁還在鎮(zhèn)上必須得修好這只機(jī)子。我跑遍了鎮(zhèn)子，鎮(zhèn)子上竟沒一家修理相機(jī)的鋪店。房東的兒媳請來個叫“十三能”的人，能修自行車能釘鍋，也能在木頭火里熔了銀毫子打制戒指，他打開了相機(jī)蓋把零件拆下來卻怎么也組裝不起來。“我陪你去尋我?guī)煾蛋�，”他只好說。師傅家在劉公鎮(zhèn)，十五里地，“十三能”騎了自行車帶我，也就用不著富貴廝跟，舅舅卻把他戴著媚金香玉掛在我的脖子上，叮嚀黑夜出門，要多生個心。舅舅顯然對“十三能”有疑心，但“十三能”長得雖賊眉鼠眼，其實(shí)人還厚道。
一路上他都在罵那個扔孩子撞車的男人，“你瞧著吧，他不得好死！”他說那男的姓郭，先是在縣城東大橋收費(fèi)站里當(dāng)了一年臨時工，與警察打交道多了他便以為他也是警察，回家來在鎮(zhèn)子路口也設(shè)卡收取過境費(fèi)，被鄉(xiāng)政府取締了，就也做香火生意，但他生意做得不好，做得不好慢慢做就是了，但他是那種得不到就破壞的人，夜里擔(dān)了糞尿倒在別人家攤晾的柏朵里，如今又想出這點(diǎn)子，在公路上扔孩子撞車訛錢。孩子也命苦，是他抱養(yǎng)來的，估計(jì)被扔撞過十多次了，每次訛得二百元或五百元，去年冬天斷過一次腿，那次訛到了一千五百元。我問出了這種事鎮(zhèn)上也沒人管管？“怎么管呀，他扔撞的是他家的孩子，”“十三能”說，“你們來教訓(xùn)了他，能打斷他一條腿就好了！”趕到了劉公鎮(zhèn)，不巧的是“十三能”的師傅偏偏去了丈人家，又用掉了數(shù)個小時尋到他丈人家，待將相機(jī)修好，差不多已是第二天的清早。當(dāng)我們終于返回了鎮(zhèn)上，舅舅和爛頭卻正在那棵很奇怪的樹上剝一只狼，狼皮剝下了一半。
這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著剖狼！時間是四月二十三日，天氣晴朗，陽光燦爛，樹的上空低低地凝集了一疙瘩云。狼是白色的，皮毛幾乎很純凈，像我數(shù)年前在省城的一家皮貨店里見過的銀狐的顏色。它被吊在樹杈上，大尾巴一直挨著了地面。狼頭的原貌已無法看到，因?yàn)槔瞧な菑念^部往下剝的，已剝到了前腿根，剝開的部位沒有流血，肉紅糾糾的，兩個眼珠吊垂著，而牙齒錯落鋒利，樣子十分可怕。
圍著樹擁了一大堆人，有個婦女牽著孩子往跟前擠，對著爛頭說：“他叔，他叔猬娃把你叫叔哩！”婦女長得銀盆大臉，爛頭說：“我比你大哩，該叫伯吧�！眿D女說：“他伯，待會兒割下狼奶，給娃娃嘴上蹭蹭，娃娃流口水哩！”那孩子果然嘴角發(fā)紅，流著涎水，前胸也濕著一片。爛頭說：“好的，好的，”卻走來把一直蹲在地上的一個人提起來，踢著那人腳，讓往跟前站。站起來的就是扔撞孩子的姓郭的。舅舅的雙腿是分叉站著，一身的獵裝，口里叼著一把刀，一手扯著狼皮，一手伸進(jìn)皮與肉間來回捅了幾下，然后，猛地一扯，嚓嚓嚓一陣響，狼皮通過了前腿一直剝到了后腿上。接著，刀尖劃開了狼的肚腹，竟是白花花的一道縫，咕咕嘍嘍涌出一堆內(nèi)臟來，熱騰騰腥臭味熏得看熱鬧的人呀地往后退了一步，舅舅便極快地從狼腔里摘下一塊油塞進(jìn)口里吱溜一聲咽了，而同時爛頭趁機(jī)割下狼的奶頭冷不妨地在那一個婦女的嘴上蹭了幾下，婦女驚笑著說：“錯了錯了，是娃娃流口水哩！”
爛頭又將狼奶頭在孩子的嘴上蹭，一邊說：“給你蹭了，再生下娃娃就都不流口水了！”眾人哧哧笑。我沒有笑，看舅舅的臉，舅舅臉黑得像包公，我就往天上看那疙瘩云，疙瘩云的影子罩著樹，也罩住了我們。爛頭沒有注意到我已經(jīng)回來，我是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但舅舅是肯定看見了我，他在極快地咽下狼油的當(dāng)兒，眼睛的余光是掃著我，雖沒扭過頭來，后脖子明顯地僵了一下，又不顧一切地往外掏狼的內(nèi)臟。舅舅假裝沒有看到我，我也一時尷尬不知場面如何應(yīng)付。罩在我們身上的陰影驀地消失了，一切又恢復(fù)了燦爛，我看看天，疙瘩云沒有了，而幾乎同一刻里聽見了一聲清亮的嬰兒啼哭，五百米遠(yuǎn)的一戶人家有人跑出來銳叫：“生了生了，是個長牛牛的！”許多人跑了過去，舅舅也扭頭看看，一用力，牙把刀咬得咯咯響，雙手就從狼肚里掏心掏肝，掏出一件了，歪過頭來用半個嘴問那姓郭的男人一句。
“叫什么名字？”
“郭財(cái)。”“大聲說！”“郭財(cái)。”“郭財(cái)你睜眼看著，這是什么？”
“狼心。”“這是什么？”
“狼肺�！薄斑@是什么？”
“狼小腸。”“郭財(cái)郭財(cái)你聽著！”“聽著。”“你要再敢把娃扔撞車，我就把你的腸子拉出來，一節(jié)一節(jié)撕！”郭財(cái)?shù)念^上冒著汗，飛來的蒼蠅落在他的臉上，他不敢動，蒼蠅也不飛，像是一臉的黑豆麻子。舅舅呼地把那張狼皮從狼后腿處捋了下來，一下子披在了郭財(cái)?shù)纳砩希荒_又把他踢倒在了地上。郭財(cái)爬起就跑，跑出一百多米了，回過頭來，罵道：“你是傅山，我認(rèn)識了你，你是能捕狼，可政府頒布了禁殺狼的布告了，你在這兒公開殺狼，我要告你的！”郭財(cái)竟會這樣，這是誰也沒有想到的，舅舅也肯定沒想到，聽他這么一喊，舅舅先怔了一下，呼地從爛頭的手里抓過了獵槍，叭地一聲就放響了，子彈并沒有朝著郭財(cái)打，而是朝空打下了一股樹枝，咆哮道：“老子是殺了狼又怎么著？老子還要槍斃了你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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