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名著在線閱讀 | 薩克雷《名利場》 |
喬治旅館的咖啡室里一年到頭擺著大塊肥美的牛腿肉,還有銀子打的大酒杯,使人聯(lián)想到真正英國家鄉(xiāng)釀造的濃麥酒和淡麥酒。從國外回來的旅客一進門來看見這兩樣?xùn)|西,自會興致蓬勃、精神抖擻。如此說來,不論是誰,進了這樣一個舒服愉快的英國旅館,總愿意盤桓幾天再走,哪知道都賓一到沙烏撒潑頓就想上路到倫敦去,立刻打算雇馬車。喬斯呢,那天晚上是隨便怎么也不肯動身的了。這位肥胖的孟加拉紳士一路只能睡在又窄小又不舒服的鋪位上,如今剛有了寬敞的大床,上面鋪著鴨絨被褥,軟綿綿的一睡一個窩兒,他又何必在馬車里過夜呢?他說行李沒有整理好以前他不愿意動身;沒有水煙袋,他是不高興出門的。少佐沒法,只能等過了那一夜再說。他寫了一封信到家里,報告上岸的消息,又懇求喬斯也寫封信通知他家里的人。喬斯嘴里答應(yīng),可并沒有照做。船長、醫(yī)生,還有一兩個旅客,都從船上下來和我們這兩位先生一同吃晚飯,喬斯非常賣力,點了許多好菜,并且答應(yīng)第二天和少佐一起到倫敦去。旅館主人說賽特笠先生喝第一派因脫濃麥酒的時候,他瞧著就覺得痛快。如果我有時間說閑話,準會另寫一章,形容剛回英國時喝第一派因脫濃麥酒的滋味。喝,那滋味多好呀!單為受用這一次痛飲,特地離家一年也值得。
第二天早上,都賓少佐起來,照他平時的習(xí)慣,把胡子剃光,穿得整整齊齊。那時天色很早,旅館里除了那擦鞋工人之外,都沒有起身——這些擦鞋的仿佛從來不需要睡覺,真是了不起。少佐在朦朦朧朧的走廊里踱來踱去,皮鞋吱吱的響,到處聽得客人們打呼嚕的聲音。那不睡覺的擦鞋工人躲躲藏藏的順著各個房門走過去,把門前的長統(tǒng)靴、半統(tǒng)靴、淺口鞋都收集起來。然后喬斯的印度傭人起身給主人把笨重的梳妝家伙拿出來,又給他收拾水煙袋。再過一會兒,女傭人們也起身了,她們在過道里碰見這么個黑不溜秋的人,以為是魔鬼出現(xiàn),都尖叫起來。她們打水擦洗旅館的地板,印度人和都賓兩個便失腳絆在她們的水桶上。等到第一個茶房帶著隔夜的胡子去開大門的時候,少佐覺得可以動身了,吩咐下人立刻去雇一輛車來,打算上路。
他走到賽特笠先生的臥房里,只見喬斯睡在一張又寬又大的雙人床上,正在打呼嚕。他把帳子拉開,叫道:“賽特笠,起來吧,可以動身了。馬車再隔半個鐘頭就來。”
喬斯在被窩里發(fā)怒,咕嚕著問他幾點鐘了。少佐是老實人,不管扯謊可以幫他多大的忙,他也扯不來,所以給喬斯一逼,只好紅了臉把實話告訴他。喬斯一聽,立刻破口大罵。罵人的話這里不必再說,總之他讓都賓明白:第一,倘若他那么早起來,簡直有危險給打入地獄;第二,都賓少佐是個該死的東西;第三,他不高興和都賓一路走;第四,這樣把人叫醒,真是沒心肝,不像個上等人。少佐沒法,只好退出來,讓喬斯重新再睡覺。
不久,馬車來了,少佐不肯再等了。
英國貴族出門游覽,或是報館里送信的快差帶著急信趕路,也不能比他更著急,政府里傳遞公文的專差更要慢得多。車夫們見他大手大腳的花錢,都覺得希罕。馬車飛快的跑過一塊塊的里程碑,穿過整齊的鄉(xiāng)鎮(zhèn),那兒的客店主人堆著笑,哈著腰來迎接他。路旁有美麗的小客店,招牌就掛在榆樹枝上,趕貨車的人馬都在濃淡不一的樹蔭里喝水;還有古色古香的大宅子、大花園,灰色的教堂,旁邊成窩兒的小村屋。一路都是眼熟的英國風(fēng)景,非?蓯郏镆袄锞G油油的一派歡樂的氣象。世界上哪里有這樣的好地方?在新回國的人看來,家鄉(xiāng)真是和藹可親,仿佛一路在跟他拉手。可惜都賓少佐從沙烏撒潑頓到倫敦,除了路旁的里程碑之外什么都沒有看見。那當(dāng)然是因為他急著要回坎勃威爾去看望父母的緣故。
他誠誠心心的坐車回到以前常去的斯洛德咖啡館,只恨畢加迪萊到咖啡館的一段路上太費時間。他和喬治年輕的時候常在那里吃喝作樂。那已經(jīng)是多年前的舊事,如今他也算得上是個“老家伙”了。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灰白,少年時的好些癡情,好些感觸,也漸漸的淡忘了。那老茶房倒還站在門口,仍舊穿著那套油膩膩的黑衣服,雙疊的下巴頦兒,腮幫子又松又軟,表鏈上一大嘟嚕印戳子,像從前一樣把口袋里的錢搖得嘩??的響。約翰迎接少佐的樣子,竟好像他離開那兒不過一個星期。他臉上沒半點兒驚奇的表情,說道:“把少佐的東西擱在二十三號他自己房間里。今兒您大概吃烤雞吧?您沒有結(jié)婚?他們說您已經(jīng)娶了太太了——你們那蘇格蘭軍醫(yī)到這兒來過的。不對!是三十三聯(lián)隊的亨倍上尉說的,他從前跟著第一聯(lián)隊駐扎在西印度。您要熱水嗎?您今兒怎么另外雇車呢?坐郵車不是挺好嗎?”凡是在那里住過的軍官,忠心的茶房都認識,也都記得。在他,十年好比一天。他說完了話,領(lǐng)著路走到都賓從前常住的屋子里。里面有一張大床,周圍掛著粗呢的幔子;舊地毯比從前更舊了一些,那套黑木的舊家具也還在,椅子上印花布的面子都褪了色。一切和他年輕的時候沒有兩樣。
他還記得喬治結(jié)婚的前一天在房里走來走去,咬著指甲,賭神罰誓的說他老子總會回心轉(zhuǎn)意,就是他不肯回心,他也不在乎。都賓還想像得出他跑進來的樣子,把都賓的房門和他自己的房門碰得山響。當(dāng)年他的房間就在都賓的房間近旁。
約翰不慌不忙的把老朋友打量了一番,說道:“您沒有變得怎么年輕!
都賓笑道:“過了十年,害了一場熱病,還能叫人年輕不成?你才是個不老公公;蛘呖梢哉f你根本沒有做過年輕人!
約翰問道:“奧斯本上尉的太太怎么了?那小伙子長得很不錯。天哪,他可真會花錢!結(jié)婚以后他一直沒有回來,到今天還欠我三鎊錢呢。瞧這兒,我的本子上還記著呢:‘一八一五年四月十日,奧斯本上尉,三鎊。’不知道他爸爸肯不肯把錢還給我。”斯洛德咖啡館的約翰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本皮面的記事本子,上面油膩膩字跡模糊的一頁上還記著這筆舊賬,旁邊另外有好些歪歪斜斜的字,全是關(guān)于當(dāng)年別的老主顧的事情。
約翰把客人送進了房間,又從從容容的走了。都賓少佐從小箱子里挑了一身最漂亮最好看的隨常服裝,一面笑嘻嘻的紅了臉,覺得自己實在荒謬。他對著梳妝臺上一面昏暗的小鏡子端相自己灰白的頭發(fā)和黧黑的皮膚,不由得好笑起來。他想:“約翰老頭兒居然沒把我忘掉,倒不錯。希望她也還記得我!彼麖目偷昀锍霭l(fā),往白朗浦頓那邊走去。
這忠實的好人一路行來,細細的回想他最后一次跟愛米麗亞見面時的每一件小事情。他末了一回在畢加迪萊的時候,拱門和亞基里斯的像還沒有造起來。他恍惚覺得視線所及隨處都有變動。過了白朗浦頓,就有一條小路直通到她街上,他走上從前走熟的小路,身上已經(jīng)在打哆嗦。她究竟是不是打算結(jié)婚呢?倘若這時候她和她孩子對面走來——天啊,那怎么辦呢?他看見一個女人帶著一個五歲的孩子,心里想:“是不是她呀?”他一想到有這樣的可能,激動得渾身發(fā)抖?偹阕叩剿〉囊粠葑恿恕K呓鼥艡陂T的時候,手握著柵欄頓了一頓,幾乎聽得見自己的心在撲通撲通的跳。他想道:“不管出了什么事,總求老天保佑她。”接著他又說:“呸,沒準她早就搬走了,”說著,走進門去。
她以前住的會客室的窗戶開著,里面并沒有人。少佐恍惚看見那鋼琴和上面的圖畫還是從前的老樣子,心里又慌張起來。大門上仍舊安著克拉浦先生的銅牌子;都賓拉起門環(huán)敲了一下。
一個肥碩的小姑娘,大約十六歲,一雙眼睛亮晶晶的,臉蛋兒紅里帶紫,出來開了門,對少佐緊緊的瞅著。少佐站在那窄小的過道里,靠著墻,臉色白得像個鬼,支支吾吾的掙出一句:“奧斯本太太住在這兒嗎?”
她瞪眼看了他半晌,然后臉上也泛白了,說道:“天老爺,是都賓少佐呀!”她抖巍巍的伸出兩手說道:“您不記得我啦?我從前常叫您糖子兒少佐的。”少佐一聽這話,抱住女孩兒吻了她一下,我看他這輩子還是第一遭這么大膽呢。她歇斯底里似的又哭又笑,使勁大叫“爹,媽!”把這兩個好人兒給叫出來了。夫妻倆本來在他們那裝飾得挺漂亮的廚房窗口往外端相他。他們看見一個大高個兒的男人,穿著釘長方扣子的藍色外套,底下是白色細布褲子,站在門口抱著女孩兒,心上老大詫異。
少佐忍不住紅了臉說道:“我是你們的老朋友?死痔,不記得我了嗎?你從前不是還做許多好吃的糕餅給我當(dāng)點心嗎?克拉浦,你忘了嗎?我是喬治的干爹,剛從印度回來。”接著大家忙著拉手;克拉浦太太又喜歡,又感動,在過道里不住口的叫天老爺。
房東夫婦把好少佐讓到賽特笠的房里——房里每一件家具陳設(shè)他都記得:用黃銅裝璜的小小的舊鋼琴(斯多泰牌子的貨色,本來很講究的),還有屏風(fēng),還有大理石的小墓碑,當(dāng)中嵌著賽特笠先生的金表,正在的答的答的響。他坐在房客的圈椅里面,那父母女三人就把愛米麗亞的遭遇一樣樣的說給他聽,講到賽特笠太太怎么死,喬治怎么給他祖父奧斯本先生領(lǐng)去,寡婦離了兒子怎么傷心等等,一面說,一面唉啊唷的嘆息個不完。這些事情我們早已聽過,少佐卻還不知道。有兩三回,他很想扯到她的婚姻上去,可是總鼓不起勇氣來,而且他也不愿意把心事向這些人吐露。后來他們告訴他說奧太太陪著她爹到坎新登花園去散步了。老先生身體不好,脾氣也壞,把她折磨得難過日子,不過她倒真是和順得像個天使。如今每逢飯后天氣好,她總帶他出去。
少佐道:“我沒有多少時候,今天晚上還有要緊的事情得辦。不過我很想見見奧斯本太太。最好請瑪麗小姐陪我去,給我領(lǐng)領(lǐng)路!
瑪麗小姐聽了這話覺得出于意外,可是也很高興。她說她認得這條路,可以領(lǐng)都賓少佐去;有的時候奧太太到——到勒塞爾廣場去,就由她陪著賽特笠先生,所以知道他最喜歡的座位在什么地方。她跳跳蹦蹦的走到臥房里,一會兒戴上自己最好的帽子回出來。她還借了她媽媽的黃披肩跟大石子兒別針,為的是要配得上少佐的勢派。
少佐穿上方扣子藍外套,戴上黃皮手套,伸出胳膊給小姑娘勾著,兩個人快快樂樂的一起出門。他想起要跟愛米麗亞見面,心里慌張,很愿意旁邊有個朋友。他又問瑪麗許許多多關(guān)于愛米麗亞的問題。他這人是忠厚不過的,聽到她被逼和兒子分手,不由得扎心的難受。她受得了嗎?她常跟他見面嗎?在物質(zhì)生活方面,賽特笠先生舒服嗎?瑪麗盡她所知回答糖子兒少佐的問題。
半路上發(fā)生了一件事,雖然沒什么要緊,卻把都賓少佐樂壞了。小路那一頭來了一個臉皮蒼白的后生,他一嘴稀稀朗朗的胡子,戴著又硬又白的領(lǐng)巾,一手勾著一個女的,自己給擠在當(dāng)中。兩個女人里頭有一個已經(jīng)中年,高高的身材,樣子很威武,五官和臉色和身旁的英國國教牧師很像,走起路來邁著大步。另外一個是個小矮個子,黑皮膚,頭上戴一頂漂亮的新帽子,上面配著白緞帶,身上穿一件時髦的外套,掛一只漂亮的金表,恰恰在她身子中央。這位先生的兩只胳膊已經(jīng)給兩位女士扣住,還得捧一把陽傘,一條披肩,一只籃子。他手里這么滿滿的,克拉浦小姐對他屈膝招呼的時候他當(dāng)然不能舉起手來碰帽子邊還禮。
他只點了一點頭,兩位女士倚老賣老的樣子還了禮,虎起臉兒瞪著瑪麗小姐旁邊那個穿藍外套、拿竹子拐棍兒的男人。
少佐瞧著他們覺得好笑,站在路旁邊讓他們過去。然后問道:“他們是誰?”瑪麗頑皮的瞧著他,說道:“那是我們的副牧師平尼先生”(都賓少佐愣了一愣),“一個是他姐姐平尼小姐。天哪,在主日學(xué)校里她把我們折磨的好苦啊!另外那個斜眼的小女人,掛著漂亮的金表的,就是平尼太太。她娘家姓葛立滋。她爹開雜貨鋪子,在坎新登石子坑還有一家鋪子叫小金茶壺老店。他們上個月才結(jié)婚,如今剛從瑪該脫回來。她名下有五千鎊財產(chǎn)。這頭親事雖然是平尼小姐一手拉攏的,可是姑嫂倆已經(jīng)吵過架了!
少佐剛才一愣,如今簡直是托的一跳。他把竹子拐棍兒在地上重重的打了一下,克拉浦小姐見他這樣,笑著叫起天老爺來。瑪麗議論他們家歷史的當(dāng)兒,他一聲不言語,張開口瞧著那一對小夫妻的后影。他喜歡得昏頭昏腦,除了牧師結(jié)婚的消息之外,什么都沒有聽進去。經(jīng)過這件事情,他加緊腳步,恨不得快快的趕到地頭。一方面他又嫌自己走的太快,只覺得一忽兒的功夫已經(jīng)穿過白朗浦頓的街道,從那又小又舊的園門走進坎新登花園了。十年來他時時刻刻希望和她見面,事到臨頭卻又緊張起來。
瑪麗小姐說:“他們在那兒!彼f了這話,覺得身旁的少佐又是一愣,心里恍然大悟。故事里面的情節(jié)她全知道了。她最愛看《沒爹的法尼》和《蘇格蘭領(lǐng)袖》這類小說,如今少佐的心事她已經(jīng)一目了然,仿佛已經(jīng)在書里看過一樣。
少佐說:“請你跑過去告訴她一聲好不好?”瑪麗拔腳就跑,黃披肩在微風(fēng)中飄蕩著。
賽特笠老頭兒坐在長凳上,膝蓋上鋪了一條手帕,像平常一般嘮叨著從前的事情。這些話他說過不止一回,愛米麗亞總是很耐煩的微笑著讓他說。近來她能夠盡讓父親嘮叨,一面想自己的心事,有時臉上掛著笑,有時用別的姿勢來表示自己正在用心傾聽,其實差不多一個字都沒聽見。愛米麗亞看見瑪麗跳跳蹦蹦走上前來,急忙從長凳上站起來,第一個心思就是以為喬杰出了事情。可是傳信的孩子臉上那么快樂高興,膽小的母親也就放心了。
都賓少佐的專差叫道:“有新聞!有新聞!他來了!他來了!”
愛米仍舊惦記著兒子,問道:“誰來了?”
克拉浦小姐道:“瞧那兒!”她一面說,一面轉(zhuǎn)過身去用手往回指著。愛米麗亞順著她指點的方向一看,只見那瘦骨伶仃的都賓正在邁著大步穿過草坪向她這邊走,長長的影子隨著他。這回輪到愛米麗亞發(fā)愣了。她漲紅了臉,眼淚當(dāng)然也跟著流下來。這老實的小東西有了高興的事是非哭不可的。
她張開兩手向他跑過去,準備跟他拉手。他一往情深的瞧著她,覺得她沒有變,只是臉色沒有從前紅潤,身材也胖了一點。她的眼睛還是老樣子,眼神很和藹,仿佛對人十分信賴。她那軟綿綿的栗色頭發(fā)里只有兩三根白頭發(fā)。她把兩只手都伸給他,臉紅紅的抬起頭對他的忠厚老實的臉兒含著眼淚微笑。他雙手捧著她的小手,拉著她不放,半晌說不出話。他為什么不摟住她,罰誓永遠不離開她呢?她準會讓步;她沒法不服從他。
頓了一頓,他說:“還有另外一個人也來了。”
愛米麗亞往后退了一步,問道:“都賓太太嗎?”一面估量他為什么不回答。
他松了手,說道:“不是的。誰在造我的謠言?我要說的是,你哥哥喬斯跟我同船來的。他回家來叫你們大家過好日子了。”
愛米叫道:“爸爸!爸爸!有消息來了!哥哥回英國來了。
他來照顧你了。都賓少佐在這兒呢!
賽特笠先生霍的坐起來,渾身哆嗦,定了一定神。然后他走上前來,向少佐很老派的鞠了一躬,稱他“都賓先生”,并且問候他的老太爺威廉爵士。他說承爵士看得起,不久以前來望過他,他自己正打算去回拜。威廉爵士已經(jīng)八年沒有來看過他,他說起的就是八年前的舊事。
愛米輕輕的說道:“他身子虛得很。”都賓迎著老頭兒,親親熱熱的跟他拉手。
少佐本來說過那天晚上在倫敦還有要緊事,可是賽特笠先生請他回家吃茶點,他就把這件事情擱下來了。愛米麗亞和她那圍黃披肩的小朋友勾著胳膊領(lǐng)頭向回家的路上先走,讓都賓去招呼賽特笠先生。老頭兒慢慢的走著,說起許多老話,有些是關(guān)于他自己的,有些是關(guān)于可憐的蓓西的,又提到他從前怎么發(fā)達,后來怎么破產(chǎn)等等。他像一切氣力衰退的老人一樣,一心只想過去。關(guān)于眼前的遭遇,他只記得一件傷心事,其余都不在心上。少佐很愿意讓他說話;他的眼睛只盯著前面那心愛的人兒。這多少年他老是想她,給她禱告,睡里夢里也惦記著她。
那天晚上愛米麗亞笑瞇瞇活潑潑的非?鞓贰6假e認為她做主婦做得又得體,又大方。他們坐在朦朧的暮色里,他的眼睛只是跟著她。這個機會,他已經(jīng)渴望了多少時候了。在他遠離家鄉(xiāng)的時候,不管是在印度的熱風(fēng)里,或是在辛苦的征途上,他老是惦著她,想起她正像現(xiàn)在這樣,很溫柔,很快樂,孝順體貼的伺候年老的父母,甘心情愿過苦日子,把貧窮的生活點綴得非常美麗。我并不稱贊他的見解怎么高明,也不主張有大才智的人都應(yīng)該像我們這位忠厚的老朋友一樣,只求能得到這樣的家常樂趣?墒沁@就是他的愿望,究竟是好是壞就不去管它了。只要愛米麗亞在替他斟茶,他就很愿意和約翰遜博士那么一杯杯的盡喝下去。
愛米麗亞見他愛喝茶,笑著勸他多喝幾杯。當(dāng)她一杯一杯替他斟茶的時候,臉上的表情著實頑皮。原來她并不知道少佐還沒吃晚飯,也不知道那餐晚飯還在斯洛德咖啡館等著他。店里的人已經(jīng)給他鋪上桌布,擺好盤子,定了座。從前他和喬治時常吃喝作樂,使的就是那座兒。那時候,愛米麗亞剛從平克頓女學(xué)校出來,還是個孩子呢。
奧斯本太太第一件事就把喬治的肖像給他看。她一到家就忙忙的跑上樓去把它拿下來。這肖像當(dāng)然及不到本人一半那么漂亮,可是孩子居然想得著送肖像給母親,由此可見他心地高尚。愛米麗亞在父親醒著的時候沒有多談喬杰。老頭兒不喜歡人家談起奧斯本先生和勒塞爾廣場,恐怕根本不知道最后幾個月來他就靠著有錢的仇人救濟他。每逢有人提起奧斯本,他就發(fā)脾氣。
都賓把拉姆輕特船上的經(jīng)過都告訴他——說不定還編了些話,夸張喬斯對父親怎么孝順,怎么決意讓他享幾年老福。真情是這樣的,少佐一路上結(jié)結(jié)實實的對同船的喬斯談過話,使他明白自己對父親的責(zé)任,而且逼他答應(yīng)從此照料他的妹妹和外甥。關(guān)于那一回老頭兒擅自開發(fā)票賣酒給他的事,喬斯很生氣,都賓勸解了一番,并且笑著把他自己怎么問老頭兒買酒,后來怎么吃虧的情形說了一遍。喬斯只要在高興頭上,再有人家奉承他幾句,性子并不壞;都賓這么一調(diào)解,他對于歐洲的親人就很有好心了。
總而言之,少佐不顧事實,甚至于對賽特笠先生說喬斯回歐洲主要的原因就是看望父親,這話說出來連我也覺得不好意思。
到了一定的鐘點,賽特笠先生坐在椅子里打盹兒,愛米麗亞才有機會開始說她的話。她滿心急著要和他談,說來說去都離不了喬杰。關(guān)于娘兒倆分離時的苦楚,她一句也不提。這個好人兒失掉了兒子雖然傷心得半死,可是總覺得自己罪孽深重,不該離了孩子就怨艾不平。她說的都是兒子的事,把他品行怎么好,才干怎么高,將來有什么前途,傾筐倒篋講給少佐聽。她描寫孩子天使一樣的相貌,舉了多多少少的例子證明他為人慷慨,人格高超——這些都還是他和母親同住的時候的事情。她說起有一次在坎新登花園,一位公爵夫人特地停下來夸贊他長得好看;又說起他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多么好,自己有小馬,還有馬夫。她形容他讀書聰明,做事敏捷;他的老師勞倫斯·維爾牧師是個極有修養(yǎng)、很可愛的人物。愛米麗亞說:“他什么都懂。他的聚會真有趣。你自己也是怪有學(xué)問的,書看的又多,人又聰明,又有才學(xué)——你別搖頭不承認,他從前總那么說。我想你準喜歡參加維爾牧師的聚會。他每個月的末一個星期二開會。他說喬杰將來要做議員就做議員,要做律師就做律師,要做得多高就是多高呢。瞧這兒。”說著,她走過去在鋼琴的抽屜里拿出喬杰的一篇作文。這篇天才的作品,喬治的媽媽至今還收著。內(nèi)容是這樣的:
自 私
在一切使人格墮落的不道德的行為之中,自私是最可恨最可恥的。過分的自愛使人走上犯大罪的道路,對于國家和家庭有極大的損害。自私的人使他家庭貧困,往往弄得一家人傾家蕩產(chǎn)。自私的國王使他的人民受災(zāi)難,往往把他們卷入戰(zhàn)爭。
舉例來說,亞基利斯的自私,使希臘人受到無數(shù)的痛苦,正像詩人荷馬在他的《伊里亞特》第二卷中所說的:“給希臘人帶來了極大的災(zāi)禍”。已故的拿破侖·波那帕脫,也因為他的自私,在歐洲引起許多次的戰(zhàn)爭,結(jié)果自己也只能死在大西洋中的圣海里娜荒島上。
由此可見我們不能只顧到自己的野心和利益,也要為別人著想才對。
喬治·奧斯本于雅典學(xué)院一八二七,四,二四。
做母親的得意地說:“你想想看,他小小年紀就寫得這么一筆好字,還會引用希臘文。”她伸出手來說道:“唉,威廉,這孩子真是天賞給我的寶貝。他是我的安慰,而且跟——跟死了的人長得真像。”
威廉想道:“她對他忠誠到底,難道我反倒生氣嗎?像愛米麗亞這樣的心只能愛一次,她是永遠不變的,難道我還能因此覺得不高興,反而跟我死去的朋友吃醋不成?唉,喬治,喬治,你真不知道自己的福氣。”愛米麗亞正在拿著手帕擦眼淚,威廉拉著她的手,這個心思就很快的在他心上掠過。
她緊緊握著拉住她的手說:“親愛的朋友,你對我真好!
瞧,爸爸在動了。你明天就去看喬杰,好嗎?”
可憐的都賓答道:“明天不行。我還有事呢。”他不愿意承認說他還沒有回家去見過他父母和親愛的安恩妹妹。他這樣怠慢自己的親人,想來凡是顧體統(tǒng)的人都要嗔怪他的。不久他和愛米麗亞父女倆告別,留下地址,等喬斯回家的時候給他。
這樣,第一天就算過去,他和她已經(jīng)見過面了。
當(dāng)他回到斯洛德咖啡館的時候,烤雞當(dāng)然已經(jīng)冷掉,他就吃了一餐冷飯。他知道家里安息得早,不必深更半夜打攪他們,便到海依市場戲院出半價去看了一出戲。這事在歷史上有過記載。我希望他那晚過得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