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唐王秉誠修大會 觀音顯圣化金蟬
卻說鬼使同劉全夫妻二人出了陰司,那陰風(fēng)繞繞,徑到了長安大國,將劉全的魂靈,推入金亭館里;將翠蓮的靈魂,帶進皇宮內(nèi)院,只見那玉英宮主,正在花陰下,徐步綠苔而行,被鬼使撲個滿懷,推倒在地,活捉了他魂,卻將翠蓮的魂靈,推入玉英身內(nèi)。鬼使回轉(zhuǎn)陰司不題。卻說宮院中的大小侍婢,見玉英跌死,急走金鑾殿,報與三宮皇后道:"宮主娘娘跌死也!"皇后大驚,隨報太宗,太宗聞言點頭嘆曰:"此事信有之也。朕曾問十代閻君:'老幼安乎?'他道:'俱安,但恐御妹壽促。'果中其言。"合宮人都來悲切,盡到花陰下看時,只見那宮主微微有氣。唐王道:"莫哭!莫哭!休驚了他。"遂上前將御手扶起頭來,叫道:"御妹蘇醒蘇醒。"那宮主忽的翻身,叫:"丈夫慢行,等我一等!"太宗道:"御妹,是我等在此。"宮主抬頭睜眼觀看道:"你是誰人,敢來扯我?"太宗道:"是你皇兄、皇嫂。"宮主道:"我那里得個甚么皇兄、皇嫂!我娘家姓李,我的乳名喚做李翠蓮,我丈夫姓劉名全,兩口兒都是均州人氏。因為我三個月前,拔金釵在門首齋僧,我丈夫怪我擅出內(nèi)門,不遵婦道,罵了我?guī)拙,是我氣塞胸堂,將白綾帶懸梁縊死,撇下一雙兒女,晝夜悲啼。今因我丈夫被唐王欽差,赴陰司進瓜果,閻王憐憫,放我夫妻回來。他在前走,因我來遲,趕不上他,我絆了一跌。你等無禮!不知姓名,怎敢扯我!"太宗聞言,與眾宮人道:"想是御妹跌昏了,胡說哩。"傳旨教太醫(yī)院進湯藥,將玉英扶入宮中。
唐王當(dāng)?shù),忽有?dāng)駕官奏道:"萬歲,今有進瓜果人劉全還魂,在朝門外等旨。"唐王大驚,急傳旨將劉全召進,俯伏丹墀。太宗問道:"進瓜果之事何如?"劉全道:"臣頂瓜果,徑至鬼門關(guān),引上森羅殿,見了那十代閻君,將瓜果奉上,備言我王殷勤致謝之意。閻君甚喜,多多拜上我王道:'真是個有信有德的太宗皇帝'!"唐王道:"你在陰司見些甚么來?"劉全道:"臣不曾遠(yuǎn)行,沒見甚的,只聞得閻王問臣鄉(xiāng)貫、姓名。臣將棄家舍子、因妻縊死、愿來進瓜之事,說了一遍,他急差鬼使,引過我妻,就在森羅殿下相會。一壁廂又檢看死生文簿,說我夫妻都有登仙之壽,便差鬼使送回。臣在前走,我妻后行,幸得還魂。但不知妻投何所。"唐王驚問道:"那閻王可曾說你妻甚么?"劉全道:"閻王不曾說甚么,只聽得鬼使說,'李翠蓮歸陰日久,尸首無存。'閻王道:'唐御妹李玉英今該促死,教翠蓮即借玉英尸還魂去罷。'臣不知唐御妹是甚地方,家居何處,我還未曾得去找尋哩。"
唐王聞奏,滿心歡喜,當(dāng)對多官道:"朕別閻君,曾問宮中之事,他言老幼俱安,但恐御妹壽促。卻才御妹玉英,花陰下跌死,朕急扶看,須臾蘇醒,口叫'丈夫慢行,等我一等!'朕只道是他跌昏了胡言。又問他詳細(xì),他說的話,與劉全一般。"魏征奏道:"御妹偶爾壽促,少蘇醒即說此言,此是劉全妻借尸還魂之事。此事也有,可請宮主出來,看他有甚話說。"唐王道:"朕才命太醫(yī)院去進藥,不知何如。"便教妃嬪入宮去請。那宮主在里面亂嚷道:"我吃甚么藥?這里那是我家!我家是清涼瓦屋,不象這個害黃病的房子,花貍狐哨的門扇!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正嚷處,只見四五個女官,兩三個太監(jiān),扶著他,直至殿上。唐王道:"你可認(rèn)得你丈夫么?"玉英道:"說那里話,我兩個從小兒的結(jié)發(fā)夫妻,與他生男育女,怎的不認(rèn)得?"唐王叫內(nèi)官攙他下去。那宮主下了寶殿,直至白玉階前,見了劉全,一把扯住道:"丈夫,你往那里去,就不等我一等!我跌了一跤,被那些沒道理的人圍住我嚷,這是怎的說!"那劉全聽他說的話是妻之言,觀其人非妻之面,不敢相認(rèn)。唐王道:"這正是山崩地裂有人見,捉生替死卻難逢!"好一個有道的君王,即將御妹的妝奩、衣物、首飾,盡賞賜了劉全,就如陪嫁一般,又賜與他永免差徭的御旨,著他帶領(lǐng)御妹回去。他夫妻兩個,便在階前謝了恩,歡歡喜喜還鄉(xiāng)。有詩為證:
人生人死是前緣,短短長長各有年。
劉全進瓜回陽世,借尸還魂李翠蓮。
他兩個辭了君王,徑來均州城里,見舊家業(yè)兒女俱好,兩口兒宣揚善果不題。
卻說那尉遲公將金銀一庫,上河南開封府訪看相良,原來賣水為活,同妻張氏在門首販賣烏盆瓦器營生,但賺得些錢兒,只以盤纏為足,其多少齋僧布施,買金銀紙錠,記庫焚燒,故有此善果臻身。陽世間是一條好善的窮漢,那世里卻是個積玉堆金的長者。尉遲公將金銀送上他門,唬得那相公、相婆魂飛魄散;又兼有本府官員,茅舍外車馬駢集,那老兩口子如癡如啞,跪在地下,只是磕頭禮拜。尉遲公道:"老人家請起。我雖是個欽差官,卻赍著我王的金銀送來還你。"他戰(zhàn)兢兢的答道:"小的沒有甚么金銀放債,如何敢受這不明之財?"尉遲公道:"我也訪得你是個窮漢,只是你齋僧布施,盡其所用,就買辦金銀紙錠,燒記陰司,陰司里有你積下的錢鈔。是我太宗皇帝死去三日,還魂復(fù)生,曾在那陰司里借了你一庫金銀,今此照數(shù)送還與你。你可一一收下,等我好去回旨。"那相良兩口兒只是朝天禮拜,那里敢受,道:"小的若受了這些金銀,就死得快了。雖然是燒紙記庫,此乃冥冥之事;況萬歲爺爺那世里借了金銀,有何憑據(jù)?我決不敢受。"尉遲公道:"陛下說,借你的東西,有崔判官作?勺C,你收下罷。"相良道:"就死也是不敢受的。"
尉遲公見他苦苦推辭,只得具本差人啟奏。太宗見了本,知相良不受金銀,道:"此誠為善良長者!"即傳旨教胡敬德將金銀與他修理寺院,起蓋生祠,請僧作善,就當(dāng)還他一般。旨意到日,敬德望闕謝恩,宣旨,眾皆知之。遂將金銀買到城里軍民無礙的地基一段,周圍有五十畝寬闊,在上興工,起蓋寺院,名"敕建相國寺"。左有相公相婆的生祠,鐫碑刻石,上寫著"尉遲公監(jiān)造",即今大相國寺是也。
工完回奏,太宗甚喜。卻又聚集多官,出榜招僧,修建水陸大會,超度冥府孤魂。榜行天下,著各處官員推選有道的高僧,上長安做會。那消個月之期,天下多僧俱到。唐王傳旨,著太史丞傅奕選舉高僧,修建佛事。傅奕聞旨,即上疏止浮圖,以言無佛。表曰:
"西域之法,無君臣父子,以三途六道,蒙誘愚蠢,追既往之罪,窺將來之福,口誦梵言,以圖偷免。且生死壽夭,本諸自然;刑德威福,系之人主。今聞俗徒矯托,皆云由佛。自五帝三王,未有佛法,君明臣忠,年祚長久。至漢明帝始立胡神,然惟西域桑門,自傳其教,實乃夷犯中國,不足為信。"
太宗聞言,遂將此表擲付群臣議之。時有宰相蕭瑀,出班俯囟奏曰:"佛法興自屢朝,弘善遏惡,冥助國家,理無廢棄。佛,圣人也。非圣者無法,請置嚴(yán)刑。"傅奕與蕭瑀論辨,言禮本于事親事君,而佛背親出家,以匹夫抗天子,以繼體悖所親,蕭瑀不生于空桑,乃遵無父之教,正所謂非孝者無親。蕭瑀但合掌曰:"地獄之設(shè),正為是人。"太宗召太仆卿張道源、中書令張士衡,問佛事營福,其應(yīng)何如。二臣對曰:
"佛在清凈仁恕,果正佛空。周武帝以三教分次:大慧禪師有贊幽遠(yuǎn),歷眾供養(yǎng)而無不顯;五祖投胎,達摩現(xiàn)象。自古以來,皆云三教至尊而不可毀,不可廢。伏乞陛下圣鑒明裁。"
太宗甚喜道:"卿之言合理。再有所陳者,罪之。"遂著魏征與蕭瑀、張道源,邀請諸佛,選舉一名有大德行者作壇主,設(shè)建道場,眾皆頓首謝恩而退。自此時出了法律:但有毀僧謗佛者,斷其臂。
次日,三位朝臣,聚眾僧,在那山川壇里,逐一從頭查選,內(nèi)中選得一名有德行的高僧。你道他是誰人?
靈通本諱號金蟬,只為無心聽佛講,
轉(zhuǎn)托塵凡苦受磨,降生世俗遭羅網(wǎng)。
投胎落地就逢兇,未出之前臨惡黨。
父是海州陳狀元,外公總管當(dāng)朝長。
出身命犯落江星,順?biāo)S波逐浪泱。
海島金山有大緣,遷安和尚將他養(yǎng)。
年方十八認(rèn)親娘,特赴京都求外長。
總管開山調(diào)大軍,洪州剿寇誅兇黨。
狀元光蕊脫天羅,子父相逢堪賀獎。
復(fù)謁當(dāng)今受主恩,凌煙閣上賢名響。
恩官不受愿為僧,洪福沙門將道訪。
小字江流古佛兒,法名喚做陳玄奘。
當(dāng)日對眾舉出玄奘法師。這個人自幼為僧,出娘胎,就持齋受戒。他外公見是當(dāng)朝一路總管殷開山,他父親陳光蕊,中狀元,官拜文淵殿大學(xué)士。一心不愛榮華,只喜修持寂滅。查得他根源又好,德行又高。千經(jīng)萬典,無所不通:佛號仙音,無般不會。當(dāng)時三位引至御前,揚塵舞蹈,拜罷奏曰:"臣瑀等蒙圣旨,選得高僧一名陳玄奘。"太宗聞其名,沉思良久道:"可是學(xué)士陳光蕊之兒玄奘否?"江流兒叩頭曰:"臣正是。"太宗喜道:"果然舉之不錯,誠為有德行有禪心的和尚。朕賜你左僧綱、右僧綱、天下大闡都僧綱之職。"玄奘頓首謝恩,受了大闡官爵。又賜五彩織金袈裟一件,毗盧帽一頂。教他用心再拜明僧,排次阇黎班首,書辦旨意,前赴化生寺,擇定吉日良時,開演經(jīng)法。
玄奘再拜領(lǐng)旨而出,遂到化生寺里,聚集多僧,打造禪榻,裝修功德,整理音樂。選得大小明僧共計一千二百名,分派上中下三堂。諸所佛前,物件皆齊,頭頭有次。選到本年九月初三日,黃道良辰,開啟做七七四十九日水陸大會。即具表申奏,太宗及文武國戚皇親,俱至期赴會,拈香聽講。
詩曰:
龍集貞觀正十三,王宣大眾把經(jīng)談。
道場開演無量法,云霧光乘大愿龕。
御敕垂恩修上剎,金蟬脫殼化西涵。
普施善果超沉沒,秉教宣揚前后三。
貞觀十三年,歲次己巳,九月甲戌初三日,癸卯良辰。陳玄奘大闡法師,聚集一千二百名高僧,都在長安城化生寺開演諸品妙經(jīng)。那皇帝早朝已畢,帥文武多官,乘鳳輦龍車,出離金鑾寶殿,徑上寺來拈香。怎見那鑾駕?真?zhèn)是:
一天瑞氣,萬道祥光。仁風(fēng)輕淡蕩,化日麗非常。千官環(huán)佩分前后,五衛(wèi)旌旗列兩旁。執(zhí)金瓜,擎斧鉞,雙雙對對;絳紗燭,御爐香,靄靄堂堂。龍飛鳳舞,鶚?biāo)]鷹揚。圣明天子正,忠義大臣良。介福千年過舜禹,升平萬代賽堯湯。又見那曲柄傘,滾龍袍,輝光相射;玉連環(huán),彩鳳扇,瑞靄飄揚。珠冠玉帶,紫綬金章。護駕軍千隊,扶輿將兩行。這皇帝沐浴虔誠尊敬佛,皈依善果喜拈香。
唐王大駕,早到寺前,吩咐住了音樂響器,下了車輦,引著多官。拜佛拈香。三匝已畢,抬頭觀看,果然好座道場,但見:
幢幡飄舞,寶蓋飛輝。幢幡飄舞,凝空道道彩霞搖;寶蓋飛輝,映日翩翩紅電徹。世尊金象貌臻臻,羅漢玉容威烈烈。瓶插仙花,爐焚檀降。瓶插仙花,錦樹輝輝漫寶剎;爐焚檀降,香云靄靄透清霄。時新果品砌朱盤,奇樣糖酥堆彩案。高僧羅列誦真經(jīng),愿拔孤魂離苦難。
太宗文武俱各拈香,拜了佛祖金身,參了羅漢。又見那大闡都綱陳玄奘法師引眾僧羅拜唐王。禮畢,分班各安禪位,法師獻上濟孤榜文與太宗看,榜曰:
"至德渺茫,禪宗寂滅。清凈靈通,周流三界。千變?nèi)f化,統(tǒng)攝陰陽。體用真常,無窮極矣。觀彼孤魂,深宜哀愍。此奉太宗圣命:選集諸僧,參禪講法。大開方便門庭,廣運慈悲舟楫,普濟苦海群生,脫免沉疴六趣。引歸真路,普玩鴻蒙;動止無為,混成純素。仗此良因,邀賞清都絳闕;乘吾勝會,脫離地獄凡籠。早登極樂任逍遙,來往西方隨自在。
詩曰:
一爐永壽香,幾卷超生箓。
無邊妙法宣,無際天恩沐。
冤孽盡消除,孤魂皆出獄。
愿保我邦家,清平萬年福。"
太宗看了滿心歡喜,對眾僧道:"汝等秉立丹衷,切休怠慢佛事。待后功成完備,各各福有所歸,朕當(dāng)重賞,決不空勞。"那一千二百僧,一齊頓首稱謝。當(dāng)日三齋已畢,唐王駕回。待七日正會,復(fù)請拈香。時天色將晚,各官俱退。怎見得好晚?你看那:
萬里長空淡落輝,歸鴉數(shù)點下棲遲。
滿城燈火人煙靜,正是禪僧入定時。
一宿晚景題過。次早,法師又升坐,聚眾誦經(jīng)不題。
卻說南海普陀山觀世音菩薩,自領(lǐng)了如來佛旨,在長安城訪察取經(jīng)的善人,日久未逢真實有德行者。忽聞得太宗宣揚善果,選舉高僧,開建大會,又見得法師壇主,乃是江流兒和尚,正是極樂中降來的佛子,又是他原引送投胎的長老,菩薩十分歡喜,就將佛賜的寶貝,捧上長街,與木叉貨賣。你道他是何寶貝?有一件錦襕異寶袈裟、九環(huán)錫杖,還有那金緊禁三個箍兒,密密藏收,以俟后用,只將袈裟、錫杖出賣。長安城里,有那選不中的愚僧,倒有幾貫村鈔。見菩薩變化個疥癩形容,身穿破衲,赤腳光頭,將袈裟捧定,艷艷生光,他上前問道:"那癩和尚,你的袈裟要賣多少價錢?"菩薩道:"袈裟價值五千兩,錫杖價值二千兩。"那愚僧笑道:"這兩個癩和尚是瘋子!是傻子!這兩件粗物,就賣得七千兩銀子?只是除非穿上身長生不老,就得成佛作祖,也值不得這許多!拿了去!賣不成!"那菩薩更不爭吵,與木叉往前又走。行勾多時,來到東華門前,正撞著宰相蕭瑀散朝而回,眾頭踏喝開街道。那菩薩公然不避,當(dāng)街上拿著袈裟,徑迎著宰相。宰相勒馬觀看,見袈裟艷艷生光,著手下人問那賣袈裟的要價幾何。菩薩道:"袈裟要五千兩,錫杖要二千兩。"蕭瑀道:"有何好處,值這般高價?"菩薩道:"袈裟有好處,有不好處;有要錢處,有不要錢處。"蕭瑀道:"何為好?何為不好?"菩薩道:"著了我袈裟,不入沉淪,不墮地獄,不遭惡毒之難,不遇虎狼之穴,便是好處;若貪淫樂禍的愚僧,不齋不戒的和尚,毀經(jīng)謗佛的凡夫,難見我袈裟之面,這便是不好處。"又問道:"何為要錢,不要錢?"菩薩道:"不遵佛法,不敬三寶,強買袈裟、錫杖,定要賣他七千兩,這便是要錢;若敬重三寶,見善隨喜,皈依我佛,承受得起,我將袈裟、錫杖,情愿送他,與我結(jié)個善緣,這便是不要錢。"蕭瑀聞言,倍添春色,知他是個好人,即便下馬,與菩薩以禮相見,口稱:"大法長老,恕我蕭瑀之罪。我大唐皇帝十分好善,滿朝的文武,無不奉行。即今起建水陸大會,這袈裟正好與大都闡陳玄奘法師穿用。我和你入朝見駕去來。"
菩薩欣然從之,拽轉(zhuǎn)步,徑進東華門里。黃門官轉(zhuǎn)奏,蒙旨宣至寶殿。見蕭瑀引著兩個疥癩僧人,立于階下,唐王問曰:"蕭瑀來奏何事?"蕭瑀俯伏階前道:"臣出了東華門前,偶遇二僧,乃賣袈裟與錫杖者。臣思法師玄奘可著此服,故領(lǐng)僧人啟見。"太宗大喜,便問那袈裟價值幾何。菩薩與木叉侍立階下,更不行禮,因問袈裟之價,答道:"袈裟五千兩,錫杖二千兩。"太宗道:"那袈裟有何好處,就值許多?"菩薩道:
"這袈裟,龍披一縷,免大鵬蠶噬之災(zāi);鶴掛一絲,得超凡入圣之妙。但坐處,有萬神朝禮;凡舉動,有七佛隨身。
這袈裟是冰蠶造練抽絲,巧匠翻騰為線。仙娥織就,神女機成。方方簇幅繡花縫,片片相幫堆錦簆。玲瓏散碎斗妝花,色亮飄光噴寶艷。穿上滿身紅霧繞,脫來一段彩云飛。三天門外透玄光,五岳山前生寶氣。重重嵌就西番蓮,灼灼懸珠星斗象。四角上有夜明珠,攢頂間一顆祖母綠。雖無全照原本體,也有生光八寶攢。
這袈裟,閑時折迭,遇圣才穿。閑時折迭,千層包裹透虹霓;遇圣才穿,驚動諸天神鬼怕。上邊有如意珠、摩尼珠、辟塵珠、定風(fēng)珠;又有那紅瑪瑙、紫珊瑚、夜明珠、舍利子。偷月沁白,與日爭紅。條條仙氣盈空,朵朵祥光捧圣。條條仙氣盈空,照徹了天關(guān);朵朵祥光捧圣,影遍了世界。照山川,驚虎豹;影海島,動魚龍。沿邊兩道銷金鎖,叩領(lǐng)連環(huán)白玉琮。詩曰:
三寶巍巍道可尊,四生六道盡評論。
明心解養(yǎng)人天法,見性能傳智慧燈。
護體莊嚴(yán)金世界,身心清凈玉壺冰。
自從佛制袈裟后,萬劫誰能敢斷僧?"
唐王在那寶殿上聞言,十分歡喜,又問:"那和尚,九環(huán)杖有甚好處?"菩薩道:"我這錫杖,是那:
銅鑲鐵造九連環(huán),九節(jié)仙藤永駐顏。
入手厭看青骨瘦,下山輕帶白云還。
摩呵五祖游天闕,羅卜尋娘破地關(guān)。
不染紅塵些子穢,喜伴神僧上玉山。"
唐王聞言,即命展開袈裟,從頭細(xì)看,果然是件好物,道:"大法長老,實不瞞你,朕今大開善教,廣種福田,見在那化生寺聚集多僧,敷演經(jīng)法。內(nèi)中有一個大有德行者,法名玄奘。朕買你這兩件寶物,賜他受用。你端的要價幾何?"菩薩聞言,與木叉合掌皈依,道聲佛號,躬身上啟道:"既有德行,貧僧情愿送他,決不要錢。"說罷,抽身便走。唐王急著蕭瑀扯住,欠身立于殿上,問曰:"你原說袈裟五千兩,錫杖二千兩,你見朕要買,就不要錢,敢是說朕心倚恃君位,強要你的物件?更無此理。朕照你原價奉償,卻不可推避。"菩薩起手道:"貧僧有愿在前,原說果有敬重三寶,見善隨喜,皈依我佛,不要錢,愿送與他。今見陛下明德止善,敬我佛門,況又高僧有德有行,宣揚大法,理當(dāng)奉上,決不要錢。貧僧愿留下此物告回。"唐王見他這等勤懇甚喜,隨命光祿寺大排素宴酬謝。菩薩又堅辭不受,暢然而去,依舊望都土地廟中隱避不題。
卻說太宗設(shè)午朝,著魏征赍旨,宣玄奘入朝。那法師正聚眾登壇,諷經(jīng)誦偈,一聞有旨,隨下壇整衣,與魏征同往見駕。太宗道:"求證善事,有勞法師,無物酬謝。早間蕭瑀迎著二僧,愿送錦襕異寶袈裟一件,九環(huán)錫杖一條。今特召法師領(lǐng)去受用。"玄奘叩頭謝恩。太宗道:"法師如不棄,可穿上與朕看看。"長老遂將袈裟抖開,披在身上,手持錫杖,侍立階前。君臣個個欣然。誠為如來佛子,你看他:
凜凜威顏多雅秀,佛衣可體如裁就。
輝光艷艷滿乾坤,結(jié)彩紛紛凝宇宙。
朗朗明珠上下排,層層金線穿前后。
兜羅四面錦沿邊,萬樣稀奇鋪綺繡。
八寶妝花縛鈕絲,金環(huán)束領(lǐng)攀絨扣。
佛天大小列高低,星象尊卑分左右。
玄奘法師大有緣,現(xiàn)前此物堪承受。
渾如極樂活羅漢,賽過西方真覺秀。
錫杖叮噹斗九環(huán),毗盧帽映多豐厚。
誠為佛子不虛傳,勝似菩提無詐謬。
當(dāng)時文武階前喝采,太宗喜之不勝,即著法師穿了袈裟,持了寶杖,又賜兩隊儀從,著多官送出朝門,教他上大街行道,往寺里去,就如中狀元夸官的一般。這位玄奘再拜謝恩,在那大街上,烈烈轟轟,搖搖擺擺。你看那長安城里,行商坐賈、公子王孫、墨客文人、大男小女,無不爭看夸獎,俱道:"好個法師!真是個活羅漢下降,活菩薩臨凡。"玄奘直至寺里,僧人下榻來迎。一見他披此袈裟,執(zhí)此錫杖,都道是地藏王來了,各各歸依,侍于左右。玄奘上殿,炷香禮佛,又對眾感述圣恩已畢,各歸禪座。又不覺紅輪西墜,正是那:
日落煙迷草樹,帝都鐘鼓初鳴。
叮叮三響斷人行,前后御前寂靜。
上剎輝煌燈火,孤村冷落無聲。
禪僧入定理殘經(jīng),正好煉魔養(yǎng)性。
光陰拈指,卻當(dāng)七日正會,玄奘又具表,請?zhí)仆跄橄恪4藭r善聲遍滿天下。太宗即排駕,率文武多官、后妃國戚,早赴寺里。那一城人,無論大小尊卑,俱詣寺聽講。當(dāng)有菩薩與木叉道:"今日是水陸正會,以一七繼七七,可矣了。我和你雜在眾人叢中,一則看他那會何如,二則看金蟬子可有福穿我的寶貝,三則也聽他講的是那一門經(jīng)法。"兩人隨投寺里。正是有緣得遇舊相識,般若還歸本道場。入到寺里觀看,真?zhèn)是天朝大國,果勝裟婆,賽過祇園舍衛(wèi),也不亞上剎招提。那一派仙音響亮,佛號喧嘩。這菩薩直至多寶臺邊,果然是明智金蟬之相。詩曰:
萬象澄明絕點埃,大典玄奘坐高臺。
超生孤魂暗中到,聽法高流市上來。
施物應(yīng)機心路遠(yuǎn),出生隨意藏門開。
對看講出無量法,老幼人人放喜懷。
又詩曰:
因游法界講堂中,逢見相知不俗同。
盡說目前千萬事,又談塵劫許多功。
法云容曳舒群岳,教網(wǎng)張羅滿太空。
檢點人生歸善念,紛紛天雨落花紅。
那法師在臺上,念一會《受生度亡經(jīng)》,談一會《安邦天寶篆》,又宣一會《勸修功卷》。這菩薩近前來,拍著寶臺厲聲高叫道:"那和尚,你只會談小乘教法,可會談大乘么?"玄奘聞言,心中大喜,翻身跳下臺來,對菩薩起手道:"老師父,弟子失瞻,多罪。見前的蓋眾僧人,都講的是小乘教法,卻不知大乘教法如何。"菩薩道:"你這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超升,只可渾俗和光而已。我有大乘佛法三藏,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難人脫苦,能修無量壽身,能作無來無去。"
正講處,有那司香巡堂官急奏唐王道:"法師正講談妙法,被兩個疥癩游僧,扯下來亂說胡話。"王令擒來,只見許多人將二僧推擁進后法堂。見了太宗,那僧人手也不起,拜也不拜,仰面道:"陛下問我何事?"唐王卻認(rèn)得他,道:"你是前日送袈裟的和尚?"菩薩道:"正是。"太宗道:"你既來此處聽講,只該吃些齋便了,為何與我法師亂講,擾亂經(jīng)堂,誤我佛事?"菩薩道:"你那法師講的是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升天。我有大乘佛法三藏,可以度亡脫苦,壽身無壞。"太宗正色喜問道:"你那大乘佛法,在于何處?"菩薩道:"在大西天天竺國大雷音寺我佛如來處,能解百冤之結(jié),能消無妄之災(zāi)。"太宗道:"你可記得么?"菩薩道:"我記得。"太宗大喜道:"教法師引去,請上臺開講。"
那菩薩帶了木叉,飛上高臺,遂踏祥云,直至九霄,現(xiàn)出救苦原身,托了凈瓶楊柳。左邊是木叉惠岸,執(zhí)著棍,抖擻精神。喜的個唐王朝天禮拜,眾文武跪地焚香,滿寺中僧尼道俗,士人工賈,無一人不拜禱道:"好菩薩!好菩薩!"有詞為證,但見那:
瑞靄散繽紛,祥光護法身。九霄華漢里,現(xiàn)出女真人。那菩薩,頭上戴一頂金葉紐,翠花鋪,放金光,生銳氣的垂珠纓絡(luò);身上穿一領(lǐng)淡淡色,淺淺妝,盤金龍,飛彩鳳的結(jié)素藍袍;胸前掛一面對月明,舞清風(fēng),雜寶珠,攢翠玉的砌香環(huán)珮;腰間系一條冰蠶絲,織金邊,登彩云,促瑤海的錦繡絨裙;面前又領(lǐng)一個飛東洋,游普世,感恩行孝,黃毛紅嘴白鸚哥;手內(nèi)托著一個施恩濟世的寶瓶,瓶內(nèi)插著一枝灑青霄,撒大惡,掃開殘霧垂楊柳。玉環(huán)穿繡扣,金蓮足下深。三天許出入,這才是救苦救難觀世音。
喜的個唐太宗,忘了江山;愛的那文武官,失卻朝禮;蓋眾多人,都念"南無觀世音菩薩"。太宗即傳旨:教巧手丹青,描下菩薩真象。旨意一聲,選出個圖神寫圣遠(yuǎn)見高明的吳道子,此人即后圖功臣于凌煙閣者。當(dāng)時展開妙筆,圖寫真形。那菩薩祥云漸遠(yuǎn),霎時間不見了金光。只見那半空中,滴溜溜落下一張簡帖,上有幾句頌子,寫得明白。頌曰:
"禮上大唐君,西方有妙文。程途十萬八千里,大乘進殷勤。此經(jīng)回上國,能超鬼出群。若有肯去者,求正果金身。"
太宗見了頌子,即命眾僧:"且收勝會,待我差人取得大乘經(jīng)來,再秉丹誠,重修善果。"眾官無不遵依。當(dāng)時在寺中問曰:"誰肯領(lǐng)朕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經(jīng)?"問不了,旁邊閃過法師,帝前施禮道:"貧僧不才,愿效犬馬之勞,與陛下求取真經(jīng),祈保我王江山永固。"唐王大喜,上前將御手扶起道:"法師果能盡此忠賢,不怕程途遙遠(yuǎn),跋涉山川,朕情愿與你拜為兄弟。"玄奘頓首謝恩。唐王果是十分賢德,就去那寺里佛前,與玄奘拜了四拜,口稱"御弟圣僧"。玄奘感謝不盡道:"陛下,貧僧有何德何能,敢蒙天恩眷顧如此?我這一去,定要捐軀努力,直至西天。如不到西天,不得真經(jīng),即死也不敢回國,永墮沉淪地獄。"隨在佛前拈香,以此為誓。唐王甚喜,即命回鑾,待選良利日辰,發(fā)牒出行,遂此駕回各散。
玄奘亦回洪福寺里。那本寺多僧與幾個徒弟,早聞取經(jīng)之事,都來相見,因問:"發(fā)誓愿上西天,實否?"玄奘道:"是實。"他徒弟道:"師父呵,嘗聞人言,西天路遠(yuǎn),更多虎豹妖魔。只怕有去無回,難保身命。"玄奘道:"我已發(fā)了弘誓大愿,不取真經(jīng),永墮沉淪地獄。大抵是受王恩寵,不得不盡忠以報國耳。我此去真是渺渺茫茫,吉兇難定。"又道:"徒弟們,我去之后,或三二年,或五七年,但看那山門里松枝頭向東,我即回來;不然,斷不回矣。"眾徒將此言切切而記。
次早,太宗設(shè)朝,聚集文武,寫了取經(jīng)文牒,用了通行寶印。有欽天監(jiān)奏曰:"今日是人專吉星,堪宜出行遠(yuǎn)路。"唐王大喜。又見黃門官奏道:"御弟法師朝門外候旨。"隨即宣上寶殿道:"御弟,今日是出行吉日。這是通關(guān)文牒。朕又有一個紫金缽盂,送你途中化齋而用。再選兩個長行的從者,又銀駔的馬一匹,送為遠(yuǎn)行腳力。你可就此行程。"玄奘大喜,即便謝了恩,領(lǐng)了物事,更無留滯之意。唐王排駕,與多官同送至關(guān)外,只見那洪福寺僧與諸徒將玄奘的冬夏衣服,俱送在關(guān)外相等。唐王見了,先教收拾行囊馬匹,然后著官人執(zhí)壺酌酒。太宗舉爵,又問曰:"御弟雅號甚稱?"玄奘道:"貧僧出家人,未敢稱號。"太宗道:"當(dāng)時菩薩說,西天有經(jīng)三藏。御弟可指經(jīng)取號,號作三藏何如?"玄奘又謝恩,接了御酒道:"陛下,酒乃僧家頭一戒,貧僧自為人,不會飲酒。"太宗道:"今日之行,比他事不同。此乃素酒,只飲此一杯,以盡朕奉餞之意。"三藏不敢不受。接了酒,方待要飲,只見太宗低頭,將御指拾一撮塵土,彈入酒中。三藏不解其意,太宗笑道:"御弟呵,這一去,到西天,幾時可回?"三藏道:"只在三年,徑回上國。"太宗道:"日久年深,山遙路遠(yuǎn),御弟可進此酒:寧戀本鄉(xiāng)一捻土,莫愛他鄉(xiāng)萬兩金。"三藏方悟捻土之意,復(fù)謝恩飲盡,辭謝出關(guān)而去。唐王駕回。畢竟不知此去何如,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