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揮官看看手表,兩點五十分。
“一個鐘點以前，飛機(jī)就該來了，”他說。正在這時，另一個軍官沖到大巖石后面。伏擊者挪過一點身子，給他讓出些地方�！澳悖量�，”第一個軍官說�！澳憧词窃趺椿厥�?”第二個軍官剛從山坡上自動步槍槍位那兒猛沖過來，正在喘大氣。
“我看這里面有鬼，”他說。
“要是沒有鬼呢？我們在這兒苦等著，包圍著些死人，不是笑話嗎?”
“我們干的事豈止可笑哪，”第二個軍官說。“瞧這山坡。”他抬頭望著山坡，那里？“體一直遍布到山頂。從他那兒望去，看得見山頂上一片凌亂的山石、“聾子”的死馬的肚子、伸出的馬腿、撅出的馬蹄以及新翻起的泥土�！捌葥襞谠趺锤愕模俊钡诙䝼�軍官問�！霸龠^一小時該來啦。那是說最多一小時。”“那就等迫擊炮吧。蠢事已經(jīng)干得夠多啦�！薄巴练�！”第一個軍官突然站起身大喊，腦袋暴露在大巖石上面。他這樣站直了身體，山頂望過去顯得近得多了‘“共匪怕死鬼”
第二個軍官望望伏擊者，搖搖頭。伏擊者轉(zhuǎn)過頭去,但抿緊了嘴唇。
第一個軍官站在那兒，一手按在手槍柄上，把腦袋完全暴露在巖石上方。他朝山頂惡罵、詛咒。一點動靜也沒有。接著他干脆從巖石后面走出來，站在那兒仰望著山頂，
“沒死的話,開槍吧，怕死鬼，”他大聲叫喊�！伴_槍打我這個不怕哪個從老婊子肚里鉆出來的共匪的人吧�！�
最后這句話很長,等他喊完的時候，臉漲得通紅，第二個軍官又搖搖頭。此人長得又瘦又黑,眼神溫和,嘴闊唇薄，凹陷的雙頰上布滿了胡子茬。首次下令進(jìn)攻的是那個在大叫大喊的軍官。死在山坡上的青年中尉是這個名叫帕科貝侖多的中尉最親密的朋友。帕科正在聽那顯然處于狂熱狀態(tài)的上尉在叫喊。
“殺我姐姐和娘的就是這幫畜生，”上尉說。他長著一張紅臉，留著兩繳金黃色的英國式小胡子，眼睛有點毛病。這雙眼睛是淺藍(lán)色的,睫毛也是淺色的。你如果仔細(xì)看他的眼睛,會發(fā)現(xiàn)它們似乎不會一下子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共亜�！彼又蠛啊芭滤拦��！庇珠_始咒罵了。
他這時完全沒有掩護(hù)，站著用手槍仔細(xì)瞄淮,朝山頂上的唯一目標(biāo)，“聾子”的死馬，開了一槍。槍彈在死馬下面十五碼的地方濺起了一股泥土。上尉又開了一槍。槍彈射在山石上，嗖的—聲彈開去。
上尉站在那兒望著山頂。貝侖多中尉望著離山峰不遠(yuǎn)的另一個中尉的？“體，伏擊者望著眼前的地面他接著抬頭望望上
“上面沒有活人了，”上尉說�！澳悖彼麑Ψ鼡粽哒f,“到上面去“
伏擊者垂下了頭。他一聲不吭。
“你沒聽到我的話?”上尉對他大喝一聲。
“是,我的上尉，”伏擊者說,并不朝他看.
“那么站起來，走�！鄙衔救晕罩謽��！澳銢]聽到我的話?””是，我的上尉�！薄澳歉蓡岵蛔�？”“我不想去，我的上尉�！�
“你予亭去?”上尉用手槍抵住他的后腰。“你予寧去?”“我么�！蔽业纳衔尽！笔勘碇睔鈮训卣f。’’貝侖多中尉望著上尉的臉和異樣的眼晴，以為他要就地槍濤這個兵了。
“莫拉上尉，”他說，
“貝侖多中尉？”
“這個弟兄也許沒錯�！�
“他說怕,沒錯，“他說不服從命令,沒錯？”
“不。他說里面有鬼，沒
“他們?nèi)妓懒耍鄙衔菊f�！澳銢]聽到我說，他們?nèi)妓懒�？�?P>“你是指躺在山坡上的伙伴們?”貝侖多問他。“我同意你的話,”
“帕科，”上尉說，“別做傻瓜了。你以為惋惜胡利安中尉的只有你一個人？我跟你說，這幫共匪都死了。瞧”
他站起身來，雙手按在大巖石頂上，引體上升，雙膝別扭地擱上巖石,最后在頂上站直了身體。
“開槍吧�！彼驹谶@灰色的花崗巖石上揮舞著兩臂大“開槍打我吧殺死我吧”
山頂上，伏在死馬后面的“聾子”咧嘴笑了
他想這種人啊。他笑了，因為一笑胳膊就痛，竭力忍住了。
“共匪�！甭曇魪南旅�?zhèn)鱽��！傲髅�，開槍打我吧殺死我吧”
“聾子”笑得胸口直顫，從馬屁股旁偷偷張望，看到那上尉站在大巖石上揮舞著兩臂。另一個軍官站在巖石旁邊。那個伏擊者站在另一邊�！懊@子”目不轉(zhuǎn)睹地望著，髙興地擺著頭。
“開槍打我吧他低聲自語。“殺死我吧！”他的肩膀又顫動起來。他一笑胳膊就痛，腦袋也象要裂開似的。但是他又笑得象發(fā)急驚風(fēng)似的全身抖動。
莫拉上尉從大巖石上下來了。
“你現(xiàn)在相信我了吧，帕科�！彼|(zhì)問貝侖多中尉。
“不。”貝侖多中尉說。
“王八蛋！”上尉說�！斑@兒只有自癡和怕死鬼�！狈鼡粽哂中⌒囊硪淼囟愕酱髱r石后面，貝侖多蹲在他旁邊殳上尉站在大巖石旁毫無遮蔽，開始朝山頂謾罵。西班牙語里的賍話最多。有些臟詰英語里也有，但是另外有一些詞兒卻只在瀆神和敬神并駕齊驅(qū)的國家①里應(yīng)用。貝侖多中尉是個非常虔誠的天主教徒。伏擊者也是。他們是納瓦拉的保皇派，他們在火頭上詛咒謾罵之后，認(rèn)為這是罪孽，總得向神父作懺悔。
他們倆如今蹲在大巖石后望著上尉，聽他大罵的時候，認(rèn)為他這個人和他的咒罵都和自己無關(guān)。他們在這生死莫測的一天，不愿說這種話來使得良心上感到內(nèi)疚。伏擊者想,這樣的謾罵不會帶來好運。這樣提到圣母是個兇兆。這家伙比赤色分子罵得還惡毒。
貝侖多中尉在想，胡利安死啦在這樣一個日子死在山坡。
上尉這時不喊了，轉(zhuǎn)身朝著貝侖多中尉。他的眼神顯得空前古怪。
“帕科，”他高興地說，“你和我一起上山吧�！薄拔也弧！�
“什么？”上尉又拔出手槍。
貝侖多在想�！蔽矣憛掃@種揮舞手槍的家伙。他們一下命令就拔手槍。也許他們上廁所也要拔出手槍才拉得出屎來。
“如果你下命令，我可以去，但是我抗議”貝侖多中尉對上尉說。
“那我一個人去，”上尉說�！斑@幾膽小鬼的臭氣太重了�！彼沂治罩鴺專换挪幻Φ卮蟛阶呱仙狡�。貝侖多和伏擊者望著他。上尉無意找掩護(hù)，筆直望著他面前山頂上的巖石、馬？“和那堆新挖出的泥土。
“聾子”伏在馬？“后面巖石犄角那兒，注視著上尉大步爬上山來，
他想只有一個。我們只撈到一個，伹從他的口氣聽來,他是個大獵物。瞧他走路的樣子。瞧這畜生。瞧他大步向前來了。這家伙歸我的了。我?guī)н@家伙上路啦，現(xiàn)在過來的這個人跟我是同路。來吧，同路的旅伴。邁開步子。筆直過來吧。過來領(lǐng)教領(lǐng)教。來啊�！爸弊甙 e放悝腳步。筆直過來吧。要走來就走來吧。別停下來看那些死人啦。這就對了-別朝腳下看啊。眼睛朝前,繼續(xù)走啊。瞧，他留著小胡子-你覺得這小胡子怎么樣？他喜歡留小胡子,這位同路的旅伴。他是個上尉。瞧他的袖章。我說過他是個大獵物嘛。他的臉象英國人。瞧啊。長著紅臉，黃頭發(fā)，藍(lán)眼睛。找戴軍犓,小胡予是黃色的，長著萆嚷睛。淡藍(lán)色的眼瞎。有點毛病的淡藍(lán)色的眼晴。有點斜視的淡藍(lán)色的艱睛。離我夠近啦。太近了。好，同路的旅伴。挨一下子吧，同路的旅伴。
他輕輕扣緊自動步槍的扳機(jī)，這種自動武器射擊時的后坐力使三腳槍架朝后滑動,槍托在他肩頭連撞了三下。
上尉臉朝下地倒在山坡上。他左臂壓在身下。握手槍的右臂伸出在腦袋前方。山坡下又一齊向山頂開槍了，
貝侖多中尉伏在大巖石后面，心想現(xiàn)在非得在火力掩護(hù)下沖過這開闊地帶啦。他這時聽到山頂傳來“聾子”低沉而嘶啞的聲音。
“強盜”聲音傳來�！皬姳I！開槍打我吧！殺死我吧!”“聾子”在山頂上狀在自動步槍后面,笑得胸部發(fā)痛，笑得他自以為天靈蓋要裂開了。
“強盜，”他又愉快地喊著�！皻⑺牢野�，強盜1”然后他愉快地?fù)u著頭。他想我們同路的旅伴可不少哪。
他打算等這軍官離開大巖石掩護(hù)的時候，用自動步槍結(jié)果他。他遲早不得不離開那里。“聾子”知道他躲在那里沒法指揮，他認(rèn)為時機(jī)很好,能把他干掉。
正在這時，山上其他人第一次聽到了飛機(jī)來臨的聲音。“聾子”沒聽到飛機(jī)聲。他正用自動步槍瞄準(zhǔn)著大巖石軔下坡的那一邊。他想:等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定已經(jīng)在奔跑，如果不留神，會打不中他的。他跑這段路時，我可以打他后背-我應(yīng)當(dāng)把槍隨著他轉(zhuǎn)動，打他前面。或者讓他逃,然后射擊他，打他前面。我要在那塊巖石邊上收拾他，對準(zhǔn)他前面打槍。接著他覺得自己肩上給碰了一下，扭頭看到華金那灰白而驚恐的臉。他朝這小伙子指點的方向一看，見到三架飛機(jī)正在飛來。
正在這時，貝侖多中尉突然從大巖石后面沖出來，他低著頭，撒開兩腿，打著斜沖下山坡，奔到巖石堆后架著自動步槍的地方。
“聾子”在注視飛機(jī)，沒看到他溜了。“幫我把槍抽出來，”他對華金說，小伙子就把架在馬？“和巖石間的自動步槍拖出來。
飛機(jī)不慌不忙地正在飛來。它們排成梯隊飛行，形體和聲音越來越大。
“朝天臥倒，射擊飛機(jī)，”“聾子”說。“等它們飛來，朝它們前面打�！�
他始終望著飛機(jī)�！巴醢说�1婊子養(yǎng)的�！彼B珠炮地罵著。
“伊格納西奧！”他說�！鞍褬尲茉谛』镒蛹缟稀Ｄ�!”對華金說,“坐在那兒別動。蹲下。蹲得低些。不行。再低些，“他仰臥著，用自動步槍瞄著筆直飛來的飛機(jī)。“你，伊格納西奧,給我按住那個三腳槍架。”槍架在華金背上晃動，槍簡在他不能自制地震額的身上跳動，而他躊伏著，低著頭,聽著飛機(jī)來近的轟響。
伊格納西奧匍匐在地，抬頭望著天空，注視著飛來的飛機(jī),用雙手緊握住三腳架，穩(wěn)住了槍身。“低頭�！彼麑θA金說�！邦^朝前�！薄耙涟碰愓f過�！薄畬帒�(yīng)站著死一“隆隆聲越來越近了，華金對自己說。接著,他突然改口默念著�！睗M被圣寵的瑪利亞啊，天主與你同在；您是女人中有福的，你兒子耶穌也是有福的。天主圣母瑪利亞，在我們臨死的時刻，為我等罪人祈禱吧。阿門。⑦天主圣母瑪利亞，”他祈禱到這里，這時飛機(jī)聲響得使人難以忍受了,他突然想起來了，就心急慌忙地做起懺悔來,“我的天主啊，我衷心懺悔，得罪了值得我全心敬愛的您一‘
他這時耳邊響起了噠噠噠的槍聲，槍筒灼熱地抵在他的肩上。噠噠噠的槍聲這時又響了，槍口的聲波把他的耳朵都快震聾了。伊格納西奧拚命把三腳槍架朝下拉，槍身烤灼著他的背部。飛機(jī)的隆隆聲中響著噠噠噠的槍聲，他想不起懺悔該怎么做了。
他想得起的只有這一些話�！痹谖覀兣R死的時刻。阿門。在我們臨死的時刻。阿門。在這時刻。在這時刻。阿門。其他人都在射擊，現(xiàn)在，在我們臨死的時刻。阿門。
接著，在噠噠噠的槍聲中響起了一聲撕破空氣的呼嘯聲，接著，轟的一聲，眼前一片又紅又黑的景象，他膝下的土地媒動起來，掀起泥土，打在他的臉上，接著，泥土和碎石劈頭蓋腦地落下來，伊格納西奧壓在他身上’槍也壓在他身上。但是他沒死，因為聽見呼嘯聲又響了，隨著一聲轟晌，他身下的土地又展動起來。接著又是一聲轟晌，他肚子下面的土地突然傾斜，山頂?shù)囊贿咈v空升起,接著泥土砂石漸漸落下來,蓋在他們銷著的身上。
飛機(jī)又飛來了三次,轟炸山頂,但是山頂上的人誰也不知道了。接著，飛機(jī)用機(jī)槍掃射山頂之后飛走了。當(dāng)這些飛機(jī)最后一次向山頂俯沖、用機(jī)槍噠噠地掃射時，第一架飛機(jī)拉起機(jī)頭，一個鷂子翻身，跟著每架飛機(jī)依樣行事，隊形就由梯形變?yōu)榘危缇S亞方向飛去。
貝侖多中尉命令密集火力壓住山頭，同時帶一個小隊爬到一個可以向山頂扔手榴彈的炸彈坑。他唯恐還有人活著，守在殘破的山頂?shù)戎麄�，于是先向那堆馬？“、炸裂的巖石、帶有火藥味的被翻起的黃土扔了四顆手榴彈，這才從彈坑里爬出來,走上山頂去察看。
山頇上除了華金之外，沒有活人了。這小伙子被壓在伊格納西奧的？“體下面,失去了知覺。華金的典孔和耳朵都在淌血，一顆炸彈落在離他那么近的地方,他一下子處在爆炸的中心,頓時透不過氣來，此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感覺不到了。貝侖多中尉劃了個十字，對準(zhǔn)他后腦勺就是一槍，動作干脆，又很斯文一如果這種暴庚的行動能夠說得上斯文的話一就象“聾子”打死那匹受傷的馬一樣。
貝侖多中尉站在山頂，俯視著山坡上被打死的自己的伙伴，然后眺望對面的田野，望著“聾子”在這里作困獸之斗之前他們拍馬追逐的地方，他看到自己的部隊所作的一切部署，然后命令把死去的伙伴們的馬牽來，把？“體橫捆在馬鞍上，以便運到拉格蘭哈去。
“把那一個也帶走”他說�！澳莻�抱著自動步槍的家伙。他準(zhǔn)是‘聾子’。他年紀(jì)最大，掌握槍的就是他。不。把腦袋砍下，包在披風(fēng)里。”他考慮了‘會兒�！澳銈冞�是把他們的腦袋都砍下帶走吧。還有山坡上的那幾個，我們一開始就發(fā)現(xiàn)的揶幾個。把步搶和手槍收起來，把那挺自動步槍放在馬背上�！�
接著，他下坡走到第一次進(jìn)攻時被打死的中尉躺著的地方。他低頭望著他，但并不碰他。
“戰(zhàn)爭真是壞事啊，”他自言自語說。然后他又劃了個十字，一路走下山坡,為死去的伙伴的靈魂得到安息念了五遍《天主經(jīng)》和五遍《圣母經(jīng)》①。他不想待下去看他的命令如何執(zhí)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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