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老城。用索瓦爾的說法,叫“城島”,在他雜亂的著作中有時也有一些文筆優(yōu)美的詞句:城島宛如一艘大船順流駛向塞納河中央,結果陷入泥沙而擱淺了。我們剛才說過,在十五世紀時,這只大船由五座橋梁系泊于塞納河兩岸。這種大船形狀也曾引起紋章記述家的震驚,因為,據(jù)法萬和帕斯基埃說,巴黎古老城徽之所以以船做為紋章,原因就在于此,而并不是由于諾曼底人圍攻巴黎①。對于擅長破譯紋章的人來說,紋章始終是一個難解之謎,紋章是一種難懂的語言。中世紀后半期的全部歷史都寫在紋章中,正如前半期的歷史都寫在羅曼教堂的象征符號之中。這是繼神權政治象形文字之后的封建制度象形文字。
因此,老城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船尾朝東,船頭向西。你一轉(zhuǎn)向船頭,呈現(xiàn)在面前的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古老屋頂,仿佛是一群鋪天蓋地的牛羊,而浮現(xiàn)在其上面的是圣小教堂后
①諾曼底大公理查一世(942—996),歷史上被稱為無畏理查一世,曾大舉入侵內(nèi)地,一直打到巴黎城下,迫使法國國王終于承認他為諾曼底公國的君主。
殿的鉛皮圓屋頂,遠望過去,好似一只大象后背上馱著教堂的鐘樓。這里不妨略帶一句,這鐘樓的尖頂如箭穿空,是所有鐘樓尖頂最大膽求新、最精雕細刻、最玲瓏剔透的,透過其網(wǎng)扣似的塔錐,碧空一覽無余。圣母院前面,就在近前,有三條街道像三條河流似地注入教堂廣場,這是有著古老房屋的美麗廣場。廣場南側(cè),斜立著主宮醫(yī)院那皺巴巴、陰沉沉的正面屋墻,以及探頭探腦似的仿佛長滿膿皰和疣子的屋頂。右邊,左邊,東邊,西邊,在老城如此窄小的城池內(nèi),矗立著二十一座教堂的鐘樓,年代不一,形狀各異,大小不同,從被稱為“海神獄”(carcer。牵欤幔酰悖椋睿椋┑陌谑サ履峤烫媚橇_曼式低矮、腐蛀的風鈴花形的鐘樓,直至牛市圣彼得教堂和圣朗德里教堂那些細針狀的鐘樓,形形色色,應有俱有。圣母院后面,北邊是峨特式長廊的隱修院,南邊是半羅曼式的主教府邸,東邊是“場地”荒蕪尖岬。在那重重疊疊的房屋中,還可以從當時屋頂上高聳的那種透空的石煙囪帽,分辨出各宮殿最高層的窗戶,分辨出查理六世在位時巴黎府贈給朱韋納·德·于爾森的那座官邸。稍遠處,是帕呂市場那些涂了瀝青的簡陋棚屋;再過去是老圣日耳曼教堂嶄新的半圓形后殿,一四五八年延伸到費弗的一段街道;還有,隨處可見人群擁擠的十字路口,某街角的恥辱柱,菲利浦——奧古斯都時代留下來的一段漂亮的石板路,正中劃明供馳馬的箭道,不過到了十六世紀改成亂七八糟的碎石路,名為同盟路;還有一個荒涼的后院,樓梯上有著十五世紀常建的、如今在布爾多內(nèi)街還可看到的那種半透明的角樓。最后,在圣小教堂右邊,是司法宮座落在水邊的朝西的群塔。老城西端是御花園,樹木參天,把牛渡小洲遮住了,至于塞納河,從圣母
院鐘樓上俯視,幾乎只能看見老城兩側(cè)的河水而已。塞納河隱沒在各座橋下,而各座橋又隱沒在房屋下面。放眼望去,這些橋梁的屋頂①綠得照眼,塞納河的霧氣使它們過早地長滿了青苔。若縱目向左朝大學城眺望,映入眼簾的第一座建筑物,就是小堡那有如花束的粗矮塔群,小堡張開大口的門廊把小橋的一端吞沒了。如果再縱目從東向西,從小塔向納勒塔遠望,只見長長一帶房舍,雕梁畫棟,彩色玻璃窗戶,層層疊疊,突出在石路上方;還可以看見一派市民房舍的山墻,曲曲折折,望也望不到盡頭,時常被一道街口所切斷,也不時被一幢石墻大樓的正面或側(cè)面所切割;大樓四平八穩(wěn),連同庭院和花園,廂房和主體,夾在那彼此緊挨著的狹窄民舍當中,猶如一個領主老爺夾在一大堆平民百姓中間。沿河街道上有五、六座這樣的大廈,諸如與貝爾納丹修道院共用小塔旁邊大院墻的洛林公館,再如納勒公館,其主塔正好是巴黎的標界,那黑色三角形的尖形屋頂一年當中有三個月把殷紅的夕陽遮住了一角。
不過,塞納河的這一邊遠不如那一邊商業(yè)繁忙,這一邊學子比工匠多,因此更吵鬧,人群也更多,真正說起來,河沿街只從圣米歇爾橋到納勒塔這一段而已。河岸其他部分,或者如過了貝爾納丹修道院都是光禿禿的河灘,或者如兩座橋梁中間都是些屋基浸在河里的重重疊疊的民舍。浣衣女的喧鬧聲震天價響,她們從早到晚叫呀,說呀,唱呀,狠捶衣服
①當時橋上蓋有房屋,這里指橋上房屋的屋頂。
呀,跟現(xiàn)在的情形一樣。這算得上是巴黎一件不小的賞心樂事吧。
大學城看起來是一個整體。從這一頭到那一頭,都是清一色、嚴實的整體。那成千上萬的屋頂密密麻麻,有棱有角,粘附緊貼,幾乎都是由一幾何原理構成的,俯瞰之下,呈現(xiàn)出同一物質(zhì)的晶體狀態(tài)。橫七豎八的街道,并沒有把這一片房屋切成大小過于參差不齊的碎塊。四十二所學院相當均勻地分布在大學城,四處都有;這些美麗建筑物的屋頂,形式多樣,煞是有趣,都是與它們所凌駕的普通屋頂全出自同一藝術,終究是同一幾何圖形的平方或立方的乘積罷了。因此,這些屋頂只是使整體趨于多樣化,而沒有擾亂整體的統(tǒng)一;只是使整體臻于完備,而沒有變成累贅。幾何學的精髓,就是和諧一致。這里那里,還可以看見若干漂亮的府邸,金碧輝煌,高凸在左岸那些如畫的頂樓之上,諸如現(xiàn)在已不復存在的內(nèi)韋爾公館、羅馬公館、蘭斯公館,還有克呂尼府第,至今猶存,讓藝術家感到寬慰,不過幾年前有人連笨豬蠢驢都不如,居然把它的塔樓砍掉了。克呂尼附近,有座羅馬式宮殿,開著幾道別致的圓頂拱門,那就是朱利安所建的溫泉浴室。還有許多修道院,跟上述官邸相比,更帶有一種虔誠之美,更兼有一種莊嚴之雄,但其雄偉壯麗絕不亞于官邸。首先惹人注目的是那座帶有三座鐘樓的貝爾納丹修道院;還有圣日芮維埃芙修道院,其方形塔尚在,但其余的全蕩然無存,令人不勝惋惜;還有索拜學堂,半是神學院半是寺院,只幸存下來令人贊賞不已的中堂,即圣馬太教派那四邊形的美麗隱修院;這隱修院的旁邊是圣伯努瓦隱修院,在本書出版第七版和第八版之間,人們在隱修院的墻上馬馬虎虎造了一個戲臺;還有三道巨大山墻并列的結繩派修道院,以及奧古斯都教派修道院,其優(yōu)美多姿的尖塔形如齒狀,在巴黎這一邊,從西數(shù)起,位于納勒塔之后,算是第二個這種形狀的尖塔。各個學院實際上是修道院與人世之間的中間環(huán)節(jié),在府邸和寺院之間這一建筑系列里位居其中,嚴肅而又優(yōu)雅,雕刻不如宮殿那么飄灑,建筑風格不像修道院那樣嚴肅。峨特藝術恰好不偏不倚地在華麗與簡樸之間保持了平衡,不幸的是這些文物幾乎已蕩然無存了。大學城里教堂眾多,座座光彩奪目,從圣朱利安的圓拱穹窿到圣塞維蘭的尖拱穹窿,凡是建筑藝術各個時期的風格,也無所不有。這些教堂都高踞一切之上,而且,仿佛在這和聲組合中又增添了一種和聲,教堂那如箭穿空的尖頂,那透空的鐘樓,那纖細如針的塔尖(這種針狀的線條無非是屋頂尖角一種奇妙的夸張而已),時時刻刻把一面面山墻犬牙交錯的邊緣刺破了。