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歷新年快來了。這是一年中的第一件大事。除了那些負(fù)債過多的人以外,大家都熱烈地歡迎這個佳節(jié)的到來。但是這個佳節(jié)并不是突然跑來的;它一天一天地慢慢走近,每天都帶來一些新的氣象。整個的城市活動起來了。便是街上往來的行人,也比平日多些。市面上突然出現(xiàn)了許多燈籠、玩具和爆竹,到處可以聽見喇叭的聲音。
高公館雖然坐落在一條很清靜的街上,但是這個在表面上很平靜的紳士家庭也活動起來了。大人們忙著準(zhǔn)備過年時候禮節(jié)上和生活上需要的各種用品。仆人自然也跟著主子忙,一面還在等待新年的賞錢和娛樂。晚上廚子在廚房里做點(diǎn)心、做年糕;白天各房的女主人,大的和小的都聚在老太爺?shù)姆坷铮袝r也在右上房的窗下,或者折金銀錠,是預(yù)備供奉祖先用的;或者剪紙花(紅的和綠的),是預(yù)備貼在紙窗上或放在油燈盤上面的。高老太爺還是跟往常一樣,白天很少在家。他不是到戲院看戲,就是到老朋友家里打牌。兩三年前他和幾位老朋友組織了一個九老會:輪流地宴客作樂,或者鑒賞彼此收藏的書畫和古玩。覺新和他的三叔克明兩人在家里指揮仆人們布置一切,作過年的準(zhǔn)備。堂屋里掛了燈彩,兩邊木板壁上也掛了紅緞子繡花屏。高臥在箱子里的歷代祖先的畫像也拿出來,依次序掛在正中的壁上,享受這一年一度的供奉。
這一年除夕的前一天是高家規(guī)定吃年飯的日子。他們又把吃年飯叫做“團(tuán)年”。這天下午覺慧和覺民一起到覺新的事務(wù)所去。他們在“華洋書報流通處”買了幾本新雜志,還買了一本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的翻譯小說《前夜》。
他們剛走到覺新的辦公室門口,就聽見里面算盤珠子的響聲,他們掀起門簾進(jìn)去。
“你出來了?”覺新看見覺慧進(jìn)來,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不覺吃驚地問道。
“我這幾天都在外面,你還不曉得?”覺慧笑著回答。
“那么,爺爺曉得了怎么辦?”覺新現(xiàn)出了為難的樣子,但是他仍舊埋下頭去撥算盤珠子。
“我管不了這許多,他曉得,我也不怕,”覺慧冷淡地說。覺新又抬頭看了覺慧一眼,便不再說話了。他只把眉頭皺了皺,繼續(xù)撥算盤珠子。
“不要緊,爺爺哪兒記得這許多事情?我想他一定早忘記了,”覺民在旁邊解釋道,他就在窗前那把藤椅上坐下來。覺慧也拿著《前夜》坐在墻邊一把椅子上。他隨意翻著書頁,口里念著:
“愛情是個偉大的字,偉大的感覺……但是你所說的是什么樣的愛情呢?
什么樣的愛情嗎?什么樣的愛情都可以。我告訴你,照我的意思看來,所有的愛情,沒有什么區(qū)別。若是你愛戀……
一心去愛戀!
覺新和覺民都抬起頭帶著驚疑的眼光看了他兩眼,但是他并不覺得,依舊用同樣的調(diào)子念下去:
“愛情的熱望,幸福的熱望,除此而外,再沒有什么了!
我們是青年,不是畸人,不是愚人,應(yīng)當(dāng)給自己把幸福爭過來!”
一股熱氣在他的身體內(nèi)直往上沖,他激動得連手也顫抖起來,他不能夠再念下去,便把書闔上,端起茶碗大大地喝了幾口。
陳劍云從外面走了進(jìn)來。
“覺慧,你剛才在說什么?你這樣起勁,”劍云進(jìn)來便用他的枯澀的聲音問道。
“我在讀書,”覺慧答道。他又翻開書,在先前看到的那幾頁上再念:
“宇宙喚醒我們愛情的需要,可是又不盡力使愛情滿足!
屋子里寧靜了片刻,算盤珠子的聲音也已經(jīng)停止了。
“宇宙里有生有死……
愛情里也有死有生!
“這是什么意思?”劍云低聲說,沒有人回答他。一種莫名的恐怖在這小小的房間里飛翔,漸漸地壓下來。一個共同的感覺苦惱著這四個處境不同的人。
“這樣的社會,才有這樣的人生!”覺慧覺得沉悶難受,憤憤不平地說。“這種生活簡直是在浪費(fèi)青春,浪費(fèi)生命!”
這種思想近來不斷地折磨他。他還是一個小孩的時候,他就有一種渴望:他想做一個跟他的長輩完全不同的人。他跟著做知縣的父親走過了不少高山大水,看見了好些不尋常的景物。他常常夢想著一個人跑到奇異的國土里,干一些不尋常的事業(yè)。在父親的衙門里,他的生活還帶了一點(diǎn)奇幻的色彩。可是他一旦回到省城里來,他的生活便更接近于平凡的現(xiàn)實(shí)了。在那個時候他對世界開始有了新的認(rèn)識。在這個大的紳士家庭里單是仆人、轎夫之類的“下人”就有幾十個。他們這般人來自四面八方,可是被相同的命運(yùn)團(tuán)結(jié)在一起。這許多不相識的人,為了微少的工資服侍一些共同的主人,便住下來在一處生活,像一個大家族一樣,和平地,甚至親切地過活著,因?yàn)樗麄兌际且粯拥娜,一旦觸怒了主人就不知道第二天怎樣生活下去。他們的命運(yùn)引起了覺慧的同情。他曾在這個環(huán)境中度過他的一部分的童年,甚至得到仆人們的敬愛。他常常躺在馬房里轎夫的床上,在煙燈旁邊,看那個瘦弱的老轎夫一面抽大煙一面敘述青年時代的故事;他常常在馬房里和“下人們”圍著一堆火席地坐著,聽他們敘說劍仙俠客的事跡。那時候他常常夢想:他將來長大成人,要做一個劫富濟(jì)貧的劍俠,沒有家庭,一個人一把劍,到處漂游。后來他進(jìn)了中學(xué),他的世界又改變了面目。書本和教員們的講解逐漸地培養(yǎng)了他的愛國主義的熱情和改良主義的信仰。他變成了梁任公的帶煽動性的文章的愛讀者。這時候他愛讀的書是《中國魂》和《飲冰室叢著》,他甚至于贊成梁任公在《國民淺訓(xùn)》里所主張的征兵制,還有投筆從戎的心思。可是五四運(yùn)動突然地給他帶來了一個新的世界。在梁任公的主張被打得粉碎之后,他連忙帶著極大的熱誠去接受新的、而且更激進(jìn)的學(xué)說。他又成了他的大哥所稱呼他的,或者可以說嘲笑他的:“人道主義者”。大哥的第一個理由就是他不肯坐轎子。那時候他因?yàn)樽x了《人生真義》和《人生問題發(fā)端》等等文章,才第一次想到人生的意義上面。但是最初他所理解的也不過是一些含糊的概念。生活的經(jīng)驗(yàn),尤其是最近這些日子里的幽禁的生活,內(nèi)心的激斗和書籍的閱讀,使他的眼界漸漸地寬廣了。他開始明白了人生是怎么一回事,做一個人究竟應(yīng)該怎樣。他開始痛恨這種浪費(fèi)青春、浪費(fèi)生命的生活。然而他愈憎恨這種生活,便愈發(fā)見更多的無形的柵欄立在他的四周,使他不能夠把這種生活完全擺脫。
“這種生活真該詛咒!”覺慧想到這里更加煩躁起來。他無意間遇見了覺新的茫然的眼光,連忙掉過頭去,又看見劍云的憂郁的、忍受的表情。他轉(zhuǎn)眼去看覺民,覺民埋著頭在看書。屋子里是死一般的靜寂。他覺得什么東西在咬他的心。他不能忍受地叫起來:
“為什么你們都不說話?……你們,你們都該詛咒!”眾人驚訝地望著他,不知道他為什么緣故大叫。
“為什么要詛咒我們?”覺民闔了書溫和地問:“我們跟你一樣,都在這個大家庭里面討生活!
“就是因?yàn)檫@個緣故!”覺慧依舊憤恨地說。“你們總是忍受,你們一點(diǎn)也不反抗。你們究竟要忍受多久?你們口里說反對舊家庭,實(shí)際上你們卻擁護(hù)舊家庭。你們的思想是新的,你們的行為卻是舊的。你們沒有膽量!……你們是矛盾的,你們都是矛盾的!”這時候他忘記了他自己也是矛盾的。
“三弟,平靜點(diǎn),你這樣吵又有什么好處?做事情總要慢慢地來,”覺民依舊溫和地說,“你一個人又能夠做什么?你應(yīng)該曉得大家庭制度的存在有它的經(jīng)濟(jì)的和社會的背景!焙笠痪湓捠撬麆偛旁陔s志上看見的,他很自然地把它說了出來。他又加上一句:“我們的痛苦不見得就比你的小!
覺慧無意間掉過頭,又遇見覺新的眼光,這眼光憂郁地望著他,好像在責(zé)備他似的。他埋下頭去,翻開手里的書,過了一會兒,他的聲音又響了:
“棄了他們罷!父親并沒有和我白說:‘我們不是奢侈家,不是貴族,也不是命運(yùn)和自然的愛子,并且還不是烈士。我們只是勞動者。穿起我們自己的皮制的圍裙,在自己的黑暗的工廠里,做自己的工作。讓日光照耀在別人身上去!在我們這黯淡的生活里,也有我們自己的驕傲,自己的幸福!’”……
“這一段話簡直是在替我寫照?墒俏易约旱尿湴猎谀膬?我自己的幸福又在哪兒?”劍云心里這樣想。
“幸福?幸福究竟在什么地方?人間果然有所謂幸福嗎?”覺新嘆息道。
覺慧看了覺新一眼,又埋下頭把書頁往前面翻過去,翻到有折痕的一頁,便高聲念著下面的話,好像在答復(fù)覺新一般:
“我們是青年,不是畸人,不是愚人,應(yīng)當(dāng)給自己把幸福爭過來!”
“三弟,請你不要念了,”覺新痛苦地哀求道。
“為什么?”覺慧追問。
“你不曉得我心里很難受。我不是青年,我沒有青春。我沒有幸福,而且也永遠(yuǎn)不會有幸福,”這幾句話在別人說來也許是很憤激的,然而到覺新的口里卻只有悲傷的調(diào)子。
“難道你沒有幸福,就連別人說把幸福爭過來的話也不敢聽嗎?”覺慧對他的大哥這樣不客氣地說,他很不滿意大哥的那種日趨妥協(xié)的生活方式。
“唉,你不了解我,你的環(huán)境跟我的不同,”覺新推開算盤,嘆口氣,望著覺慧說;“你說得對,我的確怕聽見人提起幸福,正因?yàn)槲乙呀?jīng)沒有得到幸福的希望了。我一生就這樣完結(jié)了。我不反抗,因?yàn)槲也辉敢夥纯梗易约涸敢庾鲆粋犧牲者。……我跟你們一樣也做過美妙的夢,可是都被人打破了。我的希望沒有一個實(shí)現(xiàn)過。我的幸福早就給人剝奪了。我并不怪別人。我是自愿地把擔(dān)子從爹的肩膀上接過來的。我的痛苦你們不會了解。……我還記得爹病中告訴我的一段話。爹臨死的前一天,五妹死了,媽去給她料理殮具。五妹雖然只有六歲,但是這個消息也使在病中的爹傷心。他流著淚握著我的手說:‘新兒,你母親臨死的時候,把你們弟兄姐妹六個人交給我,現(xiàn)在少了一個,我怎樣對得起你母親?’爹說了又哭,并且還說:‘我的病恐怕不會好了,我把繼母同弟妹交給你,你好好地替我看顧他們。你的性情我是知道的,你不會使我失望!胰滩蛔〈舐暱奁饋怼敔攧倓傋哌^窗子底下,以為爹死了,喘著氣走進(jìn)來。他看見這種情形,就責(zé)備我不該引起爹傷心,還安慰爹幾句。過后爺爺又把我叫到他的房里,問我是怎么一回事。我據(jù)實(shí)說了。爺爺也流下淚來。他揮手叫我回去好好地服侍病人。這天晚上深夜爹把我叫到床前去筆記遺囑,媽拿燭臺,你們大姐端墨盒。爹說一句我寫一句,一面寫一面流淚。第二天爹就死了。爹肩膀上的擔(dān)子就移到我的肩膀上來了。從此以后,我每想到爹病中的話,我就忍不住要流淚,同時我也覺得我除了犧牲外,再也沒有別的路。我愿意做一個犧牲者。然而就是這樣我也對不起爹,因?yàn)槲矣职涯銈兇蠼闶У袅恕庇X新愈說下去,心里愈難過,眼淚落下來,流進(jìn)了他的嘴里。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到最后竟然俯在桌子上抬不起頭來。
覺慧的眼淚快要流出來了,但是他極力忍住。他抬起頭向四面看。他看見劍云拿著手帕在揩眼睛,覺民用雜志遮住了臉。
覺新把臉從桌上抬起來,揩了淚痕,又繼續(xù)說:
“還有許多事你們都不曉得。我現(xiàn)在又要說老話了。有一年爹被派做大足縣的典史,那時我才五歲多,你們都沒有出世。爹媽帶著我和你們大姐到了那里。當(dāng)時那一帶地方不太平,爹每夜都要出去守城,回來時總在一點(diǎn)鐘以后。我們在家里等他回來才睡。那時候我已經(jīng)被家人稱為懂事的人。每夜我嗑著松子或者瓜子一搭一搭地跟媽談話。媽要我發(fā)狠讀書,給她爭一口氣,她又含著眼淚把她嫁到我們家來做媳婦所受的氣一一告訴我。我那時候或者陪著她流眼淚,或者把她逗笑了才罷。我說我要發(fā)狠讀書,只要將來做了八府巡按,媽也就可以揚(yáng)眉吐氣了。我此后果然用功讀書。媽才漸漸地把愁腸放開。又過了幾個月,省上另委一個人來接爹的事。我們臨行時媽又含著眼淚把爹的痛苦一一告訴我。這時媽肚子里頭懷著二弟已經(jīng)有七八個月了。爹很著急,怕她在路上辛苦,但是沒有法子,不能不走。回省不到兩個月就把二弟你生出來。第二年爹以過班知縣的身份進(jìn)京引見去了。媽在家里日夜焦急地等著,后來三弟你就出世。這時爹在北京因驗(yàn)看被駁,陷居京城,消息傳來,爺爺時常發(fā)氣,家里的人也不時揶揄。媽心里非常難過,只有我和你們大姐在旁邊安慰她。她每接到爹的信總要流一兩天的眼淚。一直到后來接到爹的信說‘已經(jīng)引見中秋后回家’,她才深深地嘆一口氣,算是放了心,可是氣已經(jīng)受夠了。總之,媽嫁到我們家里,一直到死,并沒有享過福。她那樣愛我,期望我,我究竟拿什么來報答她呢?……為了媽我就是犧牲一切,就是把我的前程完全犧牲,我也甘愿。只要使弟妹們長大,好好地做人,替爹媽爭口氣,我一生的志愿也就實(shí)現(xiàn)了。……”
覺新說到這里便從衣袋里摸出手帕揩臉上的淚痕。“大哥,你不要難過,我們了解你,”把臉藏在雜志后面的覺民說。
覺慧讓眼淚流了下來,但是他馬上又止住了淚。他心里想:“過去的事就讓它埋葬了罷!為什么還要挖開過去的墳?zāi)?”但是他卻不能不為他的亡故的父母悲傷。
“三弟,你剛才念的話很不錯。我不是奢侈家,不是命運(yùn)和自然的愛子。我只是一個勞動者。我穿著自己的圍裙,在自己的黑暗的工廠里,做自己的工作!庇X新漸漸地安靜下來,他望著覺慧凄涼地笑了笑,接著又說;“然而我卻是一個沒有自己的幸福的勞動者,我——”他剛說了一個“我”字,忽然聽見窗外的咳嗽聲,便現(xiàn)出驚惶的神情,改變了語調(diào)低聲對覺慧說:“爺爺來了,怎么辦?”
覺慧稍微現(xiàn)出吃驚的樣子,但是馬上又安靜了。他淡淡地說:“有什么要緊?他又不會吃人!
果然高老太爺揭起門簾走了進(jìn)來,仆人蘇福跟在他后面,在門口站住了。房里的四個人都站起來招呼他。覺民還把藤椅讓給他坐。
“你們都在這兒!”高老太爺?shù)陌迭S色的臉上現(xiàn)出了笑容,大概因?yàn)樾睦锔吲d,相貌也顯得親切了。他溫和地說:“你們可以回去了,今天‘團(tuán)年’,大家早點(diǎn)回家罷。”他在窗前的藤椅上坐下去。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又站起來說:“新兒,我要買點(diǎn)東西,你跟我去看看。”他等覺新應(yīng)了一聲,便推開門簾,舉起他那穿棉鞋的腳跨出了門檻。覺新和蘇福也跟著出去了。覺民看見祖父出去了,便對著覺慧伸出舌頭,笑道:“他果然把你的事忘記了。”
“如果我像大哥那樣服從,恐怕會永遠(yuǎn)關(guān)在家里,”覺慧接口說;“其實(shí)我已經(jīng)上當(dāng)了。爺爺發(fā)氣,不過是一會兒的事。事情一過,他把什么都忘記了。他哪兒還記得我在家里過那種痛苦的幽禁生活?……我們回去罷,不必等大哥了,橫豎他坐轎子回去。我們早些走,免得再碰見爺爺!
“好罷,”覺民答應(yīng)了一聲,又回頭問劍云道:“你走不走?”
“我也要回去,我跟你們一路走!
三個人一道走了出來。
在路上覺慧很興奮。他把過去的墳?zāi)褂稚钌畹胤忾]了。他想著:
“我是青年,我不是畸人,我不是愚人,我要給自己把幸福爭過來!
他又為不是大哥的自己十分慶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