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佟儒人姑媳祝俠女
< 這回書緊接上回,表的是安公子到了淮安府,安頓了家眷行李,便去打聽安太太的公館,急切里要想母子相見。不料一問店家,見他那說話的神情來得詫異,不覺先吃了一大驚,忙問端的。那老頭兒讓他坐下,才慢慢的說道:"若講我們這位安太老爺,真算得江北的第一位好官府。也不知怎么惹著這位河臺大人了,把他革了職,下在監(jiān)里,不追他的銀子。這也罷了,到了這位官太太了,既是安太老爺遭了事,憑他怎樣,我們這位山陽縣也該看同寅的分上,張羅張羅他,誰家保的起常無事?也不要'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哪!誰想他全不理會。如今那位官太太落得自家找了個飯店住著?腿耍阆肟蓚豢蓚?你還問他的公館在那條街呢!"安公子聽他絮絮叨叨,鬧了半天才說完了,敢則是這等樣一套話,才得把心放下,心里說:"這個人是怎么個說話法子!只是他天生的這樣的滯碾人,也就無法,況且聽他的話倒是一片良心,不好怪他。"只得耐著煩又問他道:"這飯店在那里?"那店家道:"就在東邊兒,隔一家門面,聚合店就是。"安公子聽得,辭了店家,出了這店門,走了不上一箭多路,果有個"聚合店"。問了問,說:"安官府的家眷在盡后一層住著。"安公子也不等通報,一直往后走了去。
卻說安老爺當(dāng)日出京,家人本就無多,自從遭了事,中用些的長隨先散了,便有那班一時無處可走且圖現(xiàn)成茶飯的,因養(yǎng)不開多人,也都打發(fā)了。梁材是打發(fā)進(jìn)了京了,安老爺只有戴勤同他女婿隨緣兒,還有小程相公,在那里照料伺候。
店中單剩下一個晉升,帶了兩個粗笨雜使小子支應(yīng)。偏值晉升又出去買東西去了,雖有兩個打雜的在那里,他又不認(rèn)得公子。因此公子進(jìn)了店,并不曾遇見自家一個人。一直走進(jìn)后院,見戴勤媳婦背著臉在墻根前洗衣服,公子也不及招呼他,忙忙的進(jìn)了房門。只見窄巴巴的三間小屋子,掀起里間簾子進(jìn)去,一眼就看見太太坐在挨窗戶在那里成裹帽頭兒呢。
那安太太正在低頭作針線,一抬頭見個行裝打扮的人進(jìn)來,正不知是誰,一時間斷想不到是公子。公子早已請下安去,太太定睛一看,才看出是公子來。及至看出來,倒唬了一跳,不覺口中"噯喲"一聲,說:"我的孩子!你從那里來?你可作甚么來了?"說著,慌得顧不得穿鞋,光著襪底兒就下了地,一把拉住公子,那眼淚望下直流。公子也覺心中十分傷慘,哽咽難言。這個當(dāng)兒,女人、丫頭聽得太太說話,都進(jìn)來了。一看,才知是大爺來了。這個忙著給太太拿鞋,那個又去給大爺?shù)共。太太一面提鞋,口里還連連的問:"誰跟了你來的?"公子生怕母親猛然聽見路上的情形,一定是異常的悲傷驚恐,只得說:"華忠合趕露兒跟出我來的。"太太聽得,便叫華忠。公子只推他那邊店里看行李呢,因請?zhí)。太太又催他快說來的原由。
公子才慢慢的回道:"母親且莫著忙,兒子先請示,我父親這一向身子可安?應(yīng)交的官項都有了不曾?"太太聽了,先嘆了口氣,道:"咳,都是咱們家的家運(yùn)。只說是出來作外官,誰想外官是這么個味兒!幸而你父親的身子很好,這也是自己素來的學(xué)問涵養(yǎng),看得穿,把得定。說這幾天臉面倒好了,也不是他們叫我寬心喲!只是這官項,這里才有了幾百銀子,給烏大爺帶了信去,這些日子了也沒個回信兒,真叫人怎的不著急呢!"公子道:"母親不必著急了。如今這項銀子兒子已經(jīng)如數(shù)帶了來了,只怕還有余。況且我父親身子也很好,母親也見著兒子了,這正該喜歡才是。"安公子這話原是先要把母親安慰住了,然后好說路上的話。
那安太太聽了,果然又是暢快又是納罕,說:"本可是的。只是小子你一時那里去張羅得這些銀子?"說道:"又問:"梁材他難道這樣快就到了家了么?"公子道:"并不曾見著梁材。兒子這趟出來,說也話長。若不虧上天的慈悲,父母的蔭庇,兒子險些兒不得與父母相見,作了不孝之人!"說到這里,自己掌不住,先哭了。太太見這光景,急得滿面淚痕,忙又一把扯住他道:"這是怎么說?你快說給我聽!"公子勉強(qiáng)陪笑道:"母親不要著急,兒子此刻是好好的見著母親了,還有甚么急的?只是這段情節(jié)不可不細(xì)細(xì)回稟父母知道。"安太太順手就把他拉在挨炕一個杌凳上坐下,說:"你坐了說。"
這安公子斜簽著坐下,才從頭把他在家怎的聽見父親被事的信,一心懸念,不及下場;怎的趕緊措辦銀兩,帶了他嬤嬤爹華忠并劉住兒出來;到了長新店,怎的劉住兒丁憂回去叫趕露兒,趕露兒至今不曾趕到;到了茌平,華忠怎的一病幾死,不能行路,只得打算找那褚一官來送我到淮安。
太太直著眼,皺著眉,聽一句,難過一句。聽到這里,說:"喲,這姓褚的又是個甚么人兒啊?"公子連忙說明原故。太太又著急道:"難道就這等一個生人就送了你來了嗎?"公子道:"要得他送來,倒又沒事了。"太太問道:"怎么,難道還有甚么岔兒么?"公子又把到了店里怎的打發(fā)騾夫去找褚一官。那個當(dāng)兒怎的來了個異樣女子,并那女子的相貌、言談、舉止、裝束,以至怎的個威風(fēng)出眾,神力異常。落后怎的借搬那塊石頭進(jìn)房坐下便不肯走,怎的他見面便知我路上的底細(xì),怎的開口便問我南來的原由,及至問明原由,他怎的變色含悲起身就走;臨走又怎的千叮萬囑,叫務(wù)必等合他見面然后動身,怎的許護(hù)送我到淮安,保我父子團(tuán)圓,人財無恙。
太太道:"這個女孩兒怎的這等的神道哇!就算他有本事罷,一個女孩兒家,可怎么合你同行同住呢?莫非不是個正道人罷?只是他怎么又有那樣的大力量呢?這可悶煞人了!"
公子道:"彼時兒子也是如此想,誰知大不然。他不但是個正道人,竟是一副兒女情腸,英雄本領(lǐng),更兼一團(tuán)的圣賢學(xué)問。若不虧此人,孩兒今日也見不著母親了?"太太聽如此說,忙問道:"他走了,可回來了沒有?"公子道:"請母親往下聽,這可就怨兒子自己糊涂了。正是他走后,去找褚一官的兩個騾夫回來了。"太太道:"是啊,這里頭還夾雜的個甚么褚一官兒呢。他來了也就好了,到底有個作伴兒的呀!"公子說:"他并不曾來。據(jù)那騾夫說,他有事不得分身,他家離店不遠(yuǎn),就請我到他那里去住。那時兒子一想,這女子雖然說得天花亂墜,只是他來的古怪,去的古怪,以至說話行事無不古怪,心里有些信他不及。又加著騾夫、店家兩下里攛掇,都說這人來的邪道,躲了他為是。兒子一時慌不擇路,就打算同了兩個騾夫奔到褚一官家去。那知兩個騾夫不是好意,他并不曾到褚一官家去,要想把我賺到黑風(fēng)崗,推落山澗,拐了銀子逃走。"
太太聽了,急得搓手道:"這是甚么話呀!"公子道:"母親放心,不妨?偸翘於髯娴,五行有救。"說著,又把那到了黑風(fēng)崗,騾夫怎生落下牲口,牲口怎得驚得飛跑,一直跑到一所大廟才得站住的話,說了一遍。太太聽到這里,不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說:"走到佛地上,這可好了!"公子道:"母親那知,這才闖進(jìn)鬼門關(guān)去了!"當(dāng)下又把那自進(jìn)廟門直到被和尚綁在柱上要剖出心肝的種種苦惱情形,詳細(xì)說了一遍。那安太太不聽猶可,聽了這話,登時急的滿臉發(fā)青,唬得渾身亂抖,痛得兩淚交流,"噯喲"一聲,抱住公子,只叫:"我的孩子,你可受了苦了!你可疼死我了!你可坑死我了!"說罷,放聲大哭。公子想起自己那番苦楚,痛定思痛,也不覺失聲痛哭。兩邊仆婦丫鬟看見,無不落淚,個個上前相勸。公子怕痛壞了老人家,只得忍淚勸道:"母親請免傷心,兒子現(xiàn)在不是好端端的見父母來了。母親請想,假如那時候竟無救星,此時又當(dāng)如何?"太太說:"這是甚么話呢!要那樣,可叫我們怎么活著呀!"說著,緊緊的拉住公子的手不放松,口里還說道:"咳!這都是氣運(yùn)領(lǐng)的,無端的弄出這樣大事來。小子,在你吃這一場苦,送這銀子來,可算你父親沒白養(yǎng)你,只是你叫我們作老家兒[老家兒:長輩,多指父母尊親。]的心里怎么受!"說著,抽抽噎噎的又哭起來。旁邊丫鬟忙著倒上茶來,吃了一口,又遞過手紙去擤鼻涕。隨緣兒媳婦便忙著去濕手巾,預(yù)備擦臉。
梁材家的才要裝煙,太太說:"我顧不得吃煙了!"因拉著公子問道:"你說說,到底又遇見個甚么救星兒呢?"
公子說:"這往后都是活路了,母親可不要再著急傷心了。不然,兒子心里一亂,益發(fā)說不上來了。"因說道:"那日正在性命呼吸之間,急然憑空里拍拍的兩個彈子,把面前的兩個和尚打倒,緊接著就從半空飛下一個人來,松了綁繩,救了孩兒的性命。"太太問道:"這又是誰呀?我的天爺!"公子說:"母親道是誰!就是那日在店中相會的那個女子!"安太太此時也不及再說閑話,止有聽一句,口中"嗯"一句,又誦兩聲佛號而已。公子隨即又把那女子怎的掃除了眾僧,驗明了騾夫,搜著了書信這些情節(jié),一直說到贈金、送別、借弓的話,講了一遍。就中只是張金鳳這節(jié),一時且說不出口。
太太見公子說到這里,胸中臉上略為舒暢,才得騰出心來想事。想了想,便說道:"據(jù)你這樣說,那個姓褚的自然是沒見著,到底是誰跟了你來的?"公子聽了,連忙站起來回道:"母親問到這里,這其中還有一段隱情,兒子不敢不稟知母親,不敢就稟明父親。這樁事,兒子出于萬分不得已,此時實在作難,實在害怕"。"太太說:"甚么事?你好歹的不要為難,我的孩子,你可擱不住再受委屈了!你如果有甚么不得主意的事,不敢告訴你父親,有我呢,我給你宛轉(zhuǎn)著說。"公子才把那張金鳳的一段始末因由,合那媒人怎樣硬作,自己怎樣苦辭,張家姑娘怎樣俯就,所以然的原故,從頭至尾、抹角轉(zhuǎn)灣、本本源源、滔滔汩汩的告訴母親一遍,并說:"此來就虧這張老夫妻同了張金鳳送來的。請示母親,這事該當(dāng)怎樣才好?兒子不得主意。"說罷,跪了下去。
太太一面拉起他來,一面心里沉吟,暗說:"這樁事倒不好處。若聽那個女孩兒的那番仗義,這個女孩兒的這番識體,都叫人可感可疼。至于親家的怯不怯,合那貧富高低,倒不關(guān)緊要。但是,我原想給孩子娶一房十全的媳婦,如今聽起來,這張姑娘的女孩兒,身分性情自然無可說了,我只愁他到底是個鄉(xiāng)間的孩子,萬一長的丑巴怪似的,可怎么配我這個好孩子呢!"想到這里,不禁便問了問那姑娘的歲數(shù)兒、身量兒,然后才問到模樣兒。
安公子聽得這一問,紅了臉,半日答不出來。其實,安公子不是不會說官話的人,或者說相貌也還端正,或者說舉止也還大方,都沒甚么使不得。無奈他此時又盼事成,又怕事不成,把害怕、為難、暢快、歡喜,一股腦子攪成一團(tuán),一時抓不著話頭兒,又挨磨一會子,才訕不搭的說了三個字,說道是:"長的好。"
安太太聽了這話,笑逐顏開,說:"等我瞧瞧去!"說著,也不等人攙,站起來往外就走。公子忙笑著攔道:"母親那里去?自然是我過去告訴明白了,叫他來叩見母親,豈有母親倒去見他之理!"安太太道:"叫人家孩子委屈了一道兒,就是他父母照應(yīng)你一場,我也得給人道個謝去!"公子又笑道:"講行客拜坐客,也是等他二位來。難道母親就這樣跑到街上去不成?"太太這才想過來,說:"是呀,真真的,我也是叫你們唬糊涂了!"說著,便叫晉升家的、隨緣兒媳婦去請張?zhí)瞎媚,又派晉升再同上一個粗使的小子請那位張老爺,就連行李一并搬過來。列公,牢記話頭,從此張老頭兒、張老婆兒可就"老爺"、"太太"了。
閑話休提。安太太趁這個當(dāng)兒,便收了活計,吩咐備飯騰挪屋子。一時晉升家的、隨緣兒媳婦也換了件干凈衣裳,知會了外面的人,跟了大爺過去。誰想剛出了院門,大爺要出恭,又抓住晉升,細(xì)問老爺近日的起居臉面。那兩個仆婦惦記著去看新大奶奶,帶上那個小子便慢慢的先過去。將進(jìn)得那邊店門,早看見一個老頭兒在那里喂驢,那小子上前問了一句,說:"張?zhí)≡谀俏堇铮?quot;那老頭兒一時不知問的是誰,小子又說明原故,他才帶了大家到店房門外,叫了聲:"媽媽兒,安家有客看你娘兒們來了。"說完,他依然去喂驢去了。那小子再不曉得這位就是親家老爺。
卻說晉升家的進(jìn)了那間店房,只見他母女二人都在一處,才待說話,張?zhí)蛦栒f:"你倆那個是安太太呀?"隨緣兒媳婦到底是個小孩子,先忍不住要笑。晉升家的忙道:"太太,不是。我們是家下人,當(dāng)奴才的。我們太太打發(fā)過來,請?zhí)瞎媚锬沁呑?quot;說著,就跪下請安,把個張?zhí)诺膬芍皇职輦不迭。二人轉(zhuǎn)過身來,又給張姑娘請安。張姑娘知是婆婆的人,便不還禮,卻也不十分羞澀,口中無言,雙手拉了起來,說話間,安公子也過來了,便把方才的話告訴明白張老,張老自是歡喜。因說道:"既這樣,姑爺,你先同了他娘兒兩個過去,我在這里看著行李。別的不打緊,這銀子可是你拿性命換來的,好容易到了地土了,咱們保重些好。"公子連說:"有理。"晉升早雇了兩乘小官轎來,仆婦們便請張?zhí)、張姑娘上轎,大家跟著,抬到聚合店里來。
安太太正在盼望,晉升進(jìn)來回:"張?zhí)瑥埞媚镞^來了。"安太太連忙攙了人迎將出去。張?zhí)邕M(jìn)院門,只見他著一件簇簇新的紅青布夾襖,左手攥著煙袋荷包,右手攥著一團(tuán)藍(lán)綢絹子。晉升家的跟著,生怕又弄錯了,上前說道:"這是我們太太。"安太太趕著過去,雙手拉手。張?zhí)莾芍皇侄颊贾兀坏冒堰佔拥哪侵皇稚炝藘蓚指頭,拉住了安太太的手,一面哆嗦著,口里說:"好哇,太太!"安太太道:"不要這樣稱呼,看光景比我歲數(shù)兒大,該叫我妹妹才是呢。"張?zhí)溃?quot;我小呢,屬小龍兒的,到年五十二了。"
安太太口里雖合張?zhí)f話,那一副眼光早注到張姑娘跟前。
只見他眉宇開展,氣度幽嫻,腮靨桃花,唇含櫻顆;一雙尖生生的手兒,一對小可可的腳兒;雖然是個家常裝束,卻是滿面春風(fēng),周身大雅。隨緣兒媳婦半扶半攙的拉著,隨在他母親身后。見了安太太,垂下手來,安安詳詳?shù)牡懒藘蓚萬福。安太太連忙拉住他,問了問一路風(fēng)霜光景。聽他說話雖帶點外路水音兒,卻不侉不怯,安太太心里先有幾分愿意。這才回頭讓張?zhí)。一看,張(zhí)缫押乐ü缮狭伺_階兒,進(jìn)了屋子了。安太太又讓張姑娘。他此時見太太這等的溫和慈厚,心里算早把這個婆婆認(rèn)定了,那里肯先走?安太太便拉了他說:"咱們娘兒們一塊兒走。"比及到門,他到底讓太太先進(jìn)去才罷。
一時,安太太合張?zhí)仲e主坐下,丫鬟倒上茶來。安太太便讓張姑娘上坑去坐。只聽他低聲款語答道:"這斷不敢。我張金鳳此番隨了爹媽護(hù)送公子到此,原說給太太作些針線,或者作個指使,才不是閑茶閑飯養(yǎng)閑人,日后名分所關(guān),如何敢坐。"一席話,把個安太太疼的,不由得趕著他叫了聲:"我的兒,你千萬不要如此!你在廟里合咱們兩家那位恩人媒人說的話,我都盡情的知道了。你聽我告訴你,不但人家那番恩義不可辜負(fù),就是平白的見了你這樣一個人,這門親我也愿意作。你放心罷!"張姑娘聽了這話,心里先一塊石頭落了地了。
安太太說著,又叫:"玉格呢?"公子答應(yīng)了一聲進(jìn)來。安太太道:"我細(xì)想這樁事,你媳婦方才的話,是因你那日在廟里辭婚,他得站住女孩兒的身分。你辭婚是因不曾稟過我同你父親,不敢自主,你得循著人子的道理。如今雖不曾回你父親,見了我,我就可以作大半主意。甚么原故呢?第一,聽著路上的情形,他這心地兒、性格兒,是無可講了;就據(jù)這模樣兒,只怕打著燈籠兒也找不出這樣一個媳婦兒來。至于那貧富高低的話,不是咱們書香人家講的;我就見有多少人家,因較量貧富高低,又是甚么嫡庶,誤了大事。這話不用合你商量,我看你的神情兒,也沒甚么不愿意。我估量著你父親也必愿意。這又怎么見得呢?你還記得臨出京的時候,你父親說過:'只要得個相貌端莊、性情賢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孩子,那怕南山里、北村里的,都使得。'看起今日的這局面來,這豈不是姻緣前定么!咱們今日就一言為定,不必再商。"張姑娘聽到這里,心里早兩塊石頭落了地了。
安太太回過頭來便問張?zhí)溃?quot;老姐姐,你想我這話是不是?"張?zhí)溃?quot;我們是個鄉(xiāng)下人兒,攀高咧,沒的怪臊的,可說個啥兒呢!俺這閨女可十個頭兒的不弱,親家太太,你老往后瞧著罷,聽說著的呢!"安太太帶笑答應(yīng)著,又問公子道:"你們路上匆匆的,自然也不曾放個定。人家孩子可怪委屈的,我今日補(bǔ)著下個定禮罷。"說著,把自己頭上帶的一只累金點翠嵌寶銜珠的雁釵摘下來,給張姑娘插在籫兒上,說:"第一件事,是勸你女婿讀書上進(jìn),早早的雁塔題名。"回手又把腕上的一副金鐲子褪下來,給他帶上,圈口大小恰好合式,說:"和合雙全的罷。"張姑娘此時心里可是三塊石頭落了地了!
帶好釵釧,才要下拜,安太太攔道:"這點東西,倒不要拜。今日是個好日子,你就先認(rèn)了婆婆,咱們娘兒們好天天兒一處過日子。不然,你可叫我甚么呢!至于你們磕雙頭成大禮,那可得等你公公出來,擇吉再辦。這大節(jié)目是錯不得的。"當(dāng)下早有仆婦丫鬟鋪下紅氈子,仍是晉升家的、隨緣兒媳婦扶著那張姑娘,便在紅氈上插燭也似價拜了四拜。安太太便坐著受了禮,說:"你們攙起大奶奶來,吉祥話兒留著磕雙頭的時候再多說兩句罷。"張姑娘磕頭起來,便裝了一袋煙,給婆婆遞過去。把個張?zhí)慌詷返,張開嘴閉不上,說道:"親家太太,我看你們這里都是這大盤頭,大高的鞋底子。俺姑娘這打扮可不隨溜兒,不咱也給他放了腳罷?"安太太連忙擺手說:"不用,我們雖說是漢軍旗人,那駐防的屯居的多有漢裝,就連我們現(xiàn)在的本家親戚里頭,也有好幾個裹腳的呢。"
原來張姑娘見婆婆這等束裝,正恐自己也須改裝,這一改,兩只腳蹅蹅蹅蹅的,倒走不上來,今聽如此說,自是放心。
安公子卻又是一個見識,以為上古原不纏足,自中古以后,也就相沿既久了,一時改了,轉(zhuǎn)不及本來面目好看。聽母親如此說,更是歡喜。在外間屋里端了一碗熱茶喝著,呲著牙兒不住的傻笑。晉升家的、梁材家的一班陳些的人便來慪他,道:"真好俊一位大奶奶!大爺還記得小時候兒見個小媳婦子先臉紅?這時候怎么不羞了?"公子笑著道:"你們不用慪我了!正經(jīng)倒碗熱茶我喝罷。"晉升家的道:"我的小爺!你手里端的那不叫熱茶嗎?咱的了,樂糊涂了?"說的大家大笑,公子也不禁笑將起來。
正熱鬧著,外邊家人將銀子行李一起起的搬來,交代明白。那輛車并牲口就交給店里照看喂養(yǎng)。晉升已在前層收拾了兩間潔凈店房,預(yù)備張親家老爺住。一時行李發(fā)完,張親家老爺過來,安太太忙叫請。請了進(jìn)來,只見他穿一件搭襪口的灰色粗布襖,套一件新石青細(xì)布馬褂,系一條月白標(biāo)布搭包,本是氈帽來的,借了店里掌柜的一頂高提梁兒秋帽兒。
見了安太太,作了一個揖。安太太不會行漢禮,只得手摸頭把兒,以旗禮答之。進(jìn)房坐下,茶罷,安太太便道了一路照料的致謝,又把方才的話告訴一遍。那親家老爺?shù)揭脖颈痉址值恼f了幾句謙虛話,又囑咐了女兒一番。雖說是個鄉(xiāng)下風(fēng)味兒,比那位親家太太,就怯的有個樣兒多了。坐了一會,便告辭外邊坐去。安太太又說:"你們親家兩個索性等消停消停再說話罷。"那老兒答應(yīng)著,站起去了。安公子這才敢去見父親,并討了母親的主意。安太太也把怎樣說法,一一的教導(dǎo)他明白。這里便催著給親家太太擺飯。
書中且不表這邊的事。卻說安老爺自從住在這土地祠里,轉(zhuǎn)瞬將近一月。那銀限日緊,手下湊了不足千金。寄烏學(xué)士告助的信,至今不見回音。梁材進(jìn)京,往返總須兩月,且不知究竟辦的成否何如?眼前九月初旬已近,又正是放榜之期,不知公子三場詩文可能望中?更奇的是許久不接家信,不得家中近日情形,公子是出場就動身了啊,還是不曾上路呢?更加此地雖有幾個朋友可談,在這縣衙里又不得常見,只有程相公陪著談?wù),偏又是個不大通的。雨夕風(fēng)晨,十分悶倦。
這日飯后,正拿了一本《周易》在那里破悶,只聽墻外人聲說話,像有客來的光景。正待要問,隨緣兒慌張張的跑進(jìn)來,說:"奴才大爺來了。"老爺也不免唬了一跳。說著,公子早已進(jìn)門,請下安去,起來趕了兩步,跪在老爺膝前,扶了腿,失聲要哭。安老爺正在不得意之中,父子異地相逢,也不免落淚。只是嚴(yán)父慈母,所處不同,便不似太太那番光景。
一面點頭拉起公子來,說道:"你可出來作甚么?"因大概問了問何人跟隨,一路行色光景,隨即問道:"你難道沒下場嗎?"
第一句公子就不好登答,只得斂神拭淚答道:"正在場前,聽見父親這個信息,方寸已亂,自問下場也作不出好文章來;便僥幸中了,父親現(xiàn)在這個地方,兒子還何心顧及功名末節(jié)?所以忙得不及下場,趕來見見父母。"老爺嘆息了一聲,說:"這卻也難怪你,父子天性,你豈有漠然不動的理。不過,來也無濟(jì)于事。我已經(jīng)打發(fā)梁材進(jìn)京去了,算這日期,你自然是在他到的以前就動身的。我早已料道你聽見這信必趕出來,所以打發(fā)梁材兼程進(jìn)京。一來為止住你來,二來也為將家里現(xiàn)有的產(chǎn)業(yè)折變幾兩銀子,湊著交這賠項。你這事雖不在行,到底還算個作纛旗兒。如今你又出來了,這怎么樣呢?"說著皺了眉,宛轉(zhuǎn)思索。
公子見這光景,回道:"這事已經(jīng)遵父親的主意,辦妥當(dāng)來了。"老爺?shù)溃?quot;你方才說不曾見著梁材,自然不曾見著我的諭帖,從那里遵起?"公子道:"兒子想,除此也別無辦法,所以大膽就作主這樣辦了。"老爺?shù)溃?quot;這倒難為你長了。只是我計算,多也不過二千余金,終究還不足數(shù)。強(qiáng)如并此而無,且慢慢的湊罷了。"公子道:"據(jù)現(xiàn)有的數(shù)目,大約也敷衍著夠了。"老爺說:"這又是不知物力艱難的孩子帖了。如今我這里才有不足千金,搭上這項,不過三千金。我雖致信烏克齋,他在差次,還不知有無,便有,充其量也不過千金,連上平色,還差千余金呢!你看著世上的銀子就這等容易?"
公子回道:"兒子此番帶來約有七千金上下光景,便不候烏克齋的信,想也足用了。"老爺聽了這話,把臉一沉,問道:"阿哥!你在那里弄得許多銀子?我平生于銀錢一道,一介不茍,便是朋友有通財之誼,也須誼可通財?shù)牟趴勺鲗⒉;你若借了這事,向親友各家不問交誼一概的沿門托缽搖尾乞憐起來,就大不是我的意思了!"
公子此時心下一想,事到其間,也不得不說了。況且父母跟前,便是自己作錯了事,豈容有一宇欺隱?莫如直捷痛快的盡情一吐,便是有干嚴(yán)怒,也合受一場教訓(xùn)。便回道:"并不曾求著親友。只是這樁事說來頭緒也亂,情節(jié)也多,先得求父親不要吃驚著急生氣,容兒子慢慢的細(xì)稟。"說著,便跪了下去。
安老爺平日雖是方正嚴(yán)厲,見這等嬌生慣養(yǎng)一個兒子,為了自己遠(yuǎn)路跋涉而來,已是老大的心疼,只是有見于"愛之能勿勞乎"合那"玉不琢不成器"的這兩句話,不肯驕縱了他。今又見他如此舉動,滿面慘惶,更加不忍,且料其中必另有一段原故,卻也斷想不到公子竟遭了這等一場大顛險。當(dāng)下向公子道:"你不必慌,只管起來,明明白白的說。"公子這才站起身來,從家中得信起身,一直到今日到店止,照方才回太太的話,應(yīng)節(jié)省的節(jié)省,應(yīng)加詳?shù)募釉,并合張金鳳聯(lián)婚一段,一字不落,也都據(jù)實的稟了他父親。
書中交代過的,嚴(yán)父慈母,其性則一,其情不同。況且這位安老爺又是才、學(xué)、識三者兼?zhèn)涞娜耍?dāng)公子說的時節(jié),便不肯用話打他的岔,默默凝神靜氣去聽。但見他聽著,忽而搖頭,忽而點頭,忽而抬頭,忽而低頭,那心里大約是驚一番,喜一番,感一番,痛一番,直等他把話聽完了,才透過這口氣來。不由得一陣酸心,兩行熱淚。公子也嗚咽惶恐個不住。
安老爺定了一定,長出了一口氣,才向公子道:"這樁事我都聽明白了。你想我聽著怎能夠不驚?到了此時,卻急也無益,更無氣可生,只是苦了你了!你如今不必害怕著忙,聽我告訴你,你此番為我出來,這是天理人情,無所為錯;況又受了這場掀天風(fēng)浪,難道我還責(zé)備你不成?然而這事卻是都由你少不更事而起。你想,這條路帶著若干的銀子,便華忠跟著且難保無事,何況你孤身一人?以致險遭不測。你想,倘然果遭不測,不但你成了罪人,連我也是個罪人了。比起你給我送銀子來,孰輕孰重?及至你在店里遇見那個甚么十三妹女子,卻純是你不學(xué)無識了。方才聽你說起那情景來,他句句話與你針鋒相對,分明是豪客劍俠一流人物,豈為'財色'兩字而來?你千不合萬不合,不合那一走才是,這就叫作'吉兇悔吝生乎動'了哇。再講到那騾夫、和尚,原是天理人情之外的事,也難怪你見不及此。只是果然不走,這禍又從何而來呢?至于你受那十三妹的金銀,允那張金鳳的姻事,這兩樁事你自己以為大錯,我倒原諒你。何也?圣人說'觀過知仁',原不盡在'黨'字上講。當(dāng)那進(jìn)退維谷的時候,便是個練達(dá)老成人,也只得如此,何況于你?又何況你心里還多著為我的一層?倒是我作老家兒的不曾蔭庇到你,轉(zhuǎn)叫你為我先受了累了。這是我心里難過的去處。如今這項金銀也還算得從義路而來,此時也無法不受,況且我也正用得著,竟是用了他的,了成全那女子一番義舉,合你一片孝心,我們再圖后報。那張家姑娘,方才聽你說來,竟是天作之合的一段姻緣,你可不準(zhǔn)嫌他父母鄉(xiāng)愚,嫌他鄙陋,稍存求全之見。如今竟是以前言為定。卻等我完了官事,出去給你們作合,想來你娘也沒甚么不肯的。
公子聽一句應(yīng)一句,緊記了母親的話,說"且慢說方才放定"的一層。今聽安老爺如此一問,乘勢回道:"看母親的光景,也以為必當(dāng)作合,只是不得父親的話,不好就定。還叫兒子請示。"老爺說:"那更好了。你略歇歇兒就先回去,把這話說給你娘,并致意你岳父、岳母,叫他二位好放心。你也無可為難著窄了。"安公子聽完這話,一切得了主意,心里一想,暗道:"我安驥修了幾生,有多大的造化,得這樣恩勤覆育的二位老人家!"想到這里,轉(zhuǎn)不禁痛定思痛,感深而泣。
安老爺?shù)溃?quot;這又哭甚么?不必哭了,再哭,就叫'不著要'了。"公子這才收了淚痕,換出笑臉,詳問父親的起居眠食。
老爺說:"你此時且不必絮叨,先把方才的話去說了,就換了衣裳來。跟我吃了飯,今日就在此住,我還有話說呢。你丈人那里,我請程相公替我陪去。"
公子領(lǐng)命退出。本是雇了乘小轎來的,仍坐了那小轎飛奔回店。見了安太太,也不及細(xì)說,笑嘻嘻的道:"我父親沒生氣,都依了。"安太太道:"我早曉得了。我只管那等叫你去了,到底不放心,打發(fā)人跟了聽去,回來回了我,都知道了。這好極了。你去陪你丈人吃飯去罷。"公子又把父親還叫回去并請程相公陪著的話回明,忙忙的換衣回去。他父子才得說一番無限離情,敘一番天倫樂事。
這話暫且不暇多談,踅回來再講店里。卻說那張老有程相公在那里陪著,一個講的是抄謄繕寫,一個講的是耕種刨鋤,說了一晚也不曾說到一處。那張?zhí)翘嶂裾凶o(hù)了一道兒女兒、女婿,到了這里,放了乏了,晚飯又多飲了一杯,更加村里的人兒不會熬夜,才點燈,就有些上眼皮兒找下眼皮兒,打了兩個哈欠,說道:"要不咱睡罷?"張姑娘正要合婆婆多親熱一刻,說:"我還不困呢,媽先睡去罷。"那婆兒更無謙讓,過西間去,脫了衣裳躺下就著了。
這里安太太叫張姑娘上了炕,才細(xì)細(xì)的問他家鄉(xiāng)路上一切閑話。說到路上,那張姑娘不住的十三妹姐姐長十三妹姐姐短,安太太這才知道那位救命的姑娘叫作十三妹。張姑娘又把十三妹的形容舉止并定親以前怎樣先私下問他許多的話,都傾心吐膽的告訴了婆婆。安太太更是心感,因說道:"這位姑娘不要真是位菩薩轉(zhuǎn)世罷!只是你們受了他的好處,還當(dāng)面給他道了個謝,我可那里謝他一聲去呢?我方才心里許了個愿,等十五日在天地前上個滿堂供,焚個滿斗香,一來答謝上天叫咱們父子婆媳完聚的天恩;二來祝贊著那十三妹姑娘增福延壽,將來得個好婆婆、好女婿。我還打算另設(shè)張桌兒,望空遙拜他一拜,心里才過的去呢。"張姑娘道:"這個只怕使不得。他合媳婦結(jié)了姐妹,在婆婆看著也是個孩子一樣,這一拜他斷當(dāng)不起。媳婦到有個見識,媳婦本也有個愿心,許下給他供個長生祿位,早晚禮拜,愿生生世世合他托生一處。婆婆想著使得使不得?"安太太聽了,說:"很好,就是這樣。咱們娘兒們都是十五那天還愿。"婆媳二人又談了許久,聽了聽,那天已交四更,才各歸寢。
列公聽這回書,不覺得像是把上幾回的事又寫了一番,有些煩絮拖沓么?卻是不然。在我說書的,不過是照本演說;在作書的,卻別有一段苦心孤詣。這野史稗官雖不可與正史同日而語,其中伏應(yīng)虛實的結(jié)構(gòu)也不可少。不然都照宋子京修史一般,大書一句了事,雖正史也成了笑柄了。至于聽書的又那能逐位都從開宗明義聽起?非這番找足前文,不成文章片段。并不是他消磨工夫,浪費(fèi)筆墨。也因這第十二回是個小團(tuán)圓,正是《兒女英雄傳》的第一番結(jié)束也。這正是:
好向源頭通曲水,再從天外看奇峰。
要知后事何如,下回書交代。
(第十二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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