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論謀叛與變亂
牧民之人必須要知道國家中風波底朕兆;這些風波在諸事將達平衡的時候最為劇烈;就好象自然界底暴風雨在將近春分秋分的時候最為劇烈一樣。并且,有如在一場暴風雨之前,有中虛的大風和海波底暗漲一樣,國家中也有這樣的東西:
他(太陽)常給警告,預示暗潮將發(fā),
并預示叛逆與潛襲即將來臨。
毀謗與無視法律,背叛國家的言辭,當它們是多見而且公開的時候;還有那些與之類似的不利國家,屢屢傳播上下而易為人所信的謠言,這些都是禍亂將來底預兆。委吉爾在敘述謠言之神底家世的時候說她是巨人們底姊妹之一:
地母因惱怒眾神遂生了她——
這巨人族最后的一名——
可亞斯和安塞拉都斯的妹妹。
好象“謠言”是以往的叛謀之遺留似的;但是謠言也確實是將來之叛亂的前奏曲。然而委吉爾所看到的也是對的,就是叛亂的舉動和叛亂的謠言其間的差異甚少,有如兄弟之于姊妹,陽性之于陰性一樣,尤其是在國家最良好的舉措,本是最值得稱揚,應當?shù)玫阶畲蠖鄶?shù)底歡心的,然而竟被加以惡意的解釋而受誹謗的時節(jié)為然:因為這是表明很大的妒恨之心的,如同泰西塔斯所說的一樣:“當政府不受歡迎的時候,好的舉措和壞的舉措同樣地觸怒人民”。但是因為這些謠言是變亂的朕兆,遂以為用過分嚴厲的手段壓制這些謠言就是一種止亂的方法,這也是不然的。因為不如蔑視這些謠言倒常常是最好的制止他們的方法;到各處去設法禁止他們反而使群疑延長。 還有泰西塔斯所說的那種服從是應當提防的。“他們雖是愿意服從的,但是樂于批評而不樂于服從長官底命令”。爭論、自恕,對命令和指示加以吹求,是一種脫離羈絆的舉動,一種叛逆的試驗;尤其當在爭論之中,主張服從者出言畏縮小心而反對服從者暢言無忌的時候是如此的。
又,馬基亞委利見得極是,他說那應當為民之父母的人君若自成一黨,偏向一方的時候,那就有如一只因載重不平衡而傾復的船一樣;這在法蘭西王亨利第三之世可以很明顯地看得出;因為他自己先加入同盟,要消滅新教徒;此后不久,這個同盟就轉(zhuǎn)過來對付他本人了。因為人君底權威若被造成為僅僅是某一種目的底幫手,并且在君權底維系之上有束縛力更大的維系的時候,那就是作帝王者差不多要受驅(qū)逐的時候了。
再者,當沖突、互詬和黨爭,公開而無忌憚地進行的時候,那就是一種朕兆,見得對政府的尊敬心已經(jīng)消失了。因為一個政府里的大人物們底舉動應當如老派天文學中所說的第九重天之下的諸行星底動作一樣,就是,每個行星受一種更高的動律底支配,很迅速地轉(zhuǎn)著,而在自己底私動中則是很柔和的。因此,當大人物們在私動中動得暴烈,并且有如泰西塔斯底名言,“其自由與臣道不符”的時候,這就足見天體是失了常軌了。因為“尊崇”是上帝以之維護人君的;而上帝警告他們的時候說是要解除的也就是這個:“我也要放松列王的腰帶”即指此也。
因此,當政府底四大柱石(那就是宗教、法律、會議和財政)之任何一個大受動搖或變?yōu)檐浫醯臅r候,人們就不得不祈禱上天賜與平和的天氣了。但是我們現(xiàn)在且離開這關于預兆的一部分(然而關于這一部分在下文中也還可以得到點發(fā)明)而先說叛亂的材料,再說它們底動機,第三,再談防止之道。
關于叛亂底材料。這是很值得考慮的,因為最妥的預防叛亂的方法(假如時代允許的話)就是取消叛亂底材料。因為要是有了預備好的柴薪,那就說不定那要使它們?nèi)紵幕鹦亲邮且獜哪且环矫鎭砹恕E褋y底材料有二;多貧與多怨是也。有多少破產(chǎn)者就有多少喜亂者,這是一定的。魯侃對于羅馬在內(nèi)戰(zhàn)前的情形說得極是!
從此來了噬人的重利,貪饞的利率奔向結(jié)帳之日;
從此來了動搖的信用,和那于多人有利的戰(zhàn)爭:
這個“于多人有利的戰(zhàn)爭”就是一種確實無訛的朕兆,表明一個國家將有叛逆和變亂。并且假如這種上流階級底貧乏與破產(chǎn)和普通人民底窮困連在一起的話,那末禍患是近而且大的。因為肚子底作亂是最厲害的作亂也。至于怨憤,它們在政治團體之中就有如人底肉體中的體液一樣,它們是會聚積一種異乎尋常的“火”而發(fā)炎的。為人君者切不可以這些怨憤之正當與否為衡量這種危險之大小的標準:因為那樣就是把一般人想象得過于合理了;而他們其實是常常會拒絕于自己有益的事物的。也不可以這個為標準——就是怨憤所自生的痛苦在事實上是大是。阂驗橛袔追N怨憤其中的畏懼之情遠超痛苦之感者,這種怨憤是最危險的。“痛苦是有限制的,而恐怖是無限制的”。再者,在嚴厲的壓迫之中,那激刺人底耐性的事物同時卻也能制伏勇氣;然而在恐怖之中則不如此也。任何君主或國家也不要因為怨憤雖常有或久有而并無危險發(fā)生,因此對之不加提防:因為固然每一股水汽或霧氣不一定就成為暴風雨,然而暴風雨,雖然往往會攪擾一陣就過去了,可是終久要大下一場的,西班牙成語說得好:“繩子終久要被最無力的拉扯弄斷的”。
叛亂底原因和動機是,宗教改革、賦稅、法律與風俗底變更、特權底廢除、普遍的壓迫、小人底擢升、異族底闌入、饑饉、散兵、趨于極端的黨爭、以及任何激怒人民使之為一種公共的目的而團結(jié)起來的事物。
關于叛亂底救濟,有些普通的預防之策我們再說一說;至于專門的治療,必須合乎特殊的病癥;所以這個不能由理論處理,而必須留給朝議。
第一種救治或治療的方法就是盡其可能地把我們以上說過的叛亂之物質(zhì)原因取消,這個物質(zhì)原因就是國內(nèi)的貧乏。要達到這種杜絕亂源的目的就應當采取如下的方法:便利并均衡貿(mào)易;保護并鼓勵工業(yè);禁除游蕩;以節(jié)儉令制止消耗與浪費;改良并墾殖土壤;調(diào)劑物價;減輕貢賦,以及類此的方法。就一般而論,應當預先注意使國內(nèi)的人口(尤其是沒有受戰(zhàn)爭底斫伐的時候)不要超過國內(nèi)養(yǎng)人的資源。又人口也不可僅以數(shù)目來計算;因為一個較小而消耗過于生產(chǎn)的人口比一個較大而消費低生產(chǎn)多的人口其破壞國家更為迅速也。因此貴族及其他官爵底人口增加如果超過了與平民底人口增加的正當比率,這個很快地就能把一個國家?guī)У截毨У木车;僧侶過多也能如此;因為他們都是不事生產(chǎn)的;同樣地,人民之受教育者如果多過了可以養(yǎng)他們的官職的時候,也是如此。
類此,也應當記憶者,就是任何一國底財富之增加既必須靠在外國人方面取利(因為任何事物有得之者即必有失之者)那末只有三種東西是一國可以售與他國的:就是天然的物產(chǎn);人造的物品;運輸。因此,若是這三個輪子輪轉(zhuǎn)不息,則財富將如春水一樣地流通了。再者,事情往往如此,就是“工作勝于物質(zhì)”,那就是工作和運輸比物質(zhì)為更有價值,更能增加國富;如荷蘭人就是很顯明的例子,他們是全世界享有最良好的地面上的礦產(chǎn)的國家。
最要者,要妥籌良策,使國內(nèi)的珍寶錢財勿入于少數(shù)人之手,如不然者,一個國家可以有很大的財富而仍不免于饑餓也。金錢好似肥料,如不普及便無好處。要使它普及,主要就在禁止或嚴厲約束那些貪饞的生意,如高利貸、壟斷、廣大的牧場、以及類此的種種。
說到消除怨憤或至少消除怨憤底危險,我們知道每個國家里都有兩種臣民:貴族與平民。在二者之中只有一種是心懷怨憤的時候,那危險是不大的;因為平民若沒有上流階級底挑撥,是動作遲緩的;而上流階級,若群眾不能或不準備自己有所舉動的話,則他們底力量是不夠大的。所以當上流階級等待著在下的民眾起了騷動以便明示他們自己底態(tài)度的時候那就是危險的時候。詩人們寓言說眾神想把久辟特困縛起來,這種圖謀被久辟特聽見了,于是從帕拉斯之計召百臂的布瑞阿瑞歐斯來幫助他。這無疑地是一種譬喻,是表明為人君者若能確得一般平民底歡心則是如何地平安的。
予人民以相當?shù)淖杂墒蛊渫纯嗯c不平得以發(fā)泄(只要發(fā)泄的時候不要過于不遜或夸張)是一種安全的方法。因為那壓抑體液及使傷口的血倒流入內(nèi)的人是將有惡瘍及險瘡的危險的。
在與怨憤有關的情形中,埃辟邁修斯底所為是很適于普羅密修斯的;因為再沒有比他底所為更好的預防怨憤之法也。埃辟邁修斯在許多的痛苦與禍患飛到外面之后,終于蓋上了蓋子,把希望留在了箱子底上。無疑地,得宜而巧妙的對于希望的培養(yǎng)及抱持,以及導引人們從這個希望到那個希望,這種辦法真是治療和救濟怨憤之毒的最好的良藥。而一個政府當其不能以滿足人民底欲望而得人心的時候若能以使他們有希望而得之,并且當其能辦事辦得使任何禍患也不能顯得全無救濟之道,而總要使它顯得有解決的希望的時候,那就確實可見其為一個賢明的政府當局了。后者較易做到,因為個人和黨派雙方都易于阿諛自己,或者至少也易于裝出不相信某事是沒有希望的樣子的。
又,使國內(nèi)不容易有適當?shù)氖最I可以招聚或領率不平之徒者,這種先見和預防是一種雖為人所已知而仍然很優(yōu)良的警戒之策。所謂適當?shù)氖最I者,就是有大度和大名的人,受心懷不平的黨派底信任和尊仰的人,被認為他在自己本人的利益上也有所不滿的人。這樣的人應當把他或者是拉攏過來并使之與政府和好,而這種事還得要結(jié)實真確地做到,或者使他受同黨中另一個人底爭衡,使其名譽分削。一般地說來,分裂一切將不利于政府的黨派集團,使之自相為仇,或者至少互不置信,不能算是一種頂壞的治療怨憤之方。因為假如贊成政府底措施的人們充滿了不和或黨爭而反對政府者乃是齊心一致的話,那情勢就真是危險之至了。
常見有些從人君口中出來的機警鋒利的言語曾燃起叛亂之火。愷撒曾以“蘇拉不文,所以不會獨裁”一語給自己為害無窮,因為這句話使一般希望他早晚會放棄獨裁的人完全失望了。加爾巴以“我不收買兵士而征募兵士”一語自戕,因為這句話使兵士們都失了賞賜之望了。同樣地,普羅巴斯,以“假如我活下去,羅馬帝國將不再需要兵士了”一語自戕,因為這句話使兵士們大為失望。類此者甚多。無疑地,為人君者,在危險的事件上和不安的時代中,須要慎其所言;尤其是這些短短的言辭,它們飛行如箭,并且被人們認為是從君王底私心中無心泄露出來的。至于長篇大論,則是干燥無味的東西,不如這些話之受人注意也。
最后,為人君者,為預防一切起見,當在身旁常有一位或數(shù)位有勇略的大將,為削除叛亂的萌芽之用。若沒有這樣的人,則變亂一起,朝廷中即驚惶失措矣。并且政府所冒的危險將如泰西塔斯所云:“雖然很少人敢做這樣至丑極惡的叛國之舉,但是卻有多人愿意這種事實現(xiàn),而一般人都是準備贊成這件事的——當時的人心如此”。但是這樣的軍人須要可靠而且有好名譽,不可喜黨爭而結(jié)歡于眾;他并且還須與政府中其他的大人物相得;否則那治病的藥就要比疾病本身為害更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