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名著在線閱讀 | 薩克雷《名利場》 |
吃飯的時候見了面,祖父總要問問孫子那天讀了什么書。孩子報告一天里做的功課,他老是表示十分感興趣,假裝自己也是內(nèi)行。他到處露馬腳,別人一看就知道他無知無識。這樣并不能使孩子尊敬他的長輩。那孩子腦子快,在別處受過好教育,過了不久就發(fā)現(xiàn)爺爺是個蠢東西,因此看不起他,把他呼來喝去。喬治在老家雖然度日艱難,沒機會開眼界,受的調(diào)教卻是好的,比他祖父想出來的種種花樣有益處得多。他是母親帶大的。她母親是個忠厚無用的好人,除了為兒子得意之外,從來不驕傲自滿。她心地干凈,態(tài)度又謙遜,真正是大人家風范。她忙著服侍別人,悄悄默默的把該做的事情做好;她的談吐并不驚人,可是心里想的嘴里說的無一不厚道。我們可憐的愛米麗亞誠懇,本色,待人又好,人品又高尚,還不是個有身分的太太嗎?
小喬杰見他媽媽這樣軟弱好說話,便對她逞威作福。后來他跟著祖父過活,覺得那老頭兒底子里愚蠢粗俗,又愛擺架子,哪里有他母親那份兒秀氣和純樸,所以對他也作起威福來。如果他做了東宮太子,受的教育也不能叫他更加目中無人。
他的母親在家里牽心掛肚的惦記著他。我看她白天是一日想到晚,到晚上,一個人凄凄惶惶的,說不定一想又是大半夜。這位小爺離開了母親倒并不難過,因為祖父這邊有各種消遣解悶的新鮮玩意兒。小孩兒上學以前哭哭啼啼,多半是害怕學校里有好多不樂意的事,很少為舍不得家里的人傷心個不完的。朋友們,弟兄們,如果你們回想到小時候看見一塊姜汁面包就擦干了眼淚,拿到一個梅子餅就忘記了跟媽媽姐姐分別的苦痛,你們也就不會自以為清高了。
喬治·奧斯本少爺?shù)娜兆舆^得窮奢極欲,凡是他那又有錢又闊綽的爺爺認為他該有的享受,沒少了一件。奧斯本先生吩咐馬車夫給他挑一匹最漂亮的小馬,不必計較費用。于是喬治就開始學騎馬了;他先在騎馬學校里上課,練習不用馬鐙騎馬和跳籬笆。學會以后,馬夫就領(lǐng)著他到新街,到親王公園,最后又到海德公園去顯本領(lǐng)。他全副配備,騎在馬上在海德公園兜圈子,馬夫馬丁在后面跟著。奧斯本老頭兒如今在市中心的營業(yè)有一部分已經(jīng)脫手交給手下人去辦,自己比較空閑,時常和奧斯本小姐坐著馬車到這種時髦地方去兜風。他每回瞧著喬杰渾身闊大少的氣派,踩住馬鐙拍馬迎上來的時候,便用手拐兒推推孩子的姑媽,說:“你瞧他,奧小姐。”馬夫?qū)χ囎有卸Y,車上的聽差又向喬治少爺行禮,老頭兒笑著對窗外的孫子點頭,得意得臉放紅光。喬杰另外一個姑媽弗萊特立克·白洛克太太是每天到圓場來兜風的,馬具上和車身上都畫著他家的紋章,是一頭頭金色的公牛。車里面坐著三個青白臉皮的小姑娘,戴著蝴蝶結(jié),插著鳥毛,瞪著眼在窗口呆呆的看。白洛克太太看見這一步高升的小子騎在馬上跑過去,頭上歪戴著帽子,一只手掛在身邊,尊貴得像個大爺,不由得狠狠毒毒的對他瞅了幾眼。
喬治少爺雖然還不到十一歲,穿的可是定做的騎馬褲,底下有皮帶子繞過鞋底扣住,腳上的靴子也十分精致,打扮得活像個成年人。他有鍍金的馬刺,金頭的馬鞭,領(lǐng)巾上還別著別針。他的羊皮小手套是岡特衣街上蘭姆家鋪子里最上等的出品。他的母親本來也給他備了兩條領(lǐng)巾,還為他縫了幾件襯衫,特特的滾了邊,可是撒姆爾回家看望媽媽的時候,里面都換了講究的細麻紗襯衫了,上面還釘了寶石小扣子。她預備的一份東西太寒蠢,給撩在一邊,大概奧斯本小姐已經(jīng)把它們賞了馬夫的兒子。愛米麗亞看見兒子換了穿戴,竭力叫自己覺得快活。反正孩子這樣漂亮,她瞧著倒是真心的得意高興。
她曾經(jīng)化了一先令替他畫過一個側(cè)影,把它傍著另外一張畫像掛在床頭的墻上。有一天,孩子按時來探望媽媽。他騎了馬在白朗浦頓的小街上跑,引得那些住在街上的人都像平常一樣,湊到窗口來看他,羨慕他穿的使的都那么講究。他滿面得色,急急的把手伸到大衣口袋里(這件大衣是白顏色的,非常漂亮,上身還有小披肩和絲絨領(lǐng)子)——他把手伸到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只紅皮小盒子遞給母親。
他說:“媽媽,這是我自己出錢買來的,我想你一定喜歡這東西。”
愛米麗亞開了盒子,高興得叫起來,抱著孩子,不知怎么疼他才好,一遍又一遍的吻著他。盒子里是他自己的肖像,畫得很好看,可是寡婦當然覺得它還趕不上本人一半那么俊。他的祖父偶然在沙烏撒潑頓一家櫥窗里看見陳列著的肖像,覺得很合意,就要那畫家給喬杰畫一張像。喬杰有的是錢,想著還要一張小的,就去問畫師要多少錢,說是他想自己出錢畫一張送給母親。畫師聽了很得意,只開了一個很小的價錢。奧斯本老頭兒聽見這事,大聲夸贊他,賞給他許多錢,比孩子買畫花掉的多了一倍。
愛米麗亞這一下可真樂壞了;一比下來,老頭兒那點兒高興真不算什么。這件事證明兒子心上有她,使她從心里喜歡出來,覺得全世界的孩子誰也沒有他心地忠厚。這以后好幾個星期,她一想起他的孝心就快樂。枕頭底下壓著他的肖像,她睡也睡得香甜些。她一遍遍的吻它,對著它淌眼淚,瞧著它禱告。這低心小膽的可憐東西!心愛的人給她一點兒好處,她就感激不盡。自從和喬治分手以來,她還沒有嘗到這樣的快活和安慰。
喬治少爺在他爺爺家里真威風。吃飯的時候,他神氣活現(xiàn)的請?zhí)〗銈兒染啤K睦蠣敔斂粗认銠壘频臉幼邮值靡。他高興得臉上紅里帶紫,把手拐兒推推鄰座的人說道:“瞧他那樣兒!這樣的小家伙真是少有的。天哪!天哪!過不了多久他就要梳妝盒子和刮胡子的剃刀了,瞧著吧!”
可惜喬治的這些把戲,只有奧斯本先生欣賞,他的朋友們卻不大喜歡?挤曳ü俚脑捴v到一半,給喬治打斷,以致于說的故事一點也不精彩了,心上很不高興。福該上校瞧著小孩子喝得半醉,也并不覺得有趣。他的手拐兒撞翻了酒杯,把一杯葡萄酒都灑在托非中士太太的黃軟緞袍子上面,事后還在旁邊打哈哈,托非太太也不會因此感激他。她的第三個兒子比喬杰大一歲,在以林學校鐵格勒斯博士那里念書,偶然回家,一到勒塞爾廣場就挨了喬治一頓好打。這件事雖然叫奧斯本老頭兒高興非凡,卻不能使托非太太對孩子有什么好感。為這件事喬治的祖父特地賞給他兩基尼,并且說如果他能夠照樣痛打年齡比他大身量比他高的孩子,還有重賞。老頭兒究竟認為打架有什么好處,我們很難說。他恍惚覺得男孩子多打打架,以后做人就經(jīng)得起風霜,學得蠻橫霸道,也是一件有用的本領(lǐng)。不知多少年來,英國孩子就受到這樣的教育。孩子們中間流行種種壞習氣,像欺侮弱小,待人殘暴,不講公道;然而為這些惡習氣辯護的,甚至于稱揚它們的,何止千萬?喬治打敗了托非少爺,又受到爺爺贊賞,十分得意,當然還想多制服幾個人。有一天,他穿了一套花哨透頂?shù)男乱路,神氣活現(xiàn)的在圣·潘克拉斯附近散步,一個面包店里的學徒說了幾句尖酸的話譏笑他的打扮,尊貴的小爺?shù)菚r發(fā)起脾氣來,拉下上身的漂亮外套遞給他的朋友(這位朋友就是拖德少爺,住在勒塞爾廣場的大可蘭街,是奧斯本股分公司里一個小股東的兒子)——他拉下外套遞給他的朋友,準備把面包店學徒痛打一頓。無奈這一回情勢不利,喬杰反叫那學徒打了。他回家的當兒,真可憐,一只眼睛給打青了,漂亮的襯衫皺邊上灑滿了斑斑點點的血跡,全是他自己的小鼻子里流出來的。他告訴祖父說他剛和一個大力士交過手。后來在白朗浦頓,他也說起這次打架的情形,講了一大篇很不可靠的話,把他可憐的母親嚇得心驚膽戰(zhàn)。
住在勒塞爾廣場可蘭街的小拖德是喬治少爺?shù)暮门笥眩浅3绨菟。他們兩人都喜歡畫戲臺上常見的腳色,都愛吃太妃糖和復盆子甜餅。冬天沒有風雪的日子,他們一塊兒在親王公園和海德公園的曲池上溜冰。奧斯本因為他們愛看戲,特地命令喬治少爺?shù)馁N身傭人羅生帶他們?nèi),三個人一起坐在后廳,舒服得了不得。
這位先生陪著兩個孩子,把倫敦城里的大戲院都走遍了。從特魯瑞戲院到撒特拉威爾斯戲院,戲子的名字他們統(tǒng)統(tǒng)知道。不但如此,他們自己也常常演戲給拖德家里的人和他們的小朋友看。他們有硬紙板搭成的戲臺,還有惠斯脫有名的演員們幫忙。他們的聽差羅生做人很大方,只要手里有錢,往往在看完戲以后請兩位少爺吃牡蠣,還請他們喝甜酒——仿佛是人家臨睡之前喝一杯的樣子。當然,喬治小少爺感激羅生帶頭兒尋歡作樂,他自己使錢又散漫,羅生得的好處也不會少的。
奧斯本先生自己做衣服只請個市中心的裁縫,可是打扮孫子的時候,就嫌市中心的和霍爾朋的裁縫沒有本事,特地從倫敦西城叫了一個有名的高手裁縫來,并且告訴他做衣服的時候不必省錢。岡特衣街的吳爾息先生奉了奧斯本先生的命令,挖空心思,給孩子做了許多式樣花哨的褲子、背心、上衣。就算整個學校里全是花花公子,這些衣服也夠他們穿的了。喬杰有專為晚上宴會穿的白背心,普通宴會穿的絲絨背心,還有披肩式的梳妝衣,做得十分精致,這些東西簡直不像小孩兒的打扮。他天天吃晚飯之前一定要換衣服,他祖父說他:“活脫兒是個西城的大爺!奔依飳iT撥了一個傭人伺候他,服侍他穿衣服,每逢他打鈴的時候跑上去答應,他有信來的當兒用銀盤子托給他。
吃過早飯,喬杰就像成年人似的坐在飯廳的圈椅里面看《晨報》。傭人們瞧他那么少年老成,都覺得有趣,說道:“你聽聽,他已經(jīng)會賭神罰誓的罵人啦!”他們里頭有記得他父親喬治上尉的,說他“跟他爹像得脫了個影兒似的”。他有的時候蠻橫霸道,有的時候馬馬虎虎,常常開口罵人,一刻都不安靜,有了他,屋里就熱鬧了。
附近有一個學究,開了個私館教教孩子。他登廣告說:“本校為有志攻讀大學,參加議院或是研究神學、法學、醫(yī)學的貴族子弟做好準備工作。本校和一般舊式教育機構(gòu)大不相同,避免戕害兒童身心的體罰制度。校內(nèi)環(huán)境幽雅高尚,生活舒適,充滿了家庭的溫暖!辈斈匪拱兹R區(qū)赫德路的勞倫斯·維爾牧師(他又是貝亞愛格思伯爵的私人牧師)就用這種方法來招徠學生。
私人牧師和他太太兩人孜孜不倦的登廣告和鉆營,所以家里總有一兩個寄宿生。這些學生出的學費很不少,大家公認環(huán)境是再舒服也沒有了。寄宿生里頭有一個是西印度群島來的,向來沒有家屬來看望他。他長得又肥又大,黃黑面皮,頭發(fā)亂蓬蓬的活像羊毛,一股子闊少爺?shù)臍馀。還有一個粗粗笨笨的大孩子,已經(jīng)二十三歲了;他以前沒有受過好好的教育,維爾夫婦答應將來想法子把他介紹到上流社會里去。還有兩個是東印度公司斑格爾上校的兒子。喬杰進學校的時候,他們四個已經(jīng)寄宿在維爾太太高雅的家庭里了。
喬杰和其他十幾個孩子一樣,是走讀生。早上,羅生先生陪著他上學。如果天氣好,到下午就騎著馬回家,后面有馬夫跟著。學校里傳說他的祖父闊得不得了。維爾牧師時常親自對喬治恭維他爺爺有錢。他時常教誨喬治,說他是注定要做大人物的,應該從小準備起來,小時謹勤受教,長大后才能辦大事。他說將來指揮下屬的人現(xiàn)在必須先遵守規(guī)則,因此他請求喬治不要帶太妃糖到學校里來,免得把那兩個斑格爾少爺吃得害病,反正維爾太太預備的飯菜既精致又豐盛,他們兩人并不少吃的。
他們讀的書,或者像維爾先生說的“所包括的各項學科”,范圍真廣。凡是有名兒的科學,在赫德路讀書的學生都可以學到一些。維爾牧師有一架太陽系儀,一架小型發(fā)電機,一個轆轤,一個劇場(就在洗衣房),一套化學儀器,還有一個圖書館——據(jù)他說里面包括各國古今第一流作家的作品。他帶著學生們到大英博物館參觀陳列著的古物和自然科學的標本,一面替他們講解,引得旁人都圍上來聽。所有勃魯姆斯白萊區(qū)的人都知道他的學問十分淵博,非常佩服他。只要他開口說話(他差不多老在開口說話),用的總是最深奧最文雅的字眼,因為他很有見識,知道那些響亮、動聽、擱在嘴里有斤量的字眼是不費錢的,跟最平凡最沒有氣魄的字眼一樣便宜。
他在學校里就用這種口氣對喬治說話:“昨天晚上,我和敝友包爾德思博士暢論科學——敝友包爾德思博士是一位名符其實的考古學家,先生們,他是一位名符其實的考古學家。從博士家里出來,我路過勒塞爾廣場,發(fā)現(xiàn)令祖大人的富麗堂皇的府邸中燈燭輝煌,似乎正在進行宴樂。據(jù)我推測,奧斯本先生昨晚大宴貴賓,想來我沒有猜錯吧?”
小喬杰很幽默,常常當著維爾先生的面模仿他。他膽子又大,學得又像,回答說:“您的猜測甚為準確。”
“既然如此,先生們,有光榮參加奧斯本先生宴會的賓客決計不會對于菜肴有所不滿,這是我敢打賭的。我本人也承蒙奧斯本先生屢次相請——(真的,我想起來了,奧斯本,今天早上你沒有準時到校,而且這種過失,你犯過不止一次了。)我剛才說起承蒙奧斯本先生不棄,尊我為座上客。雖然我以前也曾和國內(nèi)的大人物和貴族在一起吃喝,——我的好朋友,又是我的恩人,喬治·貝亞愛格思伯爵,就是其中之一——可是我肯定的說,講到酒菜的豐盛,接待的周到,氣派的豪華,英國中等階級的排場竟和貴族們一樣。白勒克先生,請你把幼脫勞比思書里的那一段繼續(xù)念下去,剛才是因為奧斯本來遲了,所以打斷的!
有一段時候,喬治就在這位了不起的先生手下受教育。愛米麗亞聽不大懂他說的話,以為他是個少有的大學問家?蓱z的寡婦和維爾太太交朋友,自有她的打算。她喜歡到學校里去,因為可以看著喬治從家里來上學。維爾太太每個月開一次談話會,粉紅的請?zhí)嫌孟ED文印著“雅典學院”。開會的時候,教授先生和學生跟家長聯(lián)絡感情,請他們喝幾杯淡而無味的茶,對他們談好些高深淵博的話?蓱z的愛米麗亞最喜歡參加這種談話會,一次都不肯錯過。她只要能叫喬治坐在身邊,就覺得這些會有趣極了。不管天氣怎么壞,她總會從白朗浦頓一直走來。會后,客人散了,喬杰也由他的傭人羅生陪著回家了,可憐的奧斯本太太穿上大衣,圍上披肩,然后走回家去。動身以前她從來不忘記跟維爾太太擁抱著告別,感激涕零的向她道謝,因為她請她過了那么一個愉快的黃昏。
喬杰在這位有學問的萬能博士手下究竟有什么進益呢?照他每星期拿給祖父的成績單子來看,他的進步真是驚人。成績單上印著二十幾種有益的功課,由老師填上等級。喬杰的希臘文是優(yōu)等,拉丁文是優(yōu)等,法文是優(yōu)等,別的功課成績也相仿。到學期終了,每個學生每樣功課都得獎。甚至于像那個叫施瓦滋的蓬頭小后生(他是墨默爾太太同父異母的兄弟),從鄉(xiāng)下出來的二十三歲的失學青年勃勒克,還有剛才說起的那個不長進的拖德少爺,也都有獎品。獎品是值十八便士一本的書籍,上面印著校名雅典學院,還有教授先生的拉丁文題贈,口氣非常夸張。
拖德少爺一家人全是靠奧斯本吃飯的。拖德本來是個小職員,由老頭兒一步步提拔上去,做到商行里的小股東。
奧斯本先生是拖德少爺?shù)慕谈。拖德少爺長大之后在名片上印的名字是奧斯本·拖德先生,而且成了個非常時髦的公子哥兒。瑪麗亞·拖德受洗的時候就請奧斯本小姐做教母。奧斯本小姐每年送給女孩兒一本圣書,許多傳教冊子,一本低教會派的詩歌,或是其他相仿的禮物,足見她待人厚道。奧小姐有時帶著拖德家里的人坐馬車兜風。他們生了病,她那聽差,穿著一身大大的毛絨燈籠褲子和背心,就會從勒塞爾廣場送糖醬和各種好吃的東西到可蘭街去。對于勒塞爾廣場,可蘭街戰(zhàn)戰(zhàn)兢兢,十分敬重。拖德太太的手巧,會鉸襯在羊腿旁邊做裝飾的紙花邊,又會把紅蘿卜白蘿卜刻成花兒鴨子等等東西,做得很不錯。每逢奧斯本家大請客,她就上“廣場”幫忙(她家的人都那么稱呼奧斯本家),壓根兒不敢希望坐到席面上去。要是有什么客人臨時不能來,拖德就給請來湊數(shù)。拖德太太和瑪麗亞到晚上過來,輕輕的敲門溜進去,到奧斯本小姐帶著女客到客廳休息的時候,她們已經(jīng)等在那里。先生們上樓以前,她們娘兒就給太太小姐們彈個曲子唱個歌兒解悶?蓱z的瑪麗亞·拖德,可憐的女孩子!她在可蘭街不知費了多少力氣練習這些雙人合奏和奏鳴曲,才敢到廣場來當眾表演。
這樣看來,喬杰竟是命中注定,和他接觸的人都得服他使喚。親戚、朋友、傭人,沒一個不受他驅(qū)遣。說句實話,他本人很喜歡這種環(huán)境,大多數(shù)人的心理也像他一樣。喬杰愛做大爺,看來他天生會做大爺。
在勒塞爾廣場,人人都怕奧斯本先生,而奧斯本先生就怕喬杰。這孩子風度翩翩,開口就能談書本子,談學問,和父親長的又像(他父親至今葬在布魯塞爾,到死不曾和老的講和),這種種使老爺爺十分敬畏。這樣一來,孩子當然更長了威風。小喬治的相貌,無意中說話的聲音,往往使那老頭兒呆柯柯的以為在他面前的不是孫子而是兒子。他從前對大喬治過分嚴厲,如今要補過贖罪,就一味的姑息孫子。別人瞧著他對喬治那么和軟,都覺得詫異。他跟奧斯本小姐說話的當兒,仍舊是粗聲大氣咒一聲罵一聲的,如果喬治吃早飯遲到,他只笑笑就完了。
喬治的姑媽奧斯本小姐是個形容枯槁的老小姐。她四十多年來日子過得全無生趣,而且一向受父親作踐,折磨得一點剛性也沒有了。一個脾氣倔強的男孩子要制服她并不是難事。喬治不管要她什么東西,像壁櫥里一罐罐的糖醬呀,畫盒兒里面干裂的顏色呀(這盒顏色還是她跟著思米先生學畫的時候使的,當年她還不算老,她的紅顏還沒有消褪呢)——喬治不管要她什么,不問情由伸手就拿。東西到手之后他就把姑媽扔在一邊不睬她。
他也有幾個朋友和知己,譬如那一味說空話和拍馬屁的老師就是一個,另外還有個比他大的同學拖德,也是成天趨奉他,甘心挨他揍的家伙。親愛的拖德太太最喜歡叫她八歲的小女兒羅莎·賈米瑪跟喬治在一塊兒玩。她常說:“這一對小人兒在一塊兒真合適!”當然這話是不能當著“廣場”那兒的人說的。癡心的媽媽心里暗想道:“將來的事誰說得定?他們倆不是正好一對兒嗎?”
可憐巴巴的外公也得受這位小霸王的驅(qū)遣。喬治的衣服那么漂亮,騎馬的時候還有馬夫跟在后面伺候,不由得老頭兒不尊敬他。喬治卻瞧不起他外公。約翰·賽特笠的老冤家奧斯本先生心腸最硬,背后不時對他譏笑謾罵,用的字眼又粗俗又下流,提起他的時候,總叫他老叫化子、賣煤老頭兒、窮光蛋等等,那口氣十分惡毒不堪。小喬治時常聽見這些話,怎么怪得他瞧不起那倒楣鬼兒呢?他住到爺爺家里幾個月之后,賽特笠太太死了。她活著的時候?qū)ν鈱O沒有多大感情,外孫也不高興表示傷心。他穿了一身簇新的喪服到母親那里去送外婆的喪。那天他本來要去看一出盼望了好久的戲,為著要送喪,只得罷了,心里老大不高興。
老太太的病給愛米麗亞添了忙,說不定也保全了她。女人受的苦,男人是不了解的。好多女人天天得忍氣吞聲的受磨折,如果我們擔當了其中的百分之一,只怕已經(jīng)要發(fā)瘋了。她們不斷的做苦工,卻得不到一點兒酬報;她們忠厚待人,只落得老是遭人作踐;她們掏出心來服侍別人,不辭勞苦,也不怕麻煩,結(jié)果連一句好話也換不著。多少女人口無怨言的忍受這種煎熬,在外面還得笑瞇瞇的裝沒事人兒。她們死心塌地做奴隸,硬不起心腸來反抗,還不得不顧面子。
愛米麗亞的母親先是成天坐在椅子里,后來就上了床下不來了。奧斯本太太老是守在病床旁邊伺候,難得溜出去看看喬治。雖然她并沒有多少機會去探望兒子,老太太心上還不高興。日子過得寬裕的時候,她原是個好心腸、好脾氣、笑臉迎人的母親,不幸后來貧病交逼,才變出這個倔喪的性子來。不管她怎么生病,怎么和女兒疏遠,愛米麗亞始終孝順她。母親的病反倒幫她渡過了另外的一個難關(guān),因為她給病人不停的使喚著,根本沒有功夫想到自己悲慘的身世。愛米麗亞讓她母親發(fā)脾氣,不去違拗她,只想法子減少她病中的痛苦。病人什么事都留心,喪聲歪氣的問這樣問那樣,她總是和和順順的回答。她自己信教虔誠,為人也本色,凡是她能夠想到感覺到的,她就用來安慰受苦的病人,讓她心上有個希望。她母親(從前對她那么慈愛的母親)臨死的時候只有她在旁邊送終。
母親死后,她把所有的時間精力都花在傷心的老父親身上,不時安慰他,伺候得他舒服。老頭兒受了這個打擊,心痛得神志糊涂。如今他是真的無依無靠;妻子、名譽、財產(chǎn),一切他最心愛的東西都完了。這個龍鐘的老頭兒傷心絕望,身邊只剩一個溫柔的愛米麗亞,以后就得靠著她。這家子的事情實在沉悶無味,我不打算多寫。我看見名利場上的人已經(jīng)在預先打呵欠了。
有一天,貝亞愛格思伯爵的家庭牧師維爾先生正在書房里和學生上課,像平常一樣滔滔汩汩的說個不完,校門口忽然來了一輛漂亮的馬車,停在門前雅典女神的雕像旁邊,接著就有兩位先生從車子里走出來。那兩個斑格爾少爺急忙沖到窗口,心里恍惚覺得或許爸爸從孟買回來了。那二十三歲的傻大個兒本來在對著書本子偷偷的哭,這時把臉貼在玻璃上往外看馬車,把鼻子擠扁了也不管。他看見一個聽差從車上跳下來,開了車門讓車里的人出來,便道:“一個胖子,一個瘦子。”
他說到這里,只聽得外面大聲打門。
屋里從維爾牧師到小喬杰,個個人都對于這件事發(fā)生興趣。牧師希望有人送兒子來上學,喬杰希望借此少上一會兒課。
學校里有個小聽差,常年穿著破舊的號衣,上面的銅扣子都褪了色,每回出去開門,總披上一件又窄又小的外套。他走到書房里說道:“有兩位先生要見奧斯本少爺!蹦翘煸绯,因為教授先生不準喬杰在上課的時候吃梳打餅干,兩邊爭吵過幾句。維爾先生聽了這話,臉上恢復了原狀,和顏悅色的說道:“奧斯本,我準你去跟那兩位坐馬車來的朋友見面。請你代我和維爾太太向他們問好!
喬杰走到會客室,看見兩個陌生人。他抬起頭,擺出他那目中無人的樣子瞧著他們。兩個客人里頭有一個是留胡子的胖子。另外一個是瘦高個兒,穿一件藍色外套,外面一排長方扣子。他臉上曬得黑黑的,頭發(fā)已經(jīng)灰白了。
瘦高個兒愣了一愣,說道:“天啊,多像他!我們是誰你猜得著嗎,喬治?”
孩子把臉緋紅了——他一興奮就臉紅——他的眼睛也亮起來,說道:“那一位我不認識,可是我想您準是都賓少佐!
不錯,他就是我們的老朋友。他和孩子招呼的時候,喜歡得聲音發(fā)抖。他牽著孩子兩只手把他拉近身來。
他說:“你母親大概曾經(jīng)跟你談起我來著,對不對?”
喬治答道:“她談起您好多好多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