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說生命是什么,我只能說生命像什么。生命像向東流的一江春水,他從最高處了源,冰雪是他的前身。他聚集起許多細流,合成一股有力的洪濤,向下奔注,他曲折的穿過了懸崖峭壁,沖倒了層沙積土,挾卷著滾滾的沙石,快樂勇敢的流走,一路上他享受著他所曹遇的一切;有時候他遇到巉巖前阻,他憤激的奔騰了起來,怒吼著,回旋著,前波后浪的起伏催逼,直到他過了,沖倒了這危崖他才心平氣和的一瀉千里。的時候他經(jīng)過了細細的平沙,斜陽芳草里,看見了夾岸紅艷的桃花,他快樂而又羞怯,靜靜的流著,低低的吟唱著,輕輕的度過這一段浪漫的行和程。有時候他遇到暴風雨,這激電,這迅雷,使他心魂驚駭,疾風吹卷起他,大雨擊打著他,他暫時渾濁了,擾亂了,而雨過天睛,只加給他許多新生的力量。有時候他遇到了晚霞和新月,向他照耀,向他投影,清冷中帶些幽幽的溫暖:這時他只想憩息,只想睡眠,而那股前進的力量,仍催逼著他向前走……終于有一天,他遠遠的望見了大海,呵!他已到了行程的終結,這大海,使他屏息,使他低頭,她多么遼闊,多么偉大!多么光明,又多么黑暗!大海莊嚴的伸出臂兒來接引他,他一直不響的流入她的懷里。他消融了,歸化了,說不上快樂,也沒有悲哀!也許有一天,他再從海上蓬蓬的雨點中升起,飛向西來,再形成一道波斯灣,再沖倒兩旁的石壁,再來尋夾岸的桃花。然而我不敢說來生,也不敢信來生!生命又像一棵小樹,他從地底聚集起許多策略,在冰雪下欠伸,在早春潤濕的泥土中,勇敢快樂的破殼出來。他也許長在平原上,巖石上,城墻上,只要他抬頭看見了天,呵!看見了天!他便伸出嫩葉來吸收空氣,承受日光,在雨中吟唱,在風中跳舞,他也許受著大樹的蔭遮,也許受著大樹的覆壓,而他青春生長的力量,終使他穿枝拂葉的掙脫了出來,在烈日下挺立抬頭!他遇著驕奢的春天,他也許開出滿樹的繁花,蜂蝶圍繞著他飄翔喧鬧,小鳥在他枝頭欣賞唱歌,他會聽黃鶯清吟,杜鵑啼血,也許還聽見梟鳥的怪鳴。他長到最茂盛的中年,他伸展出他如蓋的濃蔭,來蔭庇樹下的幽花芳草,他結出累累的果實,來呈現(xiàn)大地無盡的甜美與芳馨。秋風起了,將他葉子,由濃綠吹到緋紅,秋陽下他再有一番的莊嚴燦爛,不是開花的的驕傲,也不是結果的快樂,而是成功后的寧靜和怡悅!終于有一天,冬天的朔風,把他的黃葉干枝,卷落吹抖,他無力的在空中旋舞,在要下呻吟,大地莊嚴的伸出臂兒來接引他,他一聲不響的落在她的懷里。他消融了,歸化了,他說不上快樂,也沒有悲哀!也許有一天,他再從地下的果仁中,破裂了出來。又長成一棵小樹,再穿過叢莽的嚴遮,再來聽黃鶯的歌唱,然我不敢說來生,也不敢信來生。宇宙的大生命中,我們是多么卑微,多么渺小,而一滴一葉的活動生長合成了整個宇宙的進化運行。要記住:不是每一道江流都能入海,不流動的便成了死湖;不是每一料種子都能成樹,不生長的便成了空殼!生命中不是永遠快樂,也不是永遠痛苦,快樂和痛苦是相生相成的。等于水道要經(jīng)過不同的兩岸,樹木要經(jīng)過常變的四時。在快樂中我們要感謝生命,在痛苦中我們也要感謝生命。快樂固然興奮,苦痛又何嘗不美麗?我曾讀到一個警句,是“愿你生命中有夠多的云翳,來造成一個美麗的黃昏”。世界、國家和個人的生命中的云翳沒有比今天再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